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都市异能>伥鬼>第124章 霜鸮夜哭

  那声撕裂皮囊的声响如同一声令下,无穷无尽的骸从积雪中钻出,黑洞洞的眼神紧盯着众人。

  逄风抽出剑,唐倚雪也将铁尺唤了回来,二人面色凝重,注视着迫近的群骸。唐倚雪道:“义父,别离开我身边。”

  她手中铁尺横扫,这看似笨重的武器在唐倚雪手中却灵活如蛇,准确劈开一只骸的头颅,又横扫而去,斩下另外一只骸的手臂。

  陈二刀被她护在身后,脚下是老李瘪下去的皮囊,牙齿打战。

  逄风如今自然不用隐藏自己原本的剑路,他出剑不缓不急,却总能从霜雪之中直取骸鬼的头颅。二人联手,很快清理掉一片蠢蠢欲动的骸。

  只是骸若是不用火烧,是会复生的。逄风也只能尽力将它们大卸八块,以减缓复生的速度。

  远处传来凡人的悲泣,想必是骸已闯入那些楼阁中,大肆屠杀起来,咀嚼血肉的窸窣声不绝于耳。骸如潮水般一波波涌来,鏖战不绝。

  但骸可以不断复生,人的灵力终归不是无限的。逄风抬起头,此时已至夜晚,漫天风雪中,一轮血月高悬天边。

  血月压制了他的体质……逄风使不出北斗七折了。唐倚雪于骸周旋良久,已显出疲态。她的侧脸染上了血迹,神色却依然冷静。

  陈二刀缩在她身后,垂着头,看不清神情。

  逄风眼神冷冽,又一剑,将迎面扑来的骸一斩两半。漆黑的液体自他身侧散落,却不沾他的衣。

  正在此时,却忽有一只骸伸出利爪,掏向唐倚雪的后心。逄风一剑逼退面前的骸,正要去援助她,却见一个褴褛身影猛冲出去,挡在了骸与唐倚雪身前。

  是陈二刀。

  利爪从他的胸前贯出,甚至速度分毫不减地击向唐倚雪,又被铁尺斩落。这变故惊到了所有人。就连逄风,亦是始料未及。

  因为唐倚雪虽然有些力竭,挡住那只骸的攻势也并不困难。但陈二刀还是冲了上去,用血肉之躯为义女挡住了这一击,就算他的微薄身躯,没有减缓那只骸一丝一毫的攻势。

  不,或许陈二刀早已知晓这是无用的了……他只是不想再拖累阿雯了。

  陈二刀的嘴唇痛苦地嗫嚅着,浓稠黑血不断从胸口淌出,别在裤带上的小布袋坠了下来,破碎的丹丸灵石洒落一地,又被一只骸的爪子无情碾碎。

  他将自己蜷缩起来,却依然痛得不住颤抖。陈二刀流下泪:“阿雯,爹之前对不住你……”

  这一切倒映在唐倚雪眼中,却是不解的。

  ——为什么明知自己会死,明知这举动是无用的,却依然会挡下这一击?

  ——为什么明知没有血缘关系,却能掏心掏肺对陌生人好?

  ——为什么,执着于用这个名字叫她?

  明明是那般可悲,明明是那般落魄,却为什么……

  唐倚雪不明白,然而愈是想,心底却传来陌生的感触。

  不是疼,与痛楚不同。

  寻常孩童疼痛,往往会哭,但对她来说,疼只是单纯的疼痛,她不明白人为何会哭。正如,她不懂为何陈二刀会为她挡下这一击。

  孩童啼哭,是为渴求父母爱怜,可她从不需要谁的爱怜。她还是陈雯的时候,就不解陈二刀为何要做无用之功,要变着法子拿稀罕物件哄她。她尽力对陈二刀好,但也只因伦常有言,救命之恩,当涌泉为报。

  但,她如今似乎明白了。

  面无表情的女婴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胡子拉碴、皱纹密布的脸,却是笑的。他笨拙地哄着怀里的婴儿,哼着走调的歌谣。

  “杨柳儿活,抽陀螺。杨柳儿青,放空钟……”

  她的心中,似乎有什么东西破碎了。肆虐的风雪中,唐倚雪眼前模糊的帷幕忽然碎成千万片,红尘万物在她眼前忽然清晰无比。风雪呜咽,她听见了心底传来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刹那间七情俱已味尽,泪湿衣襟。

  眉间一点血红朱砂遽然碎裂。

  七情封破了。

  她失声呼喊道:“爹!”

  但陈二刀已经听不到她的话语了,这呼喊声终归是迷失在无边的雪夜里。

  而焆都里外,依然雪虐风饕。

  有人抬头向天空望去,却见一只大鸟于昏暗夜穹中飞舞盘旋,那白鸟每一片羽毛都宛如霜花凝成,末端闪着银蓝的金属光泽。

  它的宽广羽翅之下,正掀起万丈雪浪,直冲众人而来。白鸟喙微微张着,正不断发出尖锐的啼叫,凄厉惨切,如同婴儿夜哭。

  ——灾兆,霜鸮。

  灾兽霜鸮,兆雪灾。

  但民间对其所兆的灾亦有另一种解释。俗语有言:霜鸮夜哭,鬼灾至。

  它同时兆两灾,分别为雪灾与鬼灾。

  此时,已有许多修士发现了空中盘旋的霜鸮,一人恨骂道:“该死的灾兽,从焆都滚出去!”

  又有一人弯弓搭箭,射向空中盘旋啼叫的霜鸮。灾兽虽能兆灾,本身仍为肉体凡胎,并无反抗之力。霜鸮被灌注灵力的箭矢射中左翅,斜斜向下栽落而来。

  风雪依然呼啸不休。

  众修士围了上去,将满腔怒意发泄在霜鸮上。一只长矛狠狠将霜鸮钉在地上,积雪上多了一抹刺目的鲜红,又一锤重重砸在它的腿上,筋断骨折。他们眼中带着疯狂的仇恨与忿怒,无数刀兵,尽数往那只白鸟上招呼。

  他们真的仇恨霜鸮?未必,只是为找到个可供发泄的靶子而兴奋罢了。和先前党同伐异,毁灭一个个宗门的做法别无二致。

  而霜鸮只是颤抖,却不反抗。

  青鸿的脸色愈发苍白,他终于无法忍耐,冲了过去,往日的从容与气度尽数丢失:“它只是顺应天理去兆灾而已,本身并无罪过!”

  而那些血红而疯狂眼睛盯上了他:“翟禾君这般举动,莫不是包庇灾兽?要知道,焆都可是我们人族筑造的仙都!当初接纳你们这群妖兽,当真是瞎了眼!”

  诸多无眼刀剑,开始向他呼啸而来。

  而青鸿亦是不还手,只是以灵力牢牢护住霜鸮。他的灵力本来就不擅攻伐,很快,他身上便挂了彩,面如金纸,摇摇欲坠。

  青鸿环视着那些义愤填膺的修士,其中许多人,前几日还在同他假仁假义地吃酒,顿觉无比悲哀。

  可焆都正是如此,这些宗门这些修士本身便是群以食同类血肉而生的饥豺,只要稍有不慎,便会被撕碎瓜分。

  终于,轮到他了。

  不知是谁的长枪贯入他的左肋,肋骨断裂,青鸿呕出一口污血。

  见青鸿伤重垂死,垂死的霜鸮忽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啼叫,竟拖着一只残翅斜冲上天,顷刻间便化作银翎的模样。

  是银翎,却又和从前的银翎不同,她一只睁不开的眼淌着血,半边侧脸生满了银蓝的羽毛,指爪锋锐,显现出半人半鸮的凶戾模样。

  她用满是血污的手掌从肩头拔下一根血迹斑斑的白羽,摧霜的弓弦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羽毛化作的利箭脱弦而出,瞬间洞穿了手持长枪的人的心脏。

  青鸿见了此情此景,却锐挫望绝地悲呼道:“不,不行——”

  可已经晚了。

  不知是谁先喊道:“……是霜鸮!九阙副阙主是灾兆兽!九阙与灾兆兽勾结!”

  这一声喊出时,银翎的兽化程度骤然加剧,双臂倏地化作霜鸮的翅膀,双足也变为禽鸟之爪。她双眼失神,像被控制了般,张开伤痕累累的羽翅,于漫天雪尘中奋力冲向天空,不见踪影。

  而修士开始逼近垂死的青鸿。有人举起了手中的刀兵,正欲向青鸿刺去,手中的刀剑却被一股柔和灵力弹开,飞出去数丈。

  不怒自威的重瞳老者凭空出现,挡在昏死的青鸿面前。双眼开阖之间,混沌气流淌而出,便轻易挡下众修士的合力一击。

  是重明君。

  重名君负手而立:“你们不能杀他。”

  有人煽风点火道:“重明君!我等敬你为妖族大能,你坐下弟子却包庇灾兆,引来雪灾!此等重罪,实在不容赦!”

  一时群情激昂。

  重明君却只是淡淡道:“我说你们不能杀他,并非要你们放过他,只是陈述事实罢了。他若是死了,你们人族所得意的焆都,亦会毁灭。”

  老者那双恐怖的重瞳扫过那几名五器宗的修士:“你们应该知晓为何。”

  铸灵殿副殿主被那目光扫过,顿时浑身一颤。他想起了门中传承久远的秘辛。

  在千年浩劫结束时,天道曾遣了位真仙下凡,监督人间秩序,重振天地灵气。

  而这位仙神却持有天道法旨。法旨言,当今天地灵气殆尽,渡劫以上的修士需自毁修为,反哺天地。而真仙怜悯众生,愿以仙力代之,只要求他们散去半身修为。

  可即便如此,当时的修士也无法接受。那是他们自己修出来的灵力,凭什么要散!于是,他们趁仙神修复破损龙脉力竭之时暴起发难,动用禁忌仙器,抽出了他的魂魄。

  真仙的躯体被炼制成焆都的基石,心脏化为心念钟。而魂魄却不知所踪。

  副殿主依稀记得,那位仙神是妖族仙神,其名唤作……鸿鹄君。

  而铺天盖地的风雪依然摇撼着树枝。茫茫风雪却不能遮他的眼,逄风提着剑,注视着眼前的身影。

  “实在是一出好戏,”左相悠闲道,“太子殿下知道臣为何选这天么?”

  逄风:“今日是血月。”

  “不错,”左相哂笑道,“臣倒要看看,被封了太阴之体后,殿下要拿什么来阻止臣。”

  逄风冷冷道:“孤身上仍有七根骨头。”

  “是么?”左相声含惋惜,“可臣已经多次告诫过太子殿下……不要去爱上任何东西。”

  他叹道:“这会害死你的啊……”

  左相这句话刚落下,逄风便倏地听闻“噗嗤”一声,血肉被穿透的沉闷声响。

  狭长的眼因惊异而微微睁大了。

  有痛心入骨的剧痛自胸腹传来,逄风咳出一口血,本能地低头望去——

  一只手,南离的手,径直穿透了他的胸膛。

  ——若我下次见到你,必会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