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摇曳, 黄豆大小的火焰只照得亮屋内一角,其余处全被黑暗占据,露出些朦胧的轮廓。
猫咪枕在脸侧的床榻睡得正香, 蜷曲着的小小身躯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应做了好梦一场。
颜竹盯着烛火笼小家伙周圈的淡黄光晕发呆, 脑袋懵懵的, 整个人也是。
她还未想明白事情怎么会就这样发展了——本应睡在隔壁房间的人现在睡在了她隔壁, 掌心握着她的手,偶有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她脖颈。
似乎…好朋友挤在一张床上睡觉倒也正常?。
忆起前世看过的影片, 颜竹这般想着。
只是,莫名地心里有些发慌, 像是什么脱离了掌控朝着不可预料的方向狂奔不止。
但她一时找不出这类感受产生的原因。
许是太亲密了些?
我的性格天然地对此种行为生怯。
奇奇怪怪的念头在脑袋里游走, 颜竹几番挑拣, 终于寻得了个能说服自己的。
结论得出后,内心好像得了安抚,情绪都跟着舒缓许多。
颜竹沉浸在久违地寻回了短暂的平静。此刻,她已忘却了先前在梦境之中自己曾坦然地邀约过宋青同床共枕。
“…颜竹。”
有人轻声唤她名, 气音同呼吸一起染在耳上。
黑夜笼罩的房间里寂静得落针可闻,任何一点动静都能叩响心扉。
颜竹慢慢偏过头, 眼睛坠入了一片琥珀色海洋。
“胆怯”又一次袭来,胃里好像有蝴蝶在飞。
“…有什么事吗?”
颜竹强压着逃离的冲.动, 垂眸避开视线相交。
正因如此,她错过了近在咫尺之人陡然僵住的唇角。
于是, 她没有得到对方的回答,只等来了许久的寂静。
或者说, 沉默本身就是一种回答。
四周安静得太过不同寻常了些,再迟钝的人都意识到了问题。
颜竹抬眼去探究, 对上了一双专注瞧她的眸。
她未曾它的主人脸上见过那样的神情,以至于,她突然觉得面前的人有些陌生。
…不,她并不陌生。
她应是见过她露出类似神情的。
是她抓住她的手,质问她为何躲她。
她当时的回答是什么?
好像没有回答。
她躲过去了。
颜竹抿住了唇,她意识到自己该说些什么,却不知到底该说些什么,更是羞于张口。
“我…”
那双眼睛的主人用胳膊撑起半身,俯视着她。
在这期间,宋温凊却也未曾放开抓着她的那只手。
颜竹有些心慌,眼睫颤的频率不由得变快。
好像说点什么会好许多。
只是她确实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蜡泪顺着柱身慢慢滴下,积了厚厚一层,顶上的烛火晃荡,光芒随之变得摇摇欲坠。
浸在那双眸眼底的烛光也摇晃几下,渐渐沉没了。
于是换由黑夜接管,漂亮的琥珀一瞬间变作墨玉,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宋温凊看着眼前唇张张合合,却未有一句完整话吐露的人,目光彻底黏在了那人微启的唇上。
她并不明自己这番行为的意味,只是想,于是,便做了。
就像,她不明心底的冲动到底蕴着怎样的情绪,又欲达到怎样的目的。
是怒火吗?
兴许吧,但绝不全是。
她确实恼她躲她。
那样,她会觉得她害怕或是厌恶她。
不然为什么不直视她,为什么不愿看她?
但定还有些别的,一些她自己都分辨不出,也无法言明的情绪。
它们促使着她盯住了她的唇,不自觉地靠近。
距离在缩短,呼吸渐渐交融。
“…宋青!”
一只手按住了她的肩,更像是制止,在抗拒她继续接近。
宋温凊回过神,她差一点就能与她鼻尖相触。
除颜竹那次中毒,她再没离她那么近过。
她将她看得清晰,眨眼的动作,稍稍后移的身体,包括脸上表情的细微变化,都尽收眼底。
那双眼睛睁得大而圆,里面也映着她。
只映着她。
宋温凊忽然觉得很满足。
只是,她不喜欢颜竹害怕自己。
现在,她好像就在害怕她。
为什么呢?
她又不曾伤害她,也永远不会伤害她。
只要她不离她而去,她就不会动任何卑劣的心思。
但是颜竹是要走的,她先前就说过自己是要走的,去找她的故人。
那么,要怎样才能把她留住?
她这样卑劣的人,只能动用一些上不了台面的小伎俩。
宋温凊想起那个“故人”在颜竹心中的重要性心脏仍会刺痛,但她禁不住好奇自己在她心里的地位。
试探。
将自己与她的“故人”置于天平相反的两端,逼她做出取舍。
如果不够……
可能性是存在的。
宋温凊这样劝慰自己,堵在喉口的苦涩却未有丝毫消减。
不够,就加码。
加到持平,再加到她彻底胜过那人为止。
这就是宋温凊的计划。
计划的第一步,是试探出自己的份量。
“…不要离我太远。”
宋温凊用目光探进颜竹眼底。
“不要躲我。”
“不要害怕我。”
也不要离开我。
她说着,慢慢退远,直到那人面上的表情重拾鲜活才停住。
她知道她放心下来了。
“…好。”
她这样说着,嘴角慢慢扬起,朝她绽放了一抹笑。
宋温凊突然切实地意识到,自己真的很卑劣。
颜竹奉给她的从来是真心,但她却未曾坦诚相待。
她以虚假的名字与她做朋友,向她隐瞒自己的过去,现在她又试探她。后面,她还要逼她在“故人”与自己之间做出取舍。
颜竹,你不要太过良善了。
不要救起豺狼,也不要以温柔对它。
“我只是…没想过你会离那么近。”
她仍在朝她笑,笑容带些羞意。
“你不喜欢我离那么近吗?”
宋温凊不知道自己在问什么。
道德和欲望在拉扯她,思绪混沌,灵魂好像要分裂两半。
“…是,我不太习惯…那么近的距离。”
“而且朋友之间,那样的话,也太亲密了。”
朋友吗?
原来她当我是朋友。
宋温凊混乱的思绪为之一清,她没想到会意外得到答案。
只是,还不够确切。
朋友一词的份量,终究是因人而异。
“那要什么关系才可以?”
“…才可以有那么近的距离,才显得自然,才合适那样的亲密?”
宋温凊从前没有朋友,在那村庄里时没有,在灵蕴道宗修行时也没有。
是颜竹说了,她才知道朋友当不起那样的亲密。
但朋友于她而言,已是很亲密的关系了。
毕竟她没有父母,先前只有师父和师兄离她那么近过。
后面也没有了。
都没有了。
但她又遇到了颜竹。
这是唯一的好事。
她生命里发生的唯一的好事。
以至于,现在仍庆幸,仍欢喜。
所以宋温凊问,到底什么样的关系担得起那样的亲密。
朋友不行的话——
“你的那位故人,在灵蕴道宗的故人,可以吗?”
她问出了这句话,以此来试探她这个“朋友”与那位“故人”之间的差距,来确定天平两端的重量。
但是真奇怪。
分明她觉得无论怎样的结果都受得住,为什么还会觉得紧张,觉得害怕?
她不需要恐惧一个答案。
可她像心里揣着只兔子,在惴惴不安地等那人宣告。
“啊?!”
简单至极的单音节。
声音炸在无边黑暗里,如同一阵惊雷。
发觉自己发出声响,颜竹忙用手捂住了嘴,心里对刚才的行为深感歉意。
但她实在是太惊讶了。
她怎么都没想到宋温凊会主动提起“宋温凊”。
甚至是以“故人”来代替。
“灵蕴道宗的故人”是她早八百年前一心找她的亲亲女儿,又怕直呼其名引来不必要的麻烦,随便一想的代替的称谓。
天知道宋青为什么还记得。
而且,居然会在这个时候问起来。
颜竹一时不知怎么回。她总不能同她说——其实那个“灵蕴道宗的故人”就是你,我本来就是要去找你的。
那就还要解释,她为什么认识她……
宋温凊就会知道,是她给了她这样的命运。
她一定会怨恨她。
颜竹抿住了唇,她后知后觉,终于意识到之前随口编的谎子给自己惹了个麻烦。
“她……”
先糊弄过去再说。
颜竹打定主意。
“她…她当然也不行。”
语罢,她小心抬眸观察着眼前少女的反应,并未见疑惑之色才稍稍放心。
宋温凊也松了口气。
那位故人也担不起那么亲密的距离。
她努力压住唇边的喜意,也压着声音的情绪。
试探还没有结束。
“但我记得你要去找她。”
“找到她之后,又有什么打算?”
“…是的。”颜竹只能硬着头皮回。
关键,她早说了她要去找那位“故人”,现在就是不想找也没有足够理由放弃了。
找到她之后,有什么打算……
打算,看你成仙。
但是在此之前,我需要为你清除障碍。
颜竹笑了一下。
说起来,她确实要去趟灵蕴道宗。不过不是找“宋温凊”了,而是去找那个冒充了宁兰心的外来者。
“…我,大概会离…嗯……”
“去…看看这世界吧。”
“自己一个人。”颜竹补充道。
鼻子突然有些酸。
颜竹忍住冒出的伤感情绪,目光重新落到了身旁的少女脸上。
她想再多看她几眼。
……
如果死亡,她不知她是会真的死,还是能回到原来的世界。
颜竹只知道,她需要将故事拖回正轨。
这也是她为数不多能做的事。
她本就是个不受欢迎的无用的人,不被谁待见,也不被谁需要。
从始至终,她只宋温凊一个朋友。
她需要她。
她可以为她做任何事,包括,死亡。
颜竹并不畏惧死亡,她把自己看得太轻。原来的世界根本就没什么留得住她的东西,现在倒有,是宋温凊。
所以颜竹希望自己能死得其所。
“死则死矣。”
她想着。从来,她不求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