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窸窣窸窣……

  好吵。

  段泽在半睡半醒之间翻了个身,想捂住耳朵,冷不丁牵动了伤口,痛得差点弹起来。

  “嘶——”

  “醒了?醒了就起来喝药。”

  是江知也的声音。

  段泽这会儿还不太清醒,思绪滞涩,反应迟缓,脑子里像塞了团浆糊,基本只能依靠本能行动。

  江知也说要喝药。

  是江知也……

  要听江知也的话……

  ……

  段泽努力和困意斗争了片刻,缓缓睁开眼,有一瞬间的茫然,不知身在何处。

  这张床有点眼熟,帐幔的花纹也很眼熟,这里是……落霞院?!他倏地坐了起来,闷哼一声,又“咚”地倒了下去。

  江知也:“?”

  江知也丢下药碾子过来,掀开被子,看见缠在腹部的纱布渗了血,顿时脸色微沉。

  段泽嘴唇几乎失了血色,额角沁着汗,连睫毛都有些微微濡湿,俊美的面孔仿佛被水浸透的白瓷,泛着苍白而温润光泽。

  江知也:“……”

  他本来想训斥一通这不省心的病人,现在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真好看。江知也心想。我的。

  他端起放在床柜上的药碗,喝了一口含在嘴里,伸手掐住段泽的下颌,俯身渡了过去。

  段泽还迷糊着,冷不防被撬开齿关,温软的舌头在口中搅弄,苦涩的药味弥漫开来,药汁顺着喉咙流入到胃里,鼻息纠缠亲昵,那小扇似的睫毛一下下地扑在脸颊上,心里蓦然涌起一股说不出的安心。

  “江知也……”他呢喃道,又闭上眼睛。

  喂完一口,江知也见他还是一副不大清醒的样子,干脆如法炮制,把剩下的药都给喂了进去,末了砸吧砸吧嘴,道:“便宜你了……唔!”

  他毫无防备地被拽了过去,抵在床头,两腿/被膝盖/顶开,卡住,仿佛落入陷阱的无助小兽,动弹不得。

  段泽抵着他,咬住那红肿的唇瓣,微苦的药味再次辗转于舌尖,被品尝、碾碎、淡去……

  “唔嗯……”江知也喘不过气来,想狠狠地瞪他一眼,一双湿漉漉的小鹿眼毫无威慑力,反而被亲得眼泪都溢出来了,眼尾泛着胭脂般的浅红,嗓眼里还发出小声的呜咽。

  很好欺负。

  许久,段泽才放开他。

  江知也迅速逃下床,抹了把嘴,愤怒道:“你装的?!”

  段泽瞥了他一眼,又半死不活地倒回了床上,哼哼道:“江知也,伤口好痛……”

  “痛就老实点,喊我有什么用?”

  “……你恢复记忆了。”段泽用的是陈述语气,带着一丝丝遗憾。

  不多,就是有点。

  最开始失忆的江知也又软又好说话,顶多炸个毛,捋捋就好了,后来越来越像没失忆的时候,不过也还是挺好哄的,现在就……难说了。

  难说。

  “恢复了部分,还不太全。”江知也抱着胳膊,睨他,“我恢复记忆,你好像很失望?”

  “没有,当然没有。我高兴还来不及。”段某人矢口否认,又试探着问道,“那你……还记得失忆期间的事么?”

  “哪件?”

  “……很多件。”

  江知也抬了抬眉梢,忽然展颜一笑,眉眼温柔得能拧出水来,笑得段泽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你是说把我扔在流云渡的犄角旮旯里自己却去跟假冒货风花雪月那件事,还是在玉林半哄半骗逼我穿裙装,或者是把我按在床上要了一次又一次怎么哭都没有用的那夜?”

  江知也每说一件事,段泽就往里挪挪,等他说完,段某人已经缩到角落里去了。

  江知也磨了磨牙,怒道:“你倒是会趁着我失忆欺负人!”

  段泽捂着伤口,满脸痛苦:“好痛,我是不是要死了?江知也……”

  还顾左右而言他!

  江知也愤怒得无以复加,扑过去——

  陈命端着刚炖好的虫草花鸡汤进来,跨过门槛,抬眸道:“公子,汤炖好了……”

  后半截话断在了嗓子里。

  “打扰了。”

  他迅速退出屋子,贴心地带上了门,还没走两步,就听见屋内江知也恼羞成怒道:“陈命你跑什么?给我进来!”

  还伴着段泽小声的安抚:“别生气,是我不好,消消气……嘶,别打了,你这是谋杀亲夫……唔噗!”

  “休了你!”

  陈命:“……”

  他这是进去好,还是不进去好?

  踌躇片刻,他还是进去了,屋内的战况并没有想象中的惨烈。

  只见段泽被飞来的软枕砸中,倒在床上佯装疼痛不肯起来,等到江知也真的担心起来凑近过来的时候,又把人揪住亲一口,然后继续被砸。

  ……噫。

  打情骂俏。

  陈命翻了个白眼,把虫草花鸡汤放在桌上,道:“公子,鸡汤按照吩咐熬好了,趁热喝吧。”

  段泽闻声看向他,目光移过来的时候还带着未消的笑意,落在他身上,顿了顿,忽然露出了秋后算账的神色。

  陈命:“!”

  陈命一个激灵,知道他要算什么账,转身就想跑。

  “站住。”段泽道,“当时我不是让你把江知也带去安全的地方藏起来么?为何他还会出现在前堂?”

  陈命一脸凄惨地回头:“我……公子说……堂主……”

  当时的情况他确实不应该丢下江知也回去,只不过是一点私心作祟,更愿意听从江知也的命令,但领着段泽发的钱……不管怎么解释听起来都是在为自己的失职找借口。

  “是我让他回去帮你的。”江知也及时开口道,顺手拾起软枕放好,收敛起笑意,“你状态都差成那样了,还敢把陈命遣走,不要命了?”

  “可你不会武……”

  “不会武怎么了?你们只是在前堂打起来,陈命带着我跑那么远,就算整个前堂炸了也伤不到我,不如回去帮你一把。再说,腿长在我身上,我想去哪就去哪,陈命还能把我绑起来不成?别怪他。”江知也边说边冲陈命使了个眼色,陈命顿时意会,高高兴兴地溜了。

  段泽轻轻蹙了一下眉,少顷,叹了口气。

  “罢了。跟我说说那天后来的情况。”他靠坐在床上,笑闹的劲头过后,疲乏如潮水般袭来,令人难以招架,“还有,我昏迷了多久?”

  “差不多一天一夜。”江知也打开装着鸡汤的瓷盅,低头嗅了嗅,又尝了一口,确定里面的补药没有放错,才端到床边喂他,“陈千山死了,我拿到了家主信物,那帮老东西还想挑刺儿,幸好有陈命在,没人敢近我身,只是些言语上的刁难……总之,我现在已经是陈氏的家主了。”

  “你的记忆是怎么恢复的?”

  “不算恢复,只是情急之下记起了不少事。陈命给我吃的假死药药效凶猛,当时我也尝不出里面掺了什么东西,真想彻底恢复记忆,估计还得回百药谷,请师兄帮忙翻找典籍。”江知也回想起昨日的情形,依然心有余悸,“你被陈千山刺中以后血流不止,我真的……真的以为……”

  真的以为段泽要死了。

  刺目的血色在眼底连成一片模糊的景象,天旋地转,他当时什么也没想,抽出防身的匕首,跌跌撞撞地穿过人群。

  他以为自己走得不快,但实际上轻盈得像一阵风。

  相伴了无数个日夜的人体经脉图跃然脑海,陈千山放肆的笑声,粗红脖颈上凸起的血管,全

  无防备的命门……

  最终汇聚成了毫不拖泥带水的一刀。

  被迫遗忘的记忆随着汩汩的血一起涌了出来,涣散的目光缓缓聚拢,定格在脸色惨白的段泽身上。

  ……

  “当时真的吓死了我!”回忆完毕,江知也再次抱怨道,愤愤地舀了一大块鸡肉塞进段泽嘴里,“给我吃,快点好起来。”

  “害你担心了……唔唔。”段泽被塞了好几块鸡肉,最后还有一大勺虫草花,差点噎死。

  不过味道意外的很好,鸡肉酥烂,虫草花也很有劲道。

  他嚼着虫草花,陷入沉思。

  虽然细枝末节有所改变,但整个计划大体还是没有出差错,如今还有些零星的琐事需要收尾,当务之急是要赶回流云渡。

  毕竟明面上,自己可是已经被“刺杀”了。

  但……

  他瞅了瞅江知也,小心地提出了即刻返程这件事。

  然后被陡然暴怒的江神医摁在床上灌完了剩下的鸡汤,勒令他这七天都不许下床。

  段某人虚弱地倒在床上:“江知也……”

  江知也冷冷道:“撒娇也没用!不遵医嘱就把你绑床上。”

  段泽:“那我让陈命……”

  江知也:“这里是陈氏山庄,我现在是陈家家主,你猜你跑不跑得出去?”

  段泽:“…… ……”

  最后在段某人的据理力争、软硬兼施之下,七天的休养时间缩短到了四天。

  -

  出发那日,一辆华丽且沉重的马车赫然出现在山庄门口。

  段泽震惊:“我们不骑马吗?”

  “骑马?”江知也斜斜地睨了他一眼,“我只答应四天后和你一块儿回去,哪里说过允许你骑马了?”

  段泽陷入了沉默。

  他围着马车绕了一圈。

  结实、防震,用来运送伤患再好不过,但是慢。如果乘坐这辆马车,抵达流云渡的时间将会迟远远不止三日。

  失算了。

  段泽欲言又止。

  见他一脸纠结,江知也也不逗他了,解释道:“这马车只用个几天,等你的伤没问题了,我会让人换成快马,剩下的路我们骑马回去。”

  段泽眉心微松,正要上车,忽然道:“你跟我走,山庄的事务交给谁?”

  “陈命啊。”江知也理所当然道,“他本来就是在陈留行手底下做事的,对山庄事务熟悉得很,交给他我很放心。”

  “那路上的护卫呢?”

  “你啊。”

  “……”

  “开玩笑的。”江知也觉得瞧段泽一惊一乍的特别有意思,笑眯眯道,“我让陈命去据点调了人过来,都在山下等着呢。”

  段泽松了口气。

  差点忘了,自己之前把调度据点的权利下放给了陈命。

  “走吧。”他道,“天快亮了,再迟的话,午饭就得打野食了。”

  随着几声嘶鸣,沉重的马车终于启程。

  段泽伤势并未痊愈,极容易疲乏,很快便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上靠着江知也睡着了。

  江知也贴心地给他盖上了毯子。

  车轱辘发出有节奏的声响,秋风吹拂起车窗帘子,远山一片红黄纷杂的秋色。

  从南到北的归途,从未有过这样的从容和平静。

  -

  流云渡。

  张羡收到消息,从早上就开始在门口等着了,见到段泽那叫一个热泪盈眶。

  “堂主!你可算回来了!”

  段泽瞧他的热情如此不同寻常,不由警惕:“流云渡出什么事了?”

  “没没,一切安好,一些蠢蠢欲动的家伙也全都被镇压了,就等堂主回来处置。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来了位客人。”

  话音未落,就见身后的大门轰然洞开,露出铁塔般壮硕的身影,身边还黏着一个矮矮小小的影子。

  “……薛峰?”江知也错愕道,目光移向薛峰身侧的少年,“你是?”

  宋阮一愣,眨了眨眼睛,小声道:“师叔,你不记得我了?”

  “师叔?我师兄几时收的徒弟?”江知也更加惊愕了,旋即打量了一番宋阮,招招手,“过来,我看看。”

  宋阮听话地跑了过来。

  江知也顺手揉了揉他的头发。

  软乎乎的,人长得也可爱,不过看起来性子有些怯懦,应当不是下一任行走。那师兄为何要把他扔出谷历练?

  薛峰及时解惑道:“谷主让他和我一起来给你送药。”

  “送药?”江知也猛然被勾起了某些不好的回忆,心头涌起不详的预感。

  师兄的医术高明是高明,就是成天呆在谷里闷得慌,制药容易异想天开,虽然吃不死人,但被试药的人多少会吃点苦头。

  “我把你被救回来时的情况和谷主说了说,谷主推测你是吃了什么劣质的假死药,然后天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翻医书。”薛峰回头搬出一个箱子,“砰”地放在了地上,豪迈道,“这里头都是谷主研制的解药,老子费了很大劲才运过来的,来!都尝尝!”

  哗啦——

  箱盖被掀开来,露出里面五颜六色的瓶瓶罐罐。

  江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