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中的雨下得更大了些,劈里啪啦地打在江楼眠头顶的乌棚上,伴着夜风飘起几丝冰凉的雨星落在他的侧脸。
寂寥无人的后街街道上,两侧随意堆放着商贩未收走的凌乱杂物,风裹着雨水灌进支起的千疮百孔的蓬布,发出宛如兽类的悲吼。
江楼眠看到对方正迈着沉重的步伐朝自己所在的方向一步步走来,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停住了。
雨幕之中,提赫羽的目光扫过周遭模糊不清的景物,它们正沉默地注视着他,投落在地的阴影被风吹得战栗。
此时此刻,这里安静地仿佛仅剩他一人。
孤寂,无言。
那一瞬间,空洞无边的失望感仿佛深潭中的泥泞般淹没他的口鼻,探出无数触须缠住他的手脚,将他拖曳进更绝望的深渊。
提赫羽的视线穿透无情的雨帘,夜影与雨珠交织的朦胧的色块里,恍然间,他仿佛看到那个青年宁静而乖顺地站在那里,皎白的侧脸仿似笼了一层淡淡的柔光。
望着那个人影,提赫羽开口了。
“江楼眠,我找了你整整一个月。”
他的声音透过雨幕不真切地传来,嘶哑得不像话。
江楼眠蜷着身子躲在杂物堆后,正垂眼笼着自己透风的衣襟,骤然听到他的话,指尖不由一顿。
他刚刚正在抱怨着这莫名其妙就下起雨来的鬼天气,后悔逃出前没从乔相乐身上顺一件外套过来。
但只要他老老实实地呆在这里,提赫羽就不可能发现他。
片刻,江楼眠的视线小心地探出,顺着对方所望的方向看过去,被风卷得歪斜的雨串间,那里暗色晕染,空无一人。
他不由轻蹙了下眉。
提赫羽带着血丝的眸子紧紧注视着对方。
后者身影边缘的轮廓在雨珠折射的光晕里模糊,眉眼间一如往日的挂着柔和浅淡的微笑,琥珀色的眸子温润似珠玉,给人以一种容易接近的错觉。
雨水沿着他的眉骨流进眼睛,激起辛辣的刺痛感。
他却仿若未觉似的,目光从始至终都落在那人的身上。
提赫羽往前迈了半步,溅起地上的水洼。
他唇线紧绷,试探,隐忍,小心翼翼,那面上泄出的几分紧张神态是过去骄傲恣睢的漠北王从未有过且嗤之以鼻的。
仿佛对待一件无法触碰、随时都有可能消散的心爱之物。他明明那样的想要靠近,去拥抱他,禁锢他,却又害怕接近之后对方会宛如那日营帐前泡沫般地散去,消融于暗昧的夜色里。
他嗓音因生生克制下的无处宣泄的躁动欲望而暗哑。
“江楼眠,人总是贪婪、不知餍足,那些原本遥不可及、连存于幻想都是一种奢望的事物,一旦得到,就不愿意再放手了。”
青年蜷缩在高大脏乱的杂物堆后,宛如背靠着一只巨大阴沉的怪物,他长睫低垂,阴影将他完全笼罩。
慢慢地,江楼眠用指腹擦去脸颊上的雨痕。
他与对方不过隔了被几层麻布包裹的木制弃物的距离,明明近在咫尺,却谁也无法看到对方,仿有无形高大的屏障隔在两人之间,坚硬冰冷,遥不可及。
雨点拍打水坑的嘈杂声里,江楼眠听见那人再一次开口了。
颤抖,压抑,翻沸着汹涌的情感,宛如阴沉水面下狂卷的漩涡,而他感觉自己坐进了其中随波逐流的船,狂沸的海舌将他吞没。
“距离我们那次幽州城见面,已有三年。这三年中,你是大齐皇帝的丞相,我是漠北草原的王,相隔万里,天差地别……呵。”
“江楼眠,说实话,那些年,就连你的模样我都记不清了,当初那份将你拱手让人的不甘都被时间消磨了个干净,我甚至想着,那就算了吧,反正你自己也很乐意跟楚岚在一起,你送他皇位,他封你当大官……”
望着那道被雨水冲刷的模糊淡薄的影子,提赫羽的脸上带出一抹自嘲的笑。
江楼眠仍旧沉静无言地注视着他,身形微微闪烁了一下,他深吸一口气,往前走了一步。
又靠近了那人一分。
他漆黑的眸底划过几近狂乱的神色,又被硬生生地按捺下去,几近喃喃道。
“可是你来了,在我将你忘了个七七八八、祝愿你干脆永远呆在大齐别出来祸害别人的时候……你来了。”
血珠从他掐入掌心的指缝渗出,提赫羽死死压制着胸口翻腾的情绪,肩膀颤抖。
“江楼眠,你知道当心心念念之物一夜之间骤降到一个人身上的感受吗,就像希望重新降临到一个彻底放弃的人身上一样……”
江楼眠脊背虚靠着身后的杂物,坐着,将手腕搭在膝盖上,一线雨从他前方棚子的孔洞漏下来,在他的鞋前积了一滩黑色的水洼。
淅淅沥沥的雨声里,隐约传来轰鸣的雷震,他闭上眼,一道刺白的光亮猛地透过他薄薄的眼皮。
那人沙哑的嗓音传到他的耳畔。
“……你太突然了,突然得像一场梦,我分不清这是美梦还是噩梦,但我知道,梦醒了,就什么也无法留下。”
“可我想留住你……我想把你永远都留在身边……”
“我猜不透你,我不知道你同我说的那些话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你的笑容,总让我觉得,好像一不留神,你就会毫不留恋地离开这里,离开我的身边……”
阴影中,青年纤长的睫羽颤了一下。
半晌,提赫羽动了动唇,声音里含着微弱的恳求,暗哑发颤的尾音几乎低不可闻。
“江楼眠,我真的找了你很久……”
草原上至高无上的王在那一刻真正向那个青年垂下了高贵的头颅,折敛去一身骄傲,立于倾盆的雨水下,狼狈不堪。
江楼眠盯着面前越来越大的水洼,久久没有动静。
他并不是对情感迟钝的人。
在提赫羽追过来的那一瞬间,他就应该已经觉察到了其中的不对劲。
只是……
006觉察到宿主较往日异常的心绪,犹豫良久,在他脑海中轻轻叫了对方一声。
【提赫羽对宿主,好像是真的喜欢欸。】
江楼眠无声说:“我知道。”
“我只是……”
他微微一顿,006屏息凝神等着他之后的话。
江楼眠:“有点冷。”
“……”
006噎了噎,看着他白皙的脸颊,道:【……是、是啊,这个地方,对宿主的身体确实不太友好呢。】
【更别说那个穿越者还恶意催熟了宿主体内的蛊虫……】
闻言,江楼眠的眼眸闪烁了一下。
在他重生之后的半个月他便发现了,自己现在的身体较前世虚弱得更快,让006一仔细察探才知道,原来是重棠通过蛊虫的联系,得知他逃出大牢还未身亡之后,消耗积分催熟了他体内的子蛊。
蛊虫生长,消耗的是宿主自身的养分,待蛊虫完全长成,宿主便会死亡。
也就是说,他所余的寿命已然不是前世的一年半了。比那更短,短多少,江楼眠也不知道。
仿佛悬在脖颈上的一把刀,原本他能准确地掐算着它完全落下的时间,赶在那之前尽力完成006的任务,但现在,计划已然全盘被打乱,江楼眠不知道自己何时会死,或许几个月,或许几天。
最稳妥的方式,是先去南疆一趟,解了蛊毒后,再来慢慢收拾那些人。
江楼眠无声抿起了唇。
他将苍白发僵的指尖蜷在袖下,麻木的身体一阵阵的发冷。
一开始,他根本没想过要解蛊毒。
经历了数十代皇帝,前朝积攒的一系列问题在今朝一并爆发,哪怕外表不显,大齐内里早已被蛀空,和平昌盛只是假象,而真正底层的那些地方,早已饿殍遍地,哀鸿遍野。
以他的手段,聚集旧部,引发各地叛乱起义,再联系禁军里早已埋伏的内应,煽动朝中的一些见风使舵的墙头草,想要制造一场宫变并不困难。
他曾经帮楚岚做过这事,再来一次的话,只会做得更加缜密利落。
江楼眠本想着这一切快点结束之后就找个地方安安静静地等死,过段清闲的日子,但事情总不遂人缘。
前途多舛啊。
006小心翼翼提议道:【宿主,其实你真的可以让提赫羽帮忙的,他这么喜欢你,肯定会带你去南疆找解药,想要攻入大齐,如果有他帮助,不是更顺利吗……】
它看着江楼眠忽然间变得愈发阴沉的脸色,声音不由低了下去。
006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但他从未在宿主的脸上看到这样的神情。
青年脸上惯常的笑意消失了。
平日温和的伪装在此刻尽数卸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刺入骨髓的冷,那眸光仿佛能直直射入人的心底,一切阴暗与私欲在这之下都无所遁形。
他瞳色剔透浅淡,恍似琥珀琉璃,却显现出一种无机质的冷漠,令006不自禁打了个哆嗦。
它……是哪里说错了吗。
霎时间,江楼眠轻轻笑了一下,仿佛冰雾散去,春雪消融,昳丽的眉梢扬起,那口吻温柔又不留情面,宛如轻薄的软剑缠上皮肉,然后狠狠一扫。
鲜血淋漓。
“你想让我利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