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洞只有潺潺的水流声响,逄风牵着南离的手,安静地听着他的话语。南离声音有些沙哑:“母亲,我带他回来了。”
他们坐在石洞中,听着水声。
逄风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默地取出三根线香,插入石缝中。南离升起南明焰,点燃香。
香雾缥缈,打着转飘向空中。
南离在泪眼模糊中盯着洞口透过的一点光亮。逄风坐在他身畔,拍了拍他的脊背。
南离哽咽道:“……你们放心,我与逄风会为你复仇的。”
逄风对着那几根香,郑重其事地行了四拜之礼。南离攥紧了他的手,同他一同四拜。
四拜,拜父母。
走出岩洞的时候,天已经灰蒙蒙的,似乎是要下雨。林间有猎人留下的木屋,猎人冬日搬走,屋子也留给过路人休憩。南离寻了间干净的木屋,同逄风住了进去。
他升起了炉子,木屋里暖融融的,橙黄的火光跃动着,马口铁罐盛着的汤在火上咕嘟。逄风正坐在南离怀里,专心摆弄着什么。
月光透窗,逄风灵巧的手指轻轻一挑,从月光中抽出一根细细的银蓝丝线,丝线流淌着梦一般奇幻的华彩,这根丝线将玉化的骨片与珠子串在一处。
情绪低落的南离被吸引了注意:“宝贝,你在做什么?”
逄风站起身来,漆黑如墨的长发瞬间散开,流光溢彩的千妖羽衣披上肩头。象齿、鲛珠、砗磲……种种华美的饰物在周身浮现。逄风侧着脸,故作轻松问他:“在哪里好看?”
他平伸双臂,任广袖垂落。千妖衣的妖兽依然在自由地嬉戏着。一只小鹿跃过来,将广袖的卷草纹吃掉了。南离吓了一跳,好在没过一会,那卷草纹又长了出来。
逄风的前襟处停着只白兔子,跃起来啃食着低矮小树垂落的枝叶。南离妒从心头起,伸出两根手指捉住那兔子,把它提到了另一处。
兔子起初有些迷茫,很快随遇而安地小口啜饮起衣间流动的水浪纹。
南离的指尖正触到那被啃咬红肿的两处,逄风“嘶”了一声:“……你动劐水作甚?”
南离盯着他的胸口:“这里是我的。”
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那只剑灵?它怎么也来了?”
逄风摊手:“我怕它在剑里闷着无聊,放出来透透气。”
兔子用后腿挠了挠脑袋。
南离开始围着他打量,神灵的容貌无可挑剔,周身饰物虽然繁多,却不庸俗碍眼。他的发间已坠流苏,腕上亦绕跳脱,似乎并不缺什么了。他冥思苦想,将它戴到了逄风的额间。
神灵的额头多了枚莹蓝润透的玉坠,骨片被磨成隔珠与之串起,没入乌发之间。
那枚玉坠是狼从食玉兽体内掏出来的,那是一种以灵玉为食的妖兽,妖丹成型便是块晶莹剔透的美玉。这头食玉兽喜食水玉,妖玉莹润如水,正与幽荧相配。
南离喃喃道:“上神,你真好看。”
“我要记下来,”逄风莞尔一笑,“某年月日,天狼赠幽荧眉心坠一只。”
南离反应过来了什么:“这怎么能行?”
“有什么不对的?”逄风眨眨眼睛,“幽荧一直是这么记的。”
他清了清嗓子:“某年月日,鲛人赠幽荧天女鲛珠一枚。”
逄风继续念道:“某年月日,蜃精赠幽荧双环手钏一只。”
……
逄风歪着脑袋:“有什么不对的?”
南离一把将他揽入怀里:“你说呢?我是你夫君,怎能和其他人一样?”
他恶狠狠咬逄风的耳坠:“若是写不好,明天你别想下床了。”
狼的膝盖顶开了逄风羽衣下的双腿。
逄风思索了一会:“那这样写?”
他的眼梢勾起一抹笑意:“某年月日,天狼求娶幽荧,赠眉心坠一只。”
南离被这句话击得晕头转向,心脏“扑通”一声,扎进了蜜罐里。
他将脸埋进了逄风的脖颈,不住地蹭着:“……宝贝,谢谢你。”
南离知道,逄风做这些事是为了让他的情绪不那么低落。被他这么一撩拨,狼的确不再郁郁寡欢了。
逄风轻声道:“你的母亲若是还在,想必不希望你如此难过。”
南离点头。
这天夜里,狼做了个梦。
梦里,它又变回了那只肉球似的小狼崽。幼狼睁不开眼睛,却能隐隐感知洞口透过眼皮的一线光亮。
母亲睡着了,它能听见雌狼均匀的呼吸声。这正是个大好时机。
幼狼追逐着透过眼皮的模糊光亮,奋力向前爬着。可洞穴好长,好像一辈子都爬不到尽头。它也好困好累,足足好几次“呱唧”一声肚皮朝下栽在石洞里。
可那一线光亮的诱惑实在太大了,狼崽还是继续挪动着四肢,倔强地向前爬去。狼是死倔的走兽,这一点从小就能看出来。
幼狼又饿又渴,无比想回到母亲腹下,与兄弟姐妹一同吮吸乳汁。可它小小的身躯里竟爆发出一股顽强的力量,支撑着它向前爬去。
近了。
近了。
那一线光亮就在眼前,它的鼻尖甚至已经触碰到了光明。而就在此时,身后传来母亲威严的吼叫,小狼吓得脖子一缩。
它理应被叼回洞中,可这次雌狼却没有去叼幼狼的后颈。幼狼连忙向前爬去,在母亲不舍的目光里,爬到洞外的光亮之中。
光亮里有一双柔软的手,托住了它的肚皮,将它抱了起来。
南离满脸泪水,猝然惊醒。
逄风在怀里睡着,他正拥着他的脊背,整个人嵌在他怀里,长发垂在他的肩头。南离摸了摸他的侧脸,是温热的。
刚寻回逄风的那段日子,他总怕极了逄风在怀里碎掉。南离时常深夜惊醒,一边流泪,一边用颤抖的手去抚逄风的脸,确认了他身上有活人的温度才肯入眠。
因此,逄风总是尽可能钻进他的怀中,与他躯体相贴,让他安心下来。望着怀里的人,南离忽觉内心的心结解开了。
他这么一动,逄风也随之而醒。
他的双臂缠上南离的脖颈,声音带着困意:“……没事了,小狗,我在。”
南离望着那双伤痕累累的手臂,忽然潸然泪下。梦中的那双手如此柔软、温暖,将他从黑暗中捧起。他却在其间留下了累累伤痕。
南离吻了吻他的唇:“我知道。”
逄风尝到了咸苦的滋味。
黑暗中,逄风轻轻说:“南离,明天我也要带你去个地方。”
他说:“我要带你去见我的母后。”
南离:“好。”
南离将他压向自己的心口,逄风听着男人有力的心跳,慢慢闭上了眼睛。
这一觉直至天亮。
长夜的帝王陵位于王都之外的浮玉山上,浮玉山位于龙脉之上,南面环水。陵墓山水环抱,四象之势具备,堪称乾坤聚秀之地。长夜的历代帝王,均埋葬于此。
白狼行在山间,逄风驻足远望,视线落得很远。这地方与从前没什么两样,只是多了一座陵,是他自己的。
逄风拍了拍狼:“灵王陵,去瞧瞧么?”
白狼停在巨大的石碑前,化作人形。
……灵王讳风,幽王长子也,母曰孝文皇后林氏,永安元年十月癸亥生于雎城,性明断多才,不形于色。尤善剑技,亦知音律诗画。容貌昳丽非凡。
……太子善骑射,豢白狼,常与白狼驰骋游猎,感情甚笃。
……宁和二年八月甲寅,崩于天折,时年二十六。后群臣上谥灵。白狼不水不食,哀之甚切。后人感其忠义,立义狼祠。
……
短短的几行字,便是他的一生。
逄风伸出手去:“你看,哪怕是史书上,我们也在一起。”
灵王陵的碑文旁的石板上,刻了一头两条尾巴的狼。狼骄傲地昂着头,尾巴高高扬起。石匠的手艺很好,笔触细腻而生动,就连尾尖的火焰也恍若在燃烧。
南离难以置信:“你遇见我的时候,竟然才十七岁……”
彼时的逄风在幼狼心底无比高大,他却忘了,那运筹帷幄的长夜太子,当时也才是个十七岁的少年。逄风过于老练与强势了,狼几乎看不出那时他只有十七岁。
逄风牵过他的手:“走了。”
南离不舍地望了一眼,悄悄用灵力拭去了石碑上的薄灰。
幽王陵。
幽王陵的布局与灵王陵的布局相似,可逄风眼底却罕见地流露出了厌烦的神色。
南离攥着他的手:“怎么了?”
逄风语速极快:“幽王,我的父王。”
他冷笑一声:“让你见到真是晦气。”
他哪怕面对左相,也没露出过这种属于长夜太子的神情。南离疑惑道:“……史官不是特意写了你孝顺?”
在逄风的记忆里,幽王也极少出现。
逄风冷冷道:“孝顺?那父慈子孝的戏码孤早就演够了。你以为他是因为思念母后而无子么?左相给他下了药,他永远不可能有第二个子嗣。若孤惹他一点起疑,他宁可废孤立侄为储君,也要将孤嫁出去。”
逄风好像格外生气,连自称都改了回去。
南离目瞪口呆。
不过想想也是,将逄风不管不顾丢给左相的幽王,的确比左相还惹人憎恶。
南离小心翼翼道:“你恨他么?”
“恨?”逄风冷哼一声,“他不值得孤去恨,不过一头缩头乌龟罢了,陷长夜于死局,却畏罪自尽,将烂摊子丢给孤。这懦夫根本不配孤去恨。”
南离瞠目结舌,他第一次见逄风情绪波动这么大。可他不禁偷偷想着:他生气的模样怎么也如此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