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耽美小说>尊前客>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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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此之后,但凡侯白羽出门,叶采葛必定跟上,故事已经讲完,他却依旧像条巨大的糖瓜粘,择机贴在侯白羽前后左右,若是哪只手不小心碰到,甩也甩不掉,侯白羽向东,他向西,侯白羽前进,他后退,铁了心要撞在一起。

  侯白羽翻着巨大的白眼,道:“让开!”

  叶采葛道:“你在里面走。我看你走在河边就害怕。”

  侯白羽指了指自己的脸:“我看起来很想不开吗?”

  叶采葛小鸡啄米般点头道:“嗯嗯嗯。”

  侯白羽大约也知道自己整日苦大仇深,无语片刻,竟只轻叹一口气,继续前行:“有吃有喝,有地方睡觉,这就很好。我没有那么死脑筋。”

  可是,叶采葛从没有见过任何比侯白羽固执的人,他看似有所变通,实则仅仅是在接二连三的打击之后,闷声退入越发狭窄的生存角落,旁人若通晓了过往的来龙去脉,便无法不在凝望中看到,每一件旧事都还纹丝不动地压着他。

  “如果能回到地面上,你想去哪里?我们再去找个帮会吧,不是每个帮会都像虚舟一样瞧不起地坤的。”

  侯白羽道:“比如?”

  叶采葛停下脚步,愁眉苦脸地想了许久:“我也不清楚。而且,路上再碰到铜钱会的人该怎么办?”

  侯白羽道:“不会,他们以为我们死了,不可能再费精力找人。”

  “那……如果遇到那个偷藏宝图的贼呢?”

  侯白羽斩钉截铁:“杀了喂狗!”

  “哇——!”他说完,叶采葛已经退避三尺有余,一拂三尺地擦着并不存在的冷汗,道:“亏我以为你脾气有长进,怎么还这样暴躁。”

  侯白羽道:“把他交给帮主,我就可以回虚舟。”

  叶采葛一惊一乍道:“你还想回虚舟?你为什么还要回虚舟!”

  侯白羽道:“不行?”

  叶采葛道:“我知道周帮主帮过你,可你也不要因此就万事都信他。”

  侯白羽眼刀剜了他一眼。

  他对叶采葛最初的印象十分粗浅,略显稚气的泽兑,高挑得令人羡慕,一经相处,便发觉他喜欢与人亲近,闲来无事,总要揪着身边人夸上几句,侯白羽并不善应对这些,只道他为人如此,见谁都喜欢。这当中只有一个例外:自从离开虚舟,叶采葛就再没有好言好语地提起周九辨,也不知是否与包打听那些谣言有关,可他明知侯白羽对周九辨心存感激,还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引他不快,实在不似平日作风。

  叶采葛果然双手拦在身前,继续说:“他把我赶出帮会,有证据没有?我看分明是周九辨贼喊捉贼,想要独吞宝物,背地里却让我做替罪羊,说不定地图现在还在他手里!”

  侯白羽脸色阴沉地朝他走来,站定之后,微微斜睨着叶采葛,下巴略有扬起。叶采葛见他使横没有一万,也有八千次,通常风雨欲来时,这种平日就喜欢动怒的人反而没什么威慑,可侯白羽不同,他似乎总能比先前更加冷淡、更加锋利,令人真切地心底发寒。

  叶采葛突然明白,十六七岁桀骜任性的侯白羽,责备人时就是这个样子,无论对错,都要将自己满心信赖的人维护到底。

  他退了两步,猝然驻足道:“你果然这样,听不得他一句坏话,我也委屈,你怎么不管?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他有意思……”

  侯白羽道:“叶采葛,你再说一遍。”

  叶采葛道:“我说,你对姓周的有心思!舍不得怀疑他却天天凶我,我是你的男人,你的天乾!他算是什么……”

  “东西”两个字没出口,侯白羽已经抬起长腿,“咚”地一声,将叶采葛直接揣进了河里。面对着恢复平静的河面,粗气还没喘完,又猛地握紧了拳头。

  ——叶采葛呢?

  他那一脚向下,的确使了不少力,叶采葛该掉在水深七八尺处,可他水性极佳,理应眨眼就能翻出河面,可侯白羽气都消了,依旧没能看到任何身影浮出。

  也许水流太急,将他冲了一段,或者河中有水草,勾住了他的腿,河底甚至会有鱼食人,一只两只好说,如果多了,叶采葛能不能应付?

  侯白羽死死盯住河面,呼吸越发不畅快。他几乎不识水性,下河无异送死,片刻后,却见伴随着水花声,一条煞白的手骨突然直直伸出了水面。

  所幸叶采葛也迅速冒了头,划上岸后,立即将手骨扔在脚下,湿淋淋地抱住了呆愣的侯白羽,道:“吓死我了。”

  侯白羽被他冰得打颤,扭头道:“你……怎么回事。”

  叶采葛一边抱着他,一边将他按坐在地上,身体不停蹭向侯白羽胸膛,像只与主人久别重逢的猫,一边贴着他,一边指着手骨说:“你下手没个轻重,我差点被这些骨头戳瞎!”

  侯白羽闷声闷气道:“下次换个方向踢你就是。”

  叶采葛刚刚偏头打过喷嚏,带着鼻音,微愠道:“你脸皮到底有多薄,好好道歉能怎样?”

  侯白羽看看他,又看看那手骨,半晌,满脸通红道:“……我错了!!”

  赔礼如同发飙,虽然不甚理想,可是这一步从无到有,叶采葛已经心满意足,面上仍道:“也只是我,听人这样道歉还开心,我要被你凶出病来了。”

  略一番打闹,才开始揣摩从河底捡来的手骨。以叶采葛平日的观察,小河应有二到三丈深,侯白羽那一脚将他踹下不到一丈,可到了水里,几乎与一具骷髅贴着脸。

  叶采葛心中有疑,是故游到一旁,果见小河深度仍是两丈有余,唯独身后这一处,巨石从河底不断垒起,骸骨交错其间,约莫共八尺高,粗略清点,有十具以上。

  侯白羽将那手骨翻来覆去看过几遍,突然神色一凛,说道:“你能带人潜入河底吗?”

  他问过这句,万事便由叶采葛叮嘱,连叶采葛趁机叫他与自己十指相扣都没有反应,待在水下绕骸骨转了几圈,突然发疯一般去推骸骨下的石头,来来去去,一共摸出了三块牌子。

  二人将牌子摊在草地上,其中两块为铜制,一块金制,均刻着年份,叶采葛看过之后,道:“八年前了。”

  侯白羽自去翻金制腰牌,叶采葛定睛一看,竟然发现他的指尖在颤抖,待翻起腰牌另一面,露出“徐淳”两字,便彻底顿在地上。

  不说侯白羽,叶采葛也吓了一跳,道:“这是,这是……那位徐师叔?”

  侯白羽木然应了,又要叶采葛将自己带下水去,叶采葛只道他水性不佳,不如嘱咐自己单独下河查验。

  这次专查骸骨右手食指第二节,虽然部分骸骨已经不再齐全,但余下的十二节指骨中,十一个均有不同程度的外弯,另有一具指节外弯出现在左手,且手腕处有铁链一条,已经锈得不成样子。

  侯白羽道:“这位就是徐师叔,腰牌也是他的。”

  八年前,正是徐淳接替侯戡职位的时间,侯戡回到长安,徐淳则打制了新的腰牌。侯白羽并不清楚父亲这支队伍的职责所在,只记得自己十来岁时,突然注意到父亲右手食指已经严重畸形,按照侯戡的说法,因为行军开路需要不同工具,例如铁镐、铁锤,时间一长,将士的手就会变形。

  叶采葛生在铸造之家,侯白羽说到这里,便问:“会这样吗?”

  叶采葛伸出手道:“会,但是,太难了。我以前也经常打铁,可你看,这根手指不是好好的?我爹娘打了半辈子的铁,手指也没有这样变形。”

  不过,野外行军总比打铁麻烦许多,叶采葛并没有十成把握。侯白羽继续问:“手腕有铁链的那具尸体,还戴着其他东西没有?”

  叶采葛道:“没有。”

  他说完,侯白羽皱起眉头,长久才舒出一口气,仿佛郁结极深。叶采葛将他鬓边潮湿的碎发抚回耳后,道:“怎么了?”

  侯白羽缓缓道:“徐师叔是在回长安的路上,被人劫财杀死的。”

  徐淳腕上应有两条手链,一条铁制,一条则为水晶串珠,都是夫人给的信物,他常年戴着,水晶串珠更紧,更加难以剥离,可尸体上却只剩铁手链,同样,徐淳当年应当是接到侯府要倒的消息,匆忙北上,至少也该携有几件行李,但河底的十二具尸体干干净净,除去几块破烂衣料,只有用以证明身份的铜牌还夹石块缝隙中。

  叶采葛道:“不对,如果为了求财,凶手为何不带走金腰牌?”

  侯白羽道:“这种腰牌都搀有其他东西,很难融掉,就算找匠人帮忙,也很可能被告发到官府。凶手如果见多识广,就会想办法将尸体和腰牌藏到任何人都找不到的地方。”

  如此一来,这片悬崖当然最适合隐匿证据,叶采葛神色一凛,道:“那些石头,是被人绑在尸体下面,一起抛到山崖下的!”

  用石头坠住,是提防没有完全断气的人,要将其彻底溺毙在河里,石块堆积后,才将小河的河底垫高一丈有余。由此看来,徐淳等人被杀的地点应当就在这片山崖附近。

  侯白羽点了点头,叶采葛又问道:“那天,如果我们被铜钱会的人杀死,不就也要变成这样……”

  此处荒山野地鲜有人至,李富贵等人的追赶却极其熟练,与其说侯白羽凑巧被人讨债,又凑巧慌不择路,逃到了徐淳葬身的悬崖,倒不如说杀死徐淳和逼侯白羽跳崖的人,很可能来自同一组织。

  他没有答话,只是脸色苍白,一动不动地盯着河面,叶采葛着实被他吓着,温声道:“白羽,你怎么了?”

  侯白羽左手抓着发抖的右手,道:“……我冷。”

  叶采葛来来回回下过三次河底,体温比他更低一些,此时也管不得冷热,抓住他的双手,眼神坚定:“没事的,我们一定会回到地面上,那些人奈何不了我们,相信我,白羽?”

  侯白羽不置可否,抬眼久久地看着他。

  他并不怕铜钱会,也不怕这些尸体,只是今天才明白,那份父亲直到临死前还在等的、足以挽救侯家颓势的消息,仅仅因为一帮见钱眼开的无赖就彻底消失,无论徐师叔一行人还是父亲,都只能怀抱希望,仓促或漫长地死去。只剩他苟活世上,解开这个曾经性命攸关,如今不值一文的谜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