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006有些慌乱地解释道:
【不、不是这个意思啦,我只是觉得,他应该也很乐意帮宿主这个忙吧。而且宿主,有关性命的事,可不能耽误……】
江楼眠揉着抽痛的额角,眉眼间在刚刚那一瞬展露的危险之色已然不在,取而代之的是有些散漫而倦怠的神色。
“我知道你的意思。我既然和你约定过,就一定会完成……这也是我自己的愿望。”
“但是,他帮我,我又能给他什么呢。”
江楼眠闭了闭眼,耳畔湿哒哒的雨声仍在继续,伴着天际翻滚的沉闷的轰鸣,将他包裹。
提赫羽刚刚所说的那些话仍不受控制地在他的耳畔回荡。
那人残忍地剖开自己的胸膛,将一颗鲜红淋漓的心脏捧到他的面前,霸道又蛮横,真情又无理,而他哪怕将自己藏在重重叠叠的壁垒之后,也不得不面对这一切。
不容逃避,不许抗拒。
江楼眠从未触碰过这样炽烈滚烫,仿佛要将他的骨血都给融化的情感。
说实话,他现在有点……害怕。
他从来都不相信这世上有不求回报的好意,亦不相信无私无条件的爱,他曾经仔细地考虑过,自己到底能给提赫羽什么。
有或者说,提赫羽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
只有实质性的交换,才合情合理,让他心安。
他早就知道,留在那人的身边,顺从他,驯服他,对于目前的自己而言才是最优解。
但江楼眠到底还是选择了离开他。
提赫羽要的,他可能给不起。
那股陌生的情感江楼眠从未体验过,扎根于心脏,另一端紧紧链接着对方,哪怕是一点寻常的举动,都会牵动其敏感脆弱的神经,稍稍触碰,便全身战栗。
而他害怕着,终有一天会被其给吞没。
是的,他在害怕。
-
提赫羽看到面前青年边缘的轮廓在雨幕里一点点消融,他的面容变得模糊、透明,残碎的光透过他的身体,仿佛随时都有可能消散。
一瞬间,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被沉闷窒息的空气席卷的牙帐,他的身体上明明没有禁锢的锁链,却无法寸进丝毫。
他拼命挣扎,撕心裂肺大喊着那人的名字,喉咙宛如吞咽刀片,但他的声音仿佛被无形的海绵吞噬殆尽。一片死寂。
青年立在无边的黑暗前,歪了歪头,勾起唇角,冲他温雅地笑了一下。
“提赫羽,你我注定了不是同一类人。”
“我们,好聚好散。”
那人的身影虚幻飘渺得像他抓不住的风,又或是掌心里的碎雪,越用力,便融化得越快。
雨夜中,江楼眠转过了身,朝离开他的方向毫不留恋地走去了。
他感到自己仿佛被困在一座狭窄黑暗的牢笼中,眼睁睁看着这里唯一的光亮消失在眼前,他仓皇无措,拼命挽留,但光芒从未为他停下过脚步。
提赫羽沙哑的声音被瓢泼的雨声冲散。
“江楼眠,你回来。”
“江楼眠,你不要走……”
“江楼眠……”
“不要走……”
“……”
江楼眠蜷着身子,背靠阴影,看着面前的水坑沾湿了自己的鞋底。
雨声里,那人几近撕心裂肺地叫着他的名字。
江楼眠曾想过,既然自己下定决心离开对方,就应当将自己从那人的生活里摘个干净。
拉拉扯扯藕断丝连是对提赫羽的不公平。
他甚至想过假死,完完全全地消失在对方的眼前,不给予对方半丝半毫的希望,彻彻底底,将自己的影子从那人的世界里清除。
但后来他放弃了这个念头。
因为他清楚,上位者的喜爱总是短暂的,就像烟火,盛放的那一瞬有多百般绚烂、引人沉溺,消逝得便有多无情冷漠,干净利落地剥夺一切,不留残痕。
他认为提赫羽也一样。
就像楚岚,使劲浑身解数地想锁住他的手脚,折断他的羽翼,将他当掌中玩物,笼里鸟雀,自以为高高在上,将廉价的宠爱作筹码,而他只是待价而沽的货物。
可他好像错了。
江楼眠走得很快,是他竭力奔跑也无法追上的快,直到那道身影完全消融于滔天的雨幕里,仿佛最后一丝希望也被抽走,提赫羽眸光变得空洞而茫然,涣散的目光失去了焦距。
他颓然地滑落至地面,宛如呓语般地在口中一声又一声叫出江楼眠的名字。
“江楼眠……”
“江楼眠……”
“江楼眠,你在哪……”
“江楼眠,你回来……”
“江楼眠……”
乌沉天际突然闪过的雷光线将他的侧脸映得惨白如纸,冰凉刺痛的雨水淌过他的全身,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在那一刻侵染了他。
他曾经高高在上,草原上的王者习惯了他人敬仰畏惧的注视,想要的一切都唾手可得,从未有一次像现在这样,抓不住,求不得,落得满身泥泞,狼狈不堪。
雨水冲刷走他掌心刮蹭的血痕,那里已是一片血肉模糊。
提赫羽眼前的视野被大雨模糊,水雾杂糅成交织的色块,光影摇曳宛如吃吃的癫笑,撕扯着他脑中抽痛的神经。
他颤抖着唇瓣,拼凑出那人支离破碎的名字,宛如咀嚼锋利的碎片,扎得满口鲜血淋漓。
混乱之间,像是又什么人拉住了他,在他耳边几近哀求般地大喊着,将他从光怪陆离的疯狂崩溃里顷刻拉回了现实。
“可汗,这里没有江楼眠。”
“您从来都没有见过他。”
一瞬间,绝望宛如遍袭的失重感席卷了全身。
提赫羽慢慢抬起了头。
他的神色空白而茫然,雨水冲刷过他锋利的眉眼,那双呆滞空洞的黑眸直直望向扶住他的下属,令后者心底一阵发毛。
“可汗……”该回去了。
下一秒,提赫羽便一把猛地推开了他,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来,指向空无一人的雨幕。
“闭嘴!”
“本王明明看见他了……他刚刚就在那里……就在那里……”
“他走了……他走了……江楼眠走了……”
他浑身颤抖,一双眸中燃烧着毫不掩饰的疯狂,音线却颤得不成样子,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无比艰难。
最后,下属们拉走了他。
他们离开了。
不久,江楼眠从杂物堆后慢慢走了出来。
雨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远处几个摇曳的灯笼散发出柔和昏暗的光,不平的地面上满是水坑,他就这样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江楼眠尽量挑着有屋檐的地方走,但不可避免地,豆大的雨珠被风卷到他的身上,脸上,头发上,冰冷地拍打着他的身体。
以至于回到客栈的时候,他几乎全身湿透,漆色的头发丝都在往下滴水,沾湿的发梢粘着血色尽褪的脸颊,带水的长睫勾出一道触目惊心的弧。
他的身体被冻到几近麻木,脸色宛如雪一样苍白,尚未歇息的客栈老板见他这般模样,连忙上来问他怎么回事。
江楼眠虚弱地笑了笑:“没带伞,淋了些雨,你待会送桶热水上来吧。”
扔下这话,他便扶着栏杆上了楼,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江楼眠用毛巾擦着自己湿漉漉的头发,本就不舒服的脑子刚刚被冷风一吹,此刻更是痛得要命。
白团子忧心忡忡地在他身边飞来飞去。
【怎么办啊,宿主你这样,肯定会感冒的吧。】
江楼眠垂眼不语,很快,店小二便将热水送了上来,他道了声谢,脱掉衣服,将自己泡进木桶里。
洗完了一个热水澡,他的脑袋还有些晕乎乎的,神经性的抽疼令他无法静下心来思考任何事情,江楼眠把自己往床上一扔,裹上被子,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果不其然,第二天醒来,他发烧了。
呼吸间都带着沉闷燥热的热意,额头烫得厉害,眼前一片水雾迷蒙,恍恍惚惚地都看不清东西。
江楼眠撑着自己酸软的身子从床上坐了起来,将遮住眼睛的碎发捋到耳后,探出无力的手指,摸索着去够桌上的水杯。
身体里仿佛有一团火在烧一样,难受得要命,江楼眠一手压着晕眩的脑袋,将茶杯送到嘴边,喝了一口。
凉茶入喉,却无法抚平烧灼的燥热感,反而令他空空如也的胃里泛起一阵几欲作呕的恶心。
江楼眠手指不受控制地一抖,青瓷盏摔落在地,一声尖锐的碰撞声里,化作碎片。
他拿手肘支着床头桌,脊背发颤,苍白的指尖攥紧,额间沁出些薄汗,喉间腥甜翻涌,顿时吐出一口血来。
黑色的血液融进地上流淌的半杯茶水里,边缘晕染出淡红的丝线。
006看到这一幕,都快哭出来了:【宿主宿主,这该怎么办啊……】
江楼眠用手背抹去唇瓣上湿黏的血渍,一头倒了回去。
他拿手遮着眼,浸染鲜血的唇嫣红得诡异,口腔里弥漫着散不去的恶心的血腥气。
他缓缓闭上了眸子,虚弱的嗓音因咯血染着些沙哑。
“蛊毒……发作了……”
-
那夜之后,第二天早上,提赫羽一行人便骑马离开了漠北边界的集镇。
他们来时马不停蹄,无比匆忙,却走得缓慢,一无所获,提赫羽的面上携着几分阴云笼罩的沉郁。
他走在最前方,刺痛的脑海里又不受控制地闪过昨日在客栈经历的那些场景。
带着兜帽的陌生人,热气未散的茶盏,堆着杂物的巷子,暴雨,雨里的影子……
那个人错愕惊惧的表情,不可能有假。
江楼眠,当时一定就躲在那里的某个地方……
但他寻不到他。
他找了对方那么久,一直都一无所获,昨日,是他第一次看到些微能抓住那人的希望。
或许以后不可能再有了。
如果他平白错失……
骤然间,提赫羽猛地拉住了缰绳。
他慢慢回过身来,暗沉的视线扫过下属,口吻不容抗拒。
“那个客栈,本王今日还要回那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