面前的男人是大齐至高无上的掌权者,他的命令不容违抗。
江楼眠感到喉头发紧,垂着眼,应了一声,慢慢走上前去,低头执起墨锭,在砚堂上研磨了起来。
殿内木炭燃烧时发出细微的哔剥声,将静谧的空间烧得暖融融的,安神香幽微的香气里,江楼眠的后背却无声出了一身冷汗。
明明楚荀此刻正看着手中的折子,他却能觉察到从始至终都有道目光停留在他的身上,隐秘,晦暗,若有若无。
那视线宛如附骨之蛆一般,使得每一分每一秒都显得无比漫长,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楚荀在他耳畔发出一声喟叹。
“江探花的手,还真是漂亮。”
他执锭的指尖微微一颤。
不急不缓的声音还在继续。
“既有少女莹润的白皙,又并非柔软无骨,反倒骨节分明,修长有力,还真是双万中无一的手,就同江探花的人一样漂亮。”
江楼眠控制着面上神色的平静,深吸一口气:“陛下谬赞了。”
下一刻,他便感到一抹阴凉的温度悄无声息覆上了他的手背。
霎时间,后背的汗毛冷不丁直竖。
对方光滑的指腹在他的手上不紧不慢地摩挲着,由他的指骨抚摸到指尖,宛如毒蛇吐着信子游过,滑溜,粘腻。
一股强烈的恶心感顿时在江楼眠的心头涌起了。
他扑通一声跪下了。
他不是傻子,自然知道皇帝刚才的那番举动代表什么。
这也是江楼眠第一次意识到,这外表光鲜亮丽的偌大宫廷,内里竟是如此的肮脏下流,令人作呕,而他面前的掌权者,则是其中最为恶臭的一颗毒瘤。
对方的阴影正笼在他的头上。
江楼眠感到楚荀的目光一寸寸剐过他的身体,宛如淬毒的小刀一般,仿佛要生生剥开他的皮肉。
手背上那抹寒凉滑腻的触碰仍挥之不去。
虽然没有言语,但这无疑已经将对方的企图赤果果地展露在眼前,那是来自上位者的命令,而他身为臣,不容抗拒,也无法抗拒。
臣子服从君王,乃天经地义,符于三纲五常,违之,则罔顾人伦,大逆不道。
“江探花,怎得如此惶恐?”
楚荀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
江楼眠死死盯着眼前的地面,半晌,艰涩开口。
“江某前身不过一介草民,承蒙圣恩,遭陛下提拔,在下必当铭记圣上提携之恩,为大齐昌盛尽绵薄之力,绝不敢有半点非分之想。”
楚荀微微眯起细长的眼,看着面前之人墨发垂落下后露出的那截白皙脖颈,手掌轻抚。
“江探花,这话怎讲。”
江楼眠咬牙道:
“君为君,臣为臣,君臣有别。陛下乃九五至尊,灼灼明珠,而在下微如尘埃,命似草贱……实在惶恐至极,不敢逾越。”
当他的最后一个字落下,殿内已是一片死寂。
焦黑的木炭在铁盆中发出细弱的哀鸣,江楼眠掌心出了一层薄汗,久久没听到对方的回答,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在楚荀的面前,他就是一只随时随地都可能被碾死的蚂蚁。
他无权无势,初来京城,对方都不需要忌惮什么,轻而易举便能将他玩弄于鼓掌,而他只能任其摆布,无力抵抗。
不知跪了多久,楚荀似是发出了一声冷笑。
江楼眠猜不到这声笑意味着什么,抿紧的唇瓣毫无血色。
楚荀缓缓开口了。
“朕听说,在这世上,所有动物的皮中,唯有人皮最为细腻紧致,就连京城彩枝坊织的绸缎云锦都要逊其三分,而人皮里,生得肥瘦间怡,骨肉匀婷的美人,更是其中极品。”
“尤其是……像江探花这样的美人。”
阴影下,江楼眠面上血色尽褪。
楚荀继续道:
“朕早就想用美人的皮织一件衣裳,却苦于大齐中没有那么好的刀手,无法不留痕迹地将美人身上的皮完完整整地剥下来。可后来,有人向朕献上了一个绝妙的法子。”
他的目光紧紧盯着江楼眠,一字一句道:
“将人活埋进土中,只露出脖颈和头部,给头顶拿小刀凿出一个圆,把较人体更重的水银灌入其中,剧痛之下,人便会从顶上生生挣扎出来,至此,皮肉分离,一张完完整整的美人皮便被剥出,毫发无损。”
“江探花觉得,这法子如何?”
江楼眠手脚冰凉,垂眼道:“确实是寻常人想不出的好法子,陛下应当重赏此人。”
楚荀呵呵笑了几声,又看起了手上的折子。
他不说话,江楼眠只能以同一个姿势跪着,无法起身,直到双腿僵硬麻木,楚荀像是堪堪想起有他这人似的,抬眼懒懒扫了他一眼。
他问身边掌灯的太监:“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太监恭敬道:“回陛下的话,酉时末了。”
“外面可在下雪?”
“自申时便开始下雪,下到现在,已积了厚厚一层了。”
楚荀笑着点点头:“好啊,好啊,瑞雪兆丰年。”
他合上折子,站起身来,经过江楼眠身边的时候,轻飘飘扔下一句话。
“江探花,你既然身子骨好,不畏寒,那便去殿外跪着吧,以表你对朕的忠心。”
-
夜色降临,深黑的天空下,华美的宫群银装素裹,白雪映着红檐,空中飘的雪给静默矗立的它们笼上一层似雾非雾的纱。
寂寥空旷的广阳殿前,江楼眠独自一人跪在松软的积雪上,身后是无边凄冷的夜色,不消片刻,便全身上下覆满雪星,几乎要与漫天纷飞的大雪融为一体了。
他的脸被冻得煞白,唇瓣青紫,弯曲的浓密睫毛上沾着花白的雪珠,呼出的浅薄的白气消散于空中。
刺骨的冷意顺着他的膝盖传来,仿佛冰锥般生生扎入他的骨缝,他的双腿已经完全失去知觉,神经僵麻。
冷风卷着薄雪顺着他的领口毫不留情地灌入,寒冷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钻入皮肤,蚕食干净下面的血肉,噬咬着他的骨头。
他仿佛都能听见它们被啃噬时的哀鸣。
楚荀没说让他跪多久,或许就这样跪整整一夜,跪到明天早上,大雪会覆盖他的身体,扫地的奴仆会发现他。
江楼眠意识飘忽地想着。
他一边打冷颤,一边想到以前在家的时候,每到深冬,冷风便会从房屋的四面八方灌进来,吹得墙壁摇摇欲坠,家具哔哔剥剥地响。
有时借不到木炭,只能硬受着,将能找到的所有布料都裹到自己的身上,却还是无法抵御锥心般的寒冷。
但那风远没有现在这般刺骨,雪也没这里下得大,江楼眠看到自己模糊的影子蜷缩在雪地上,小小的淡薄的一团,随时都有可能散去。
久未进食的胃部绞紧疼痛着,他指尖蜷缩在袖下,一次又一次用力扎着自己的掌心。
大雪模糊了他的视野。
忽然间,一双靴子映入眼帘。
江楼眠的眼珠动了一下,随后抿着唇,慢慢抬起头来,这时候才意识到,那并非自己的错觉。
梅林间一面之缘的少年不知何时来到了他的面前,雪雾翻飞间,他身上的装束仍旧单薄,一双漆瞳宛如看不见尽头的深潭,透不进半丝光亮。
冰雪冻住了他的声音。
“你的衣服。”
说着,他将江楼眠落下的那件大氅披到了他的身上,蹲下身来,盯着他,不紧不慢地替对方拢好上面的纽扣。
提赫羽发现,眼前的人正因寒冷而全身发颤,面色惨白如纸,白雪在他的皮肤上落了薄薄一层,使他整个人都仿佛一尊精致易碎的雪雕。
当他的手触碰上的时候,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温度,若不是对方鼻翼间不时呼出的淡色白气,他都要怀疑这人已经死去。
江楼眠注视着近在咫尺的人。
少年的面容有些模糊,那双眸子却黑得惊人,他身上微弱的热意跟着大氅一道传来,令他发僵的身体稍微好受了一些。
但仍挥不去那刺入骨髓的寒冷。
忽然间,江楼眠似乎从那平静深邃的眼睛里捕捉到了某种异样的情绪。
转瞬即逝,宛如荡开的涟漪,又像是他的错觉。
但很快,他就知道那种情绪从何而来。
厚重大氅的遮掩下,少年将一个暖炉塞进了他的手里。
对他现在冰冷的手而言极为滚烫,紧贴着腹部,哪怕在这冰天雪地间显得渺小得微不足道,却暂时性地使他从僵冷的麻木里找回了一点身体的知觉。
江楼眠愣了一下。
提赫羽很快站了起来。
他垂眼看着面前的人,后者的长睫因寒冷微微颤动着,上面落满莹白的雪珠,宛如蝴蝶脆弱的羽翅。
皇帝的眼线布满宫殿,或许已经有人在暗中将刚刚的场景尽收眼底,但这最终会招致来什么,禁食还是毒打,提赫羽并不在乎。
做完这一切,他不再多留,毫不犹豫地转身,沉默地离开了。
江楼眠怀中暖炉的热意终究被寒风侵蚀殆尽,冬日的夜晚十分漫长,严酷的寒冷中,他拥着自己迷迷糊糊地昏了过去。
当江楼眠醒来的时候,熟悉的天花板告诉他,他正躺在自己宫内住所的床上。
几乎是清醒的下一秒,双膝袭来的刺骨疼痛就令他眼前一黑,险些再度昏迷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