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风吹拂,竹叶微摇。
舒缓的钵音如涟漪轻漾。
商铭容躺在路观澜身边,微微侧脸,目光柔和地看着她。
路观澜向她靠近:“怎么了,是不是还不舒服?”
商铭容摇头,发丝在枕头上磨蹭,沙沙细响,“好多了。”
她的嗓音也有些沙哑:“怎么这么问?”
路观澜莞尔,握住她的手,温声细语:“只是感觉你平常不会那么回答,你会说:观观,我睡得好香啊,你觉得舒服吗。刚才你的表情看起来没有精神。”
商铭容浅浅地弯弯嘴角:“嗯......还没醒透呢,有点懵。”
刚才她怎么回答路观澜的?
我在。
只有两个字,和失忆时的状态相比确实很简单,表现得不够元气、热情。
她回握路观澜的手,手指扣进指缝,表现得亲密。
忽闪两下睫毛,天顶的灯带泛着暖白的柔光。
商铭容回想失忆后这一年的经历,寻找十八九岁青春的感觉,以便协调失忆前后的违和感,保持活力。
交握的手被捏了捏。
商铭容转眸,路观澜眼神宠溺,柔声说:“舒服些了就好,疗愈还有二十分钟,你再休息会。”
沐浴着路观澜宠爱的目光,商铭容的微笑不禁变得温柔:“好。”
无论过去,还是现在,只要在路观澜面前,商铭容的心就不由自主的柔软。
合上眼,想要放空,可是回流的记忆不由自主地往脑海涌现。
商铭容无所适从,只得梳理刚刚恢复的记忆。
她明白,大脑保护性遗忘的都是最令她愧疚的记忆。
高三的一部分晦暗经历,还有明知身负罪孽、却无法自抑地对路观澜心动的所有挣扎。
记忆的梳理,从商铭容高三住校开始......
*
商家变故后,商铭容被奶奶接到柳霖市生活。
十五岁的少女,正当美丽绽放,却在不幸的催折下被迫早熟。
商起元积极向上的教导使得商铭容百折不挠,始终保持乐观阳光。
她想,怀着一颗赤诚的心,每天微笑着拥抱阳光,就是父母留给她的珍宝。
笑着到柳霖高中报道。
帮老师登记报名表,主动帮同学搬桌椅、打扫卫生。只要是力所能及的事,商铭容从不推辞,也几乎不会拒绝同学的请求。
高一高二两年,虽然成绩不算优秀,但是商铭容和老师同学相处的特别好,不仅同班同学,同年级、甚至别的年级她都能交到朋友。
就连以高冷孤僻闻名的学霸女神,沈静松,都成了愿意给她“借鉴”作业的好姐妹。
班里所有人见到商铭容都会热情地打一声招呼。
——除了戴蕊初。
任何集体活动都不参加,分组讨论永远不说话的那位。
矮矮的,瘦瘦的。
听戴蕊初的室友说,戴蕊初特别古怪,每次洗澡都要等室友全睡下了,快熄灯才去,经常热水都没了,她就蘸着冷水擦。
戴蕊初的东西都是脏兮兮的。
室友总是看到她反复搓洗发黄的毛巾,怎么都洗不白,还有小破洞。她的鞋子也很脏,一年四季只有两双,冬天穿脱线的夹棉鞋,其他时候就一双刷得发灰的帆布鞋。
高三开学,宿舍要做调整。有住校的同学要回家,有走读的同学想住校。
商奶奶家离柳霖高中很近,商铭容高一高二都是走读,高三学习繁重,奶奶建议她到学校住宿,努力一年考个好大学。
商铭容觉得是这么个理。上个月她收到路观澜的手写信,两人约定要考同一所大学。路观澜成绩好,愿意迁就她,但是商铭容不想拖累好朋友。商铭容激励自己:一定要努力考取配得上观观的学校!
报名住宿,交住宿费。
分配寝室的时候,一个女生缠着生活委员吵得很厉害:“我不想跟戴蕊初一起住,以前检查卫生的时候跟她说要交寝费买洗涤灵,她理都不理我,就瞪着我,谁知道她什么意思啊,我又没惹她。这次调寝室我提前申请调动,凭什么又把我分到她那屋啊?”
生活委员犯难:“她那屋有空位,总得有人跟她住啊。这是梁老师分的,你们不服去找他,或者有人愿意跟你换。”
商铭容倒是无所谓,跟谁住都一样,她看到自己的名单,问那个女生:“我住哪间都可以,你愿意的话我跟你换?”
女生惊喜:“好啊!谢谢你铭容!”
登记名字,女生担心商铭容反悔:“你真的想好了?要跟戴蕊初住哦,真的不干净。”
商铭容开玩笑道:“是吗,那我再考虑下?”
女生连忙签字:“晚啦!”
商铭容真没觉得有什么,别人怎么样跟她没关系,只要不打扰她生活学习就行。
再者,戴蕊初只是家庭条件不好吧,为人又没问题。
班里有些同学对待戴蕊初挺过分的。
......
搬宿舍的那天,除了商铭容和戴蕊初,另外两个同学的家长都来了,帮忙铺床单,打扫卫生。
戴蕊初睡挑剩下的床,对着阳台。
对窗的床风大,来往出入阳台漏风,入冬很冷。
商铭容看戴蕊初那么瘦弱,拍拍上铺:“我跟你换个床吧?”
戴蕊初趴在床上铺床单,黑色的眼珠看着她,不吭声。
商铭容以为她觉得自己唐突了,解释:“这个位置冬天有点冷,很多人都不喜欢,但是我怕热,你要愿意的话......”
话没说完,戴蕊初拿掉铺好的床单,抱着枕头下楼梯,空出床,把东西放到商铭容的床上去。
如果是其他同学,肯定会说声谢谢,但是戴蕊初不会。
她连多余的眼神交流都没有。
晚饭后回寝室拿练习册,商铭容不小心滴了滴冰淇淋在桌上,赶去上晚自习没来得及擦。
晚自习回来,商铭容发现书桌变干净了。
她下意识往戴蕊初那边看了眼,戴蕊初埋着头做试卷,不合身的校服压在她瘦弱的肩膀。
高三第一周,各课老师评讲上期末的统考试卷。
有个老师脾气特别差,只要他讲题,没带卷子的都要出去罚站。
商铭容从抽屉里翻出皱巴巴的试卷,看到前座的戴蕊初动作惊慌,翻遍了课桌和书包,没找到卷子。
座位是重新调整的,戴蕊初刚好和她前后座。
商铭容看了眼手表,还有十分钟下课。
她把自己的卷子折起来,丢进书包,轻轻踢了下她的椅子:“看书包。”
戴蕊初疑惑地看她,从书包里拿出试卷,老师刚好走过来,眼神掠过戴蕊初,落到商铭容桌上。
“你的卷子呢?!”老师生气道。
商铭容低头认错:“对不起老师,我忘在寝室了。”
老师冷声道:“你晓得我的规矩的,站出去。”
戴蕊初担忧地回头看她,要把卷子还给她,商铭容在底下冲她微微摆手。
这时候,同桌的沈静松把满分卷子推到商铭容的桌上,乖巧地求情:“老师,商铭容是我的一对一辅导同学,她没做好准备工作我也有责任,我愿意跟她一起受罚。”
老师看着沈静松的满分试卷,沉默片刻叹了口气,眼神变得柔和。
他转向商铭容:“你的辅导同学帮你求情,下不为例。”
“谢谢老师!”
下课,戴蕊初把压得平整的试卷还给商铭容。
沈静松转着笔跟商铭容眨眼:“帮你免受罚站之苦,晚上请我吃酸辣粉?”
商铭容爽快:“包我身上,还送酸梅汤。”
从戴蕊初手里接过卷子:“蕊初你也一起吧,你想吃什么?”
戴蕊初送卷子的手微微发颤,摇头。但是这一次,她说了声谢谢。声音像蚊子一样细小。
商铭容下了晚自习,请沈静松在后校门吃了一碗酸辣粉,然后给室友一人买了一份夜宵。
回到寝室,商铭容发现书柜上多了一幅树叶拼的剪贴画。
用枫叶和银杏拼的一只狐狸。
她把画翻到背面,有两个很漂亮的小字:谢谢。
商铭容笑了笑,很开心地把剪贴画贴在书桌上面的墙上。
旁边的室友凑过来看:“哇,铭容,你这个好漂亮,自己做的吗?”
商铭容大声说:“我朋友送的,好看吧?”
“真好看!这么细腻的手工,你朋友好厉害啊!”
“赞,心灵手巧~”
埋头写卷子的戴蕊初顿了顿。
她偷偷地回头看了眼。
低微的视线融进商铭容灿烂的微笑。
戴蕊初的成绩不算顶尖,但是中上游。
有时候商铭容算不出题,奋斗到晚上十二点过,困得直打呵欠,戴蕊初就会假装经过,把一张写满推导的作业纸放在她旁边的书桌上。
这样来往几次,商铭容在寝室遇到不会的,干脆直接问戴蕊初。
如果连戴蕊初都不会,商铭容就会拉着她第二天一起问沈静松。
戴蕊初起先不好意思跟沈静松接触,次数多了,发现沈静松和商铭容一样友善,不像其他同学那样排挤她,渐渐的放开胆子,偶尔还能跟沈静松讨论几句解题思路。
高三上学期过去一半,三人的学习都有进步。
......
戴蕊初家在乡镇,一个月回去一次,大部分周末和节假日都会留校。
商铭容有时候周五晚上回家看看奶奶,周六又回寝室学习,顺便陪陪戴蕊初。
圣诞节的周末,学校后门的影院特价活动,播放经典《泰坦尼克号》。
商铭容和戴蕊初在超市买了东西出来,路过影院的宣传海报,戴蕊初问商铭容:“这个是不是Rose和Jcak?”
说着,戴蕊初露出和平时不同的开朗笑容,张开手做出电影里经典动作:“You jump?”
商铭容点头,笑着补上后面那句:“是‘You jump,I jump’。”
戴蕊初停在海报面前,黑白分明的眼中映满一望无际的海洋,和主角幸福的笑容。
商铭容看着她认真的模样,心中恻隐。戴蕊初说家里没有电视,她只在村里晒谷子的大坝上看过扶贫领导放的坝子电影,铁道游击队。
城里人再寻常不过的消遣,对戴蕊初而言,是能够驻足好几分钟的诱惑。
很多同学耳熟能详的电影台词,对戴蕊初而言,是足以令她双瞳闪光的憧憬。
商铭容拉着她去电影院买票:“到底是不是,看过就知道了啊!”
戴蕊初扭扭捏捏地跟着商铭容进电影院。
人不多,零散的几个,还有两对情侣,坐在角落,隐隐发出接吻的声音。
戴蕊初捏紧校服的衣角,面色微红,眼睛紧紧盯着大荧幕。
她们坐在最后一排,电影投射的光从两人之间穿过。
戴蕊初的情绪被电影主角牵动,跟着他们快乐,跟着他们感伤。
电影末尾,Rose放开Jack的手,看他缓缓沉入深海,戴蕊初的眼泪一颗颗掉下脸颊。
商铭容把爆米花桶送到她跟前。掉眼泪的时候吃点甜的吧。
商铭容记得,路观澜以前看这部电影的时候也会哭。商铭容会把路观澜抱进怀里,轻轻抹掉她的眼泪,然后喂她吃爆米花。
电影落幕。
其余人都离开了。
戴蕊初望着黑色的幕布,神情忧伤,但是嘴角挂着恬淡的笑容:“我很羡慕主角,虽然结局并不完美。我可能一辈子都得不到幸福。”
商铭容鼓励:“你会得到的。”在商场一楼的礼品店里,买了一瓶许愿星送给她。
回到寝室,戴蕊初把星星放在枕头边上。
晚上突然停电,戴蕊初正在洗澡,热水也停了。
她发出低低的惊呼。
戴蕊初没有浴巾和浴袍,只有一条旧毛巾。
柳霖的十二月阴.湿寒冷,戴蕊初身上还有肥皂泡沫,抱着身子在卫生间瑟瑟发抖。
商铭容用usb热水壶插充电宝,烧了一点开水和冷水兑了盆温水,和浴巾一起送进卫生间。
戴蕊初把门打开一条小缝,透着窗外路灯的光,商铭容错愕地睁大眼睛。
戴蕊初脖子以下的皮肤上,爬满了密密麻麻、丑陋的疤。
“你身上怎么回事?”
“别看——”
那么多伤痕,有完全愈合的,也有刚刚结痂的。
有点状的,像烟头烫的,也有长条的,像皮带抽打的。
触目惊心。
戴蕊初不愿说,商铭容便不问。
从这之后,戴蕊初又变得很沉默。
她把那瓶星星从枕头边拿下,藏进了衣橱。
直到快期末,戴蕊初躲在寝室不敢出门,一个凶神恶煞的男人提着尿素袋子和麻绳来绑她,商铭容才知道,戴蕊初的爸爸是个赌徒。戴蕊初的妈妈是赌徒家里用猪和牛讨来的,没能生出儿子,身上也是遍体的伤。
柳霖中学是公立,有助学金,还有多项减免,戴蕊初省吃俭用,放假打工,加上妈妈辛苦藏的一点小钱,才能勉强维持学业。可惜就在上个月,戴蕊初的母亲不幸病逝了。赌徒又欠了一大笔,家里拿得出手的,唯有这个女儿......
周末,寝室只有商铭容和戴蕊初两人,商铭容反锁门,用桌子抵住门口。
赌徒在门外踢打,谩骂,其他寝室有人的都紧紧锁着门。
生活老师带着保安来把赌徒拖走,商铭容报了警。
警察把赌徒捉走,敲门向戴蕊初了解情况,戴蕊初抖得跟受伤的小兽一般。
商铭容看得难受,轻轻给了她一个拥抱:“没事的,勇敢的保护自己,在这个世界快乐的生活吧。”
戴蕊初泪眼婆娑:“商铭容,谢谢你。如果这个世界上有带给人幸福的精灵,那一定是像你这样。”
赌徒被关押,警方跟村里通报情况,叮嘱村委会关照戴蕊初。
日子变得好了起来。
高三补习,寒假可以留校,戴蕊初收到商铭容的新年礼物,一条印着可爱狐狸的大浴巾。
第一次,戴蕊初在春节吃到了香肠和腊肉。
她说:“商铭容,谢谢你。谢谢你让我知道,燃着火星的不一定是能烫伤皮肤的烟头,还有能在天空开出花朵的烟花。”
那年柳霖市的新春,鞭炮声格外响亮。
漫天闪耀的火光,照亮两个少女高三的天空。
寒假过去,高三下期的学习越来越紧。
戴蕊初问商铭容想考哪个学校。她的成绩比商铭容好,商铭容想去哪里,她都能报。
商铭容面露羞涩:“这个啊,我要听我好闺蜜的。”
戴蕊初知道商铭容有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自己想读什么大学也要听她的吗?”
商铭容笑道:“我没什么想法,她很厉害,我要一直跟她在一起的,所以她安排就好。”
“......”戴蕊初点点头,没再跟她提过未来的计划。
戴蕊初的话变少了很多,仿佛又回到高三上期,她们刚接触的模样。
学习很忙,压力很大,商铭容全心全意扑进高考前的冲刺。
模拟考,戴蕊初成绩退步很大,老师点名批评了她。
戴蕊初从办公室出来,阴沉沉的,商铭容安慰她,她沉默着不说话。
最近几个周末,戴蕊初都有回家。
起初商铭容以为是村委会照顾她,没多想,可是当她发现戴蕊初的手腕上多了勒痕,才知道戴蕊初身上又发生了可怕的事。
商铭容偷偷去了一趟戴蕊初住的乡镇,村里小,风声大,吃碗面跟村民聊一聊,什么话都套出来了。
“戴家那个爱赌的又放出来了。这回他学聪明了,对他姑娘用软的、阴的,前段时间从一起蹲里面的朋友那搞了药,把姑娘送给掮客......他的算盘打得好,村里给钱供他姑娘读书,他说以后上大学了,女大学生,漂亮有文化,更赚钱嘞!”
......
商铭容怎么都想不到,人间怎会有这样吞吃骨肉的恶魔!
尽管戴蕊初现在拒绝沟通,但商铭容还是想找戴蕊初谈谈,带她去报警。
距离高考还有两个多月。
黄昏的风带着落日的余温。
小虫在树上鸣叫。
商铭容把戴蕊初拉到学校的角落:“我知道你受了很大的委屈,你很害怕,但是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带你去找警察......”
戴蕊初打断她:“我自己的事我知道,你只是我的同学,不用再来管我这堆烂摊子。”
“我是你的朋友啊,我想帮你,怎么能说是管烂摊子?”
“可是我没法把你当朋友。”
虫鸣骤停。
商铭容困惑地看向她,戴蕊初抓紧不合身的校服,声音低沉:“商铭容,我喜欢上你了,我想当你的女朋友。如果你接受我的话,我就听你的。”
商铭容震住,少顷,她把住她的肩膀:“不论怎样,你都该对自己的人生负责不是吗,这不是听不听我的问题,不管你喜欢谁,都要为自己好啊!”
“所以你不会喜欢我的,对吗?”
商铭容静默少许,垂眸:“抱歉。”
“那你就别管我了。”戴蕊初转身离开。
第二天,戴蕊初退了宿舍,还申请调了座位,特意避开商铭容。
商铭容后来又尝试了几次,跟戴蕊初说话,她不理,给她写纸条,她不看。
沈静松看不下去了,劝商铭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快高考了,你先顾好自己吧。”
商铭容还有跟路观澜的大学约定,只得收回心,专心备考。
枯燥的日子一天天重复,高考生们人人自顾不暇,一分钟恨不得掰成一百份花。
某个傍晚,天空的云低低的,很平常的每一个阴天一样,没有不同。
突然科技楼那边传来尖叫,学生们聚在楼下,指着楼顶大喊:“快叫老师,有人要跳.楼!”
商铭容远远望了一眼,没看清,但直觉的告诉她,楼顶上的是戴蕊初。
商铭容拔腿狂奔,跑上科技楼顶,猎猎的风向她袭来,卷起她耳边的短发。站在护栏外缘的戴蕊初回过头,风把她的长发吹得凌乱,她笑了笑,转身面向广阔的天空。
“戴蕊初!!!”
“商铭容,你能再教我一遍泰坦尼克号的台词吗?”
“你先过来,你下来我教你好吗,我们再看一遍电影......”商铭容不敢轻举妄动,害怕刺激到她。
戴蕊初沉吟片刻,说:“你回去吧。”
“你别做傻事,再难熬的事总能过去——”
戴蕊初闭上眼睛,张开双手,脸上洋溢出像Rose一样的笑容,仿佛面前的是邮轮下波澜壮阔的大海,纵身一跃。
风从下而上。
商铭容抱紧护栏,半边身子悬在外面,一只胳膊紧紧抓住戴蕊初:“戴蕊初,抓紧我!”
戴蕊初悬在空中,狂风在身周呼啸,飞扬的长发掩住她的脸。
身体飘摇,戴蕊初笑得很温柔:“商铭容,对不起,我喜欢你。但是我明白,你不会喜欢我的。我能知道为什么吗?你是知道我不干净了,嫌我?还是不能接受女生?还是不肯喜欢我?”
商铭容拼命拉她上去:“我们先上去,我再告诉你,好不好?”
“那你以后有可能喜欢我吗?”
商铭容微怔,脑中闪过路观澜的面容。
只是一瞬的沉默,戴蕊初笑道:“我明白了......我早就说过,你不要管我的烂摊子,这个社会有很多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等你看到了真正的黑暗,才知道我们的力量有多微弱。商铭容,我们始终不一样。谢谢你,你一定要勇敢的保护自己,在这个世界快乐的生活!”
她放开了反握商铭容的手。
“商铭容,放手吧。”
商铭容被她的重力向外拖动,肩膀剧痛,手渐渐失去力量,眼睁睁看着戴蕊初一点点滑落。
然后嘭的闷响。
地上开出了一朵猩红的“花”。
......
戴蕊初没了。
接连一个星期,戴蕊初的爷爷和赌徒父亲带着一群流氓堵在学校大门“讨公道”,开口就要多少多少万赔偿。
事件影响很恶劣,校方联合官方迅速封锁住消息。
他们怎么处理的,商铭容不得而知,确实没有学生轻生的新闻流出。
但当时很多在科技楼的同学听见戴蕊初对商铭容告白,商铭容拒绝。
“戴蕊初是被商铭容拒绝,因为情商才自sha的。”同学们都这样说。
流言传开,戴蕊初的家人带着流氓闹到商铭容家里,举着大喇叭扩音:“商铭容勾引我女儿当同.性.恋,伤害我女儿,逼我女儿跳楼!有没有人为我可怜的孩子主持公道,还我孩子清白!”
这年同性婚姻通过没多久,许多老一辈对同□□情避如蛇蝎。
尤其是商铭容的奶奶。
商奶奶极其看重家族名声,才经历丧夫和丧子之痛,遇到这种事,气得眼冒金星。
她用棍子把商铭容打跪下,指着她鼻子大骂:“小小年纪,心术不正!读书不努力,在学校乱搞,还是女变态!你晓不晓得我姐姐,你大姨奶奶,就是被女流氓骗了一辈子,得了yi郁症,不到四十岁就跳海了!”
商铭容生气又委屈:“我没有跟戴蕊初谈恋爱,而且爱一个人是自由的,同性婚姻都合法了,女人喜欢女人也没错。”
“你气死我算了!你要是以后跟个女人搞在一起,我死不瞑目!”奶奶气血攻心,一口气没喘上来,眼白突然血红,嘭咚倒在地上。
“奶奶?奶奶!”
当晚,商奶奶颅内出血抢救无效,确认死亡。
入棺那一天,商奶奶遗体的眼睛睁得很大,入殓师拂了好几次,才合上她的眼睛。
*
商铭容遗忘的两段记忆里,一段是高中关于戴蕊初和奶奶的。戴蕊初在她手中坠楼,奶奶被她活生生气死,死不瞑目。十几年过去,时至今日,商铭容仍旧无法原谅自己。
另一段记忆,是大学以后,一面背着深深的自责,一面对路观澜动情。
商铭容不打算告诉路观澜她恢复记忆了。
她还无法原谅自己害得奶奶失去性命。
更没有颜面面对她躲避了六年的路观澜。
商铭容从小便把路观澜当做一生守护的挚友,大学时期朝夕相处,早已超越友情的范围。
可是如果和路观澜确认关系,她就对不起奶奶。
如果不能回应路观澜,路观澜会伤心,商铭容不忍心。
萌动的爱情和巨大的愧疚像冰和火,把商铭容串在架子上冷冻,炙烤,要将她撕裂。
商铭容舍不得让路观澜失望,不忍心让她难过。
六年前那晚,她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情,以及对奶奶病逝的忏悔,艰难地承受。
虽然失忆后的自己对路观澜的爱情极其纯粹,但六年前她是强迫自己承受路观澜,从某种意义上算是情感欺骗。
所以后来路康年找到她,要她离开路观澜,她担心路观澜的安危,最终接受了。
她做出了逃避的选择,狠狠伤害了路观澜。
商铭容贪念现在可以放肆幸福的生活,却又无法原谅自己过去的罪行。
巨大的矛盾犹如尖利的鱼刺梗在咽喉,疼痛难耐。
失忆得突然,记忆恢复得也突然,而这短短的一年里,她和路观澜结了婚,还巫山云雨了那么多次,稍有不慎可能又有“中奖”的风险......
路观澜还不知道鹭鹭是她的亲骨肉,要怎么跟她解释这件事?
商铭容觉得路观澜肯定不会相信,毕竟在地球上,只要思维正常,没人相信两个女人能自然怀孕。
总之一切的一切,打得商铭容措手不及。
商铭容需要时间来消化这段时间发生的意外。
她想等稳定好状态,思考周全,再做下一步打算。
......
做完疗愈,商铭容和路观澜带着鹭鹭逛了会盛京塔的夜市,玩累了才开车回家。
像往常一样,给鹭鹭洗漱,哄鹭鹭睡觉,然后到主卧,洗浴,休息。
商铭容站在花洒下冲水,玫瑰味的泡沫在暖风下飘飞。
路观澜给她送浴袍进来,情不自禁地吻她光滑的后背。
商铭容微微颤动,退了半步。
路观澜以为她没站稳,扶住她,抱着她贴紧:“看样子大小孩今天玩的很累哦,回家都变安静了。”
商铭容做出撒娇的表情:“是啊,你看鹭鹭也很累嘛。”
路观澜又亲了下她的肩膀:“快洗吧,早点睡。”
等她走出浴室,商铭容拿起浴袍,眼眸沉了沉。
收拾好躺在床上,商铭容放下投影看电影。
路观澜打了个哈欠,靠在她肩头:“不是很累吗,还要看电影呀?”
“嗯,很累,但是又睡不着。”
路观澜亲吻她的脸颊:“那我陪你看一会。”
经典的老片,泰坦尼克号。
影片放到最后,海洋之心沉入海底,悠扬的主题曲响起,女主角的记忆回放,逝去的角色一个个对她微笑......
身边,路观澜已经睡着了。
商铭容凝视她少许,轻柔抚摸她的头发,关掉投影。
她想了想,打开手机应用市场,下载了求职软件。
消息栏提示下载完成。
商铭容滑到菜单,手机壁纸是她和路观澜抱着鹭鹭亲吻的全家福。
她停住,把手指放在屏幕上,眼眸深处的阴翳微微浮动。
良久,商铭容没有点进新软件。
她息掉屏幕,放下手机,转向熟睡的路观澜,深深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