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塔斯收回翅膀,但那些人仍旧跪在他的身前,浑身细微地颤抖着,不敢站起身来。
他抬了抬手,便无声驱散了人们身上神罚的印记。
他转头,看向身后的那个少年。
对方似乎并不害怕他,视线从始至终都紧紧落在他的身上。
他身形清瘦,穿着满是补丁的衣服,白皙的脸上涂着几道被浓烟熏出的黑灰,一双眼眸却鲜红如血,宛如上好的红宝石。
“你叫什么名字?”
他的指尖悄无声息攥皱了胸口前的衣料,低声道:“修希菲尔。”
“带我在这个村子里走走吧。”
兰塔斯开口道。
修希菲尔像是没想到他会提出这个要求,微微一愣,连忙点头道:“好、好的。”
在兰塔斯走出这里前,忽然有人叫住了他。
那人跪在地上,颤巍巍地抬起了头,语气中带着些祈求。
“您就是上帝派来拯救我们的使者吧,请您帮帮我们,实在死了太多人了,我们也是没有办法,求您了……”
随即,他便拼命地往地上磕头。
他身后的人也跟着他一起,人们额前很快就被撞出了血,却仿佛感受不到疼痛一般,一下又一下将额头向坚硬的地面撞着。
兰塔斯的眸色微微一动。
下一刻,一股无形的力量便将跪在地上的人们给托了起来。
“我会驱散这里的瘟疫。你们很快就不会遭受病痛的折磨了。”
不顾身后那些人的反应,在少年的陪伴下,兰塔斯在村子中走了一圈,直到完全驱散掉这里的神罚印记。
而就在他打算离开之前,那个少年却是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角。
他回身,恰好对上一双鸽血红色的眼眸。
“神明大人,您是要去别的地方帮助人们吗?”
少年开口道。
“我想跟您一起走。”
他的声音不重,语气却是无比坚定,似乎有些紧张,抓着他衣角的指尖正微不可察地颤抖着。
像是生怕对方拒绝似的,修希菲尔连忙补充道:
“我已经没有家人了,我无处可去,我想要跟着您。我什么都可以做,洗衣,做饭,烧水,打扫卫生……我会留在您的身边服侍您的,只要您同意把我留下。”
他的眼眸里正清晰地倒映出他的影子。
兰塔斯垂眼盯了对方半晌,道:“可以。”
闻言,少年浑身一颤,眼底是毫不掩饰的惊喜。
“不用叫我大人。也不用对我用敬称。”
他说:“直接叫我的名字,兰塔斯。”
修希菲尔抿了抿唇,磕磕绊绊道:“好的,兰、兰塔斯。”
兰塔斯打算赶在天黑之前到达下一处村镇。
但他大大低估了人类身体的脆弱程度。
不到半天的时间,那个跟着他的少年便已面色惨白,远远落在他的身后,随时随地都有可能昏倒的模样。
要不是他抽空回头看了一眼,对方恐怕宁肯累死也不会出声。
于是他走到修希菲尔的身前,挑眉道:“走不动?怎么,要我抱你么?”
闻言,少年本就没有血色的面容愈发苍白,连忙摆手道:“不、不用麻烦您……”
见他这般模样,兰塔斯轻笑一声,朝他伸出了一只手。
“把手给我。”
他面上虽带着笑,却是不容置喙的口吻,少年看着他,慢慢地将自己的手放到了对方的手心。
兰塔斯反手握住了他,
也就是在那一瞬间,修希菲尔感到身体里原本的疲惫一扫而空,他震惊地抬头,望着对方平静的侧脸。
后者觉察到了他的视线,侧眸扫了他一眼。
“看我做什么。”
少年慌忙低下头去。
兰塔斯唇角微弯,带起几分弧度:“走了。”
少年跟上他的脚步。
他的手仍被握在兰塔斯的手中,他垂眼注视着那人走动时掠起的衣角,悄无声息地,用指尖反握回去。
他小心翼翼,试探而谨慎,见兰塔斯对此没有任何反应,在心底悄悄松了一口气。
兰塔斯很快就来到了下一个村镇。
就跟之前一样,他驱散了笼罩着这里的黑红雾气,而看到他施展力量的人皆是纷纷跪倒在地,在口中一刻不停念着祷词。
这里的人都是上帝狂热的信教徒,有的甚至通过用利器划破自己的身体,以承受痛苦来表示虔诚。
他的目光扫过跪在地上的那些人,眼底掠过嘲色。
倘若他们知道带来这一切苦难的,便是他们信仰的那个人,又会是什么反应呢。
而在驱散神罚的过程中,却发生了一些小小的意外。
一个不知从哪里跑出来的小女孩撞到了兰塔斯的身上。
她穿着破烂不堪的衣衫,浑身都脏兮兮的,一双翡翠般的碧色眼眸里满是惊恐。
她一见到兰塔斯便紧紧抓住他的衣服,睁着带着水光的大眼睛,向他投来求助的视线。
这堪称冒犯的举动使原本跪在地上的人们纷纷对她怒目而视。
“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冲撞上帝的使者。”
“神明大人,我们立刻便将她处死。”
“如果引来神怒的话,你会害死这里的所有人!”
人群骚动着,已经从旁边伸出了几双大手,便要拖着她的脚踝将女孩给拉回去。
听到他们的话,她浑身颤抖,似是想否认,无助地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看到这一幕,兰塔斯指尖一抬,便以无形的力道令那些人退开了。
他们重重地摔倒在地,人们以为是触怒了这位神使,连忙哆嗦地跪下,一下又一下用力地磕头,口里发疯般地念诵祷词。
“你怎么了?”
他看向身前这个满脸泪痕的小女孩,她浑身是伤,淡粉的长发凌乱地披在耳后,脊背正因恐惧而颤抖着。
一听到他问出这四个字,眼泪瞬间就从她的眼睛里淌了出来。
一片死寂中,她轻声开口了。
“他们……他们要脱我的衣服,摸我的身体,还来追我,好痛,我好怕……对不起,对不起,琉莎太害怕了……求您,求您不要动怒……”
兰塔斯缓缓蹲下身,扶住了她摇晃的身子,低声问道:“他们是谁?”
“是……琉莎的爸爸……还有哥哥。”
当她用颤音说出那几个字的瞬间,兰塔斯眸光微滞。
良久,他才找勉强回自己的声音:“……他们在哪?”
“在、在家里……”
兰塔斯轻吐了一口气,伸手理了理她的发丝:“带我去你家,好吗?”
她的指尖绞紧:“可是、可是他们会打琉莎,很痛,很痛……”
“没事的,有我在,他们再也不可能打你了。”
看着面前的青年,她的眼泪遏制不住地流了出来,半晌,才胡乱地擦了擦眼睛,满是泪痕的脸上,用力挤出一个笑容。
“谢、谢谢您……”
兰塔斯跟着琉莎,来到了她的家,朽烂的木门紧闭着,旁边堆叠着几十只空酒瓶。
从门缝中传出醉醺醺的男人们怪笑的声音,他们肆无忌惮地唱歌、大叫,琉莎站在门前远远的地方,就停下了脚步,不敢再往前多走半分。
“神明大人,这里是我家……”
兰塔斯摸了摸她的头,看向修希菲尔:“帮我照顾一下她,我很快回来。”
扔下这句话,他就直接进去了。
而在他走进的一瞬间,木门便在他身后砰地合上,再不透出一丝一毫的声音。
男人们猖狂的笑声仿佛按下了息止键。
没有人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兰塔斯很快就出来了,他的衣衫依旧干干净净,神色一如刚进去的那般平静。
下一刻,他身后的房屋便凭空燃起了火焰,自底部一路疯狂窜上,直到鲜红完全将其吞噬。
青年从冲天的火光中走来,火舌飞舞,却沾染不到他半片衣角。
不远处的人们看到了这一幕,皆是不约而同地跪在地上。
额头上的鲜血染红了土地,他们高声祈祷,哪怕嗓子沙哑,也不敢停下。
那是神明的怒火,随时都有可能烧到他们的身上。
琉莎站在原地,呆呆看着那座被火焰包裹的房屋,她的爸爸、哥哥都在里面。
她没有家人了,可她好开心。
她将视线投向兰塔斯:“我能跟您走吗,神明大人。”
-
后面的几天,兰塔斯带着修希菲尔和琉莎,走过一个个被神罚污染的地方,去除那里的瘟疫。
他每到一个地方,那里的人便会热烈地欢迎他,跪在地上,一刻不停地念诵着圣书上的祷词。
他们用这世间最崇高的赞词来称颂他,在石碑上镌刻他的名字,对着他的模样为他铸造圣像。
他们说他是拯救他们于苦难中的天使,他们日夜不休的祈祷,声称自己他最狂热的信徒,甚至将他与上帝耶和华并肩。
一天晚上,兰塔斯在一座城市中的某处稍作停留的时候,一个不速之客却来到了他的房间。
是西格达。
青年不知何时来到了这里,正支着下巴坐在桌边,抬起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眸看他。
“呵,几日不见,你居然在人间搞出这么大的阵仗。”
兰塔斯拿余光瞥了他一眼,随手脱下自己的外套。
“你来这做什么?想跟我吵架的话还是免了吧,我现在没心思跟你吵。”
西格达看了他一会儿,忽然走过来,一把攥住对方的腕。
下一秒,兰塔斯就甩开了他的手,冷目而视。
西格达轻笑一声:“我亲爱的哥哥,你不会不知道,天使在人间待得越久,他的力量便会越弱,更别说……你还要靠此来消除神罚。”
“你的身体里,现在还有多少力量够你用呢?”
兰塔斯盯着他,半晌,冷冷吐出了四个字:“关你屁事。”
西格达耸了耸肩,也不生气:“算啦,反正这是你自己的选择。”
“不过这么多年,你总算做了一件让我看得顺眼的事,居然敢和耶和华对着干,我还以为你永远都心甘情愿被锁着,永远不会忤逆他。”
兰塔斯闻言,嗤笑道:“我想做便做了,不管是你还是耶和华,你们的想法跟我有什么关系。”
西格达弯眼道:“那你可要小心了。他已经知道了你在人间所做的一切,说不定……现在就在监视你呢。”
兰塔斯无动于衷道:“话这么多,说完了没有,说完就快滚。”
西格达呆愣了几秒,骤然大笑了出来。
“没想到你居然还会有这么暴躁的时候。”
他缓缓逼近了对方。
“兰塔斯,神罚每隔千年便会降至人间,曾经也有无数人像你一样试图阻止它,却无一人成功。”
“而那些人,最终皆以罪人的身份永远被钉在耻辱柱上,不得善终。”
最后那四个被他以压低的声线说出的时候,宛如魔鬼的耳语,久久回荡在空气里。
西格达离开了,留下兰塔斯独自一人。
他在对方原本坐的位置坐下,撩起衣袖,看到了那里一朵初绽的鸢尾花。
鲜红的纹路画在他冷白的手腕上,宛如流淌的血。
那是天使私自来到人间后,触怒上帝的记号。
随着鸢尾花的盛开,身体上的疼痛也会愈发明显,当它完全绽放之时,他便会被剥夺全部力量,强行带回天堂。
兰塔斯用另一只手遮住了它,闭上眼睛,冷笑了一声。
西格达说得对,这是他的选择,他不会牵连任何人,哪怕有罪,也只需他一人承担。
-
几天之后,兰塔斯来到了一座被神罚笼罩着的城市。
他带着修希菲尔和琉莎,一如之前的无数次那样,经过跪在地上的人们,用他的力量驱散这里黑红的雾气。
天空阴沉,灰色的云压在地平线上,流动的风也变得倦怠,空气沉闷,随时欲雨的模样。
暗色的光线里,城市中的人自一家家一户户涌出,带着或患病或健康的身体,在冷硬的红砖地上闭眼祈祷着。
异变就是在这时候产生的。
厚重的乌云中,忽然投下一道璀璨的金光。
远处传来滚滚的轰鸣声,人们在闷热的空气里悄悄屏住了呼吸,自天际漏下来的金光愈盛,宛如刺破云雾的日光,耀眼,炽热。
刺目的光线令抬起头的人们禁不住眯起了眼睛,天空中豆大的雨珠砸下来,冰凉地落在脸上。
在天际,那团金色的光芒愈来愈大,好似夺目璀璨的耀日一般,直到它散发出的光芒完全笼罩整片天空,阴云在它的衬托下越发黯淡。
而在这团耀目的光辉里,有一个比那还要纯粹、圣洁的人影朝他们一步步走来了。
洁白无垢的圣衣,纯净的蓝色眼睛,只是看到一点他的影子,便有无穷的敬畏与罪恶感在人们的心头涌起。
那金色的光芒仿佛要灼伤眼睛一般,这是世间最为纯净的圣光,任何阴暗与丑恶都在它的面前无所遁形。
所有人都跪在原地,不顾坚硬的石头划破他们的皮肉,冰冷的雨水沿着他们的身形淌到地上,眼泪从他们紧紧闭的双眼里流出。
他们控制着自己的心跳,甚至连呼吸都不用力。
在那个人的面前,他们只感到自己前身所做的一切皆为罪孽。
他们内疚、痛苦、忏悔,此时此刻,甚至连死亡,都令他们觉得不足矣抵消自己的罪恶。
伏倒的人群里,只剩下三道身影静静立着。
兰塔斯帮修希菲尔和琉莎阻隔了天上落下的雨水,他看着耶和华自圣光中来到了他的身前。
“我的孩子,你在人间已经呆的够久了,该回去了。”
兰塔斯盯着他平和的面容。
他的沉默是一种无声的反抗,一种对那人所做一切的抗拒,他立在那些朝他俯首称臣的人中与他对峙,显得如此渺小而单薄。
耶和华微笑道:“看来你还是没有理解我和你说的那些话。”
“兰塔斯,转身,看看你背后有什么。”
他立在原地,指尖无声收紧,半晌,慢慢地,转过身去。
那里站着一群人。
熟悉的面容,是他刚来到人间时,走过的那前几个村庄里,所帮助过的人。
他们身上的瘟疫本应早已被去除,而此时此刻,在他们裸露的皮肤上,竟长着无数血红的烂疮。
他们的容貌已经面目全非,上面满是毒疮的疤痕,鲜红,糜烂,使整张脸显得无比狰狞而恐怖。
雨水沿着他们的身体流到地上,变成血水,汇到兰塔斯的脚边。
天边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
一个人颤巍巍地从人群中走了出来,站在兰塔斯的面前。
他的眼白里布满血丝。
“你走之后,被驱散的瘟疫很快就再次复发,那里的每一个人都染上了这种疾病,这是被神明诅咒的象征。”
“如果不是你,我们就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模样。”
“你根本不是神明派来救赎我们的使者,而是散播灾厄的恶魔。”
霎时间,兰塔斯愣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