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千山是陈氏的新任家主。

  人还没到梦溪,这个消息就已经飞遍了整个南派。

  与陈氏关系密切的世家坐不住了,纷纷派人送礼上门,想抢先一探究竟,结果吃了个闭门羹。

  陈氏的长辈们先到了。

  这些老东西平时不问世事,连个影儿都不见,也不管陈氏的生意,只会在家主更替的时候冒出来,把手里捏了大半辈子的东西分一点点给继位人,比如矿脉,比如锻造古方,以彰显长辈的宽厚仁慈。

  如今出了夺位这么大的事,他们更是赶趟儿似的全来了。

  若是过不了他们这一关,最后落到陈千山手里的陈氏恐怕会元气大伤,大打折扣。

  陈千山也有所忧虑。

  他捏着那枚小巧的家主信物,抛来抛去,反复琢磨着说辞。

  本来找段泽商议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但段泽把他送回梦溪后就不见踪影了,颇有种深藏功与名的豁达,陈千山感动之余,也开始思忖自己到底要分多大的好处给风泽堂才合适。

  这么两件大事横亘在心头,陈千山吃不下睡不好,人都瘦了一圈。

  一路磨磨蹭蹭。

  山庄的朱红大门终于远远地出现在路尽头,避无可避。

  陈千山深吸一口气,整了整衣服,目光重新坚定起来。

  陈氏的家主,只能是自己。

  -

  山庄前堂。

  陈千山坐在主位上,手边摆着家主信物,一脸镇定自若。

  “诸位祖爷爷奶奶,叔公叔婆来此,是为了庆贺千山继任陈氏家主吗?”

  “竖子!你杀了你大哥,毁了我们陈氏代代相传的剑庐,怎还有脸坐在这个位置上?!”

  “此言差矣,怎么是我杀的大哥呢?”陈千山惊诧道,“二叔公,话可不能乱说,大哥明明是被山石砸死的。当时我也在,险些一块儿被活埋了,好不容易才捡回一条命。”

  “不是死于你手,就脱得了干系吗?”老人重重一拄拐杖,“山石滚落是不是意外两说,你袭击山庄一事还能有假!?”

  “我也是不堪忍受!祖爷爷,你知道我与三弟自幼感情甚笃,大哥因为三弟私自出走一事大发雷霆,竟然将三弟抓回后活活打死!”陈千山一拍桌子,当场声泪俱下,“后来我还发现,我送给三弟的补药被人做了手脚,整个陈氏山庄谁有胆子对陈氏三公子下手??长兄无德,我自然不能眼睁睁看着陈氏毁在这种人手里!”

  “一派胡言!他家主做的好好的,为何要害陈野?”

  “自然是因为嫉妒。”陈千山越说越顺,对答如流,“三弟聪慧过人,若是好好培养,家主之位哪里轮得着陈留行。他心生嫉妒,给三弟下药,害得三弟痴傻怠惰,成了一滩扶不上墙的烂泥,又欲除之而后快,先是为三弟娶男妻羞辱他,而后又借口私逃把他抓回来活活打死。我查清这一切后誓要为三弟报仇,没想到老天爷都看不过眼,令山石崩毁把人给砸死了……人在做,天在看……”

  说到这里,陈千山顿了顿,掏出手帕擦擦眼泪,自己都快要被自己说信服了。

  满堂鸦雀无声。

  陈千山暗爽不已,再次将信物拢在手心摩挲,恣意畅想。

  半晌,终于有人颤巍巍地开口道:“如此……”

  “慢着。”

  清越的声音穿过前堂,落在众人耳中。

  众人齐齐朝门口看去。

  逆光中,一道纤瘦挺拔的身影站在门口,面容模糊,只能看出气度不凡。

  他不紧不慢地跨过门槛,站在前堂中间,朝在座的老人们微微一笑,那笑容干净通透,让人一瞧便心生好感。

  陈千山倏地站了起来,一脸活见鬼的样子。

  “你……你……”

  “二哥,别来无恙。”江知也随口打了个招呼,在心里回忆了一遍段泽教给自己的稿子,偷偷往门口瞟了一眼,略微担忧地皱了皱眉。

  按照原来的计划,他只要亮明身份就行了。

  但是段泽不知去做了什么,回来以后出现了耳鸣和眩晕的症状,一天比一天严重,今天早上甚至没有听见自己在喊他。

  于是江知也自告奋勇,临阵磨枪磨了一上午,替段泽上了。但自己不会武,万一陈千山气急败坏动起手来,段泽这样的状态能行么?虽说有陈命在,也着实令人放心不下。

  不过多想无益,他清了清嗓子,背着手,抬起下巴,装得颇像那么回事儿:“兄长何曾害过我?我这不好端端地在这儿吗?二哥仗着兄长是个不能开口的死人乱泼脏水,当着诸位长辈的面胡说八道,其心可诛啊。”

  陈千山脸色煞白,快步走到他面前,一把揪起衣襟:“你——”

  “我什么我?要不是兄长早有预感,提前将我藏了起来,还把最信任的侍卫借给了我,我怕是早就惨死在你手中了。”

  “最信任的……侍卫?”陈千山蓦地想起来。

  陈留行身边确实是有一个被赐了陈姓的侍卫,但自从那夜梦溪大乱,被风泽堂杀了个措手不及后,此人就失踪了。

  他一直以为那人是死在了混乱之中。

  竟然没死么?!还有陈留行不是故意宠溺放纵,把人养成了废物,怎么会把自己最信任的侍卫借给陈野??

  陈千山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其中的弯弯绕绕,但陈野轻描淡写几句话就将他之前的说辞全盘推翻,显然是有备而来。

  他剧烈颤抖起来,仿佛看见唾手可得的家主之位正在离自己远去,双眸血红,几乎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来:“你倒是叫出来看看啊?”

  他在赌,赌陈野信口开河。

  江知也用力掰开他的手,后退两步,抚平衣服上的褶皱,扭头唤道:“陈命!”

  陈千山浑身血液霎那冻住了。

  “属下在。”陈命一直等在门口,闻声进来。

  他走到江知也身旁,警惕地看了一眼脸色难看的陈千山,不动声色地把江知也往身后拨了拨:“二公子莫非不记得我了?”

  陈千山牙咬得咯咯响。

  陈野……陈命……一个两个早就该死了的人,为何偏偏挑在这个时候出现!?

  这到底是……

  他眼角余光瞥见门外还站着个眼熟的身影,微微一怔,接着目眦欲裂:“段泽!?”

  一瞬间脑海里闪过无数片段,玉林的府邸、来路不明的哑女、崩毁的山石……一团团纠成乱线,剪不断理不清,最终轰然破碎。

  陈千山就算再迟钝,此时此刻也反应过来了。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他被算计了。

  虽然暂时还没弄清楚自己是怎么被陈野和段泽联手算计的,但现在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要赶紧扳回一局。

  “我……”陈千山缓缓扫视过堂中的诸位老人,勉强找回一丝理智,“我不无辜,难道陈野就清白?门口那位是风泽堂堂主,陈氏死敌,陈野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带着他进了陈氏的门,又是何居心!?”

  陈氏长辈们的目光又齐刷刷看向江知也。

  江知也:“……”

  “打断一下诸位,好像是在说我?”段泽终于动了,走到江知也身边,因为耳鸣发作听不太清楚,目光没有落在任何一人身上,神色略显得散漫,“陈二公子是不是忘了,陈野在去年就已娶我为妻。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跟着他回家门有什么问题?”

  陈千山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大口喘着气,像胸腔里藏了个风箱,呼哧呼哧直响。

  没想到当初一场开玩笑似的羞辱,竟然成了此时压倒场面的最后一根稻草。

  “明明是你杀了陈留行,明明是你——”陈千山终于陷入了困兽般的狂躁。

  “铮”!

  他拔出剑,发疯般地朝着段泽砍过去。

  段泽反应极快地抽剑抵挡,“当”一声击退了陈千山,顺手把江知也往后一推,低喝道:“躲远点。陈命!”

  陈命意会,一把拉起江知也就往门外跑。

  “等等……”江知也被拽得踉踉跄跄,还不忘频频回头,“段泽他这样没事吗?我自己会躲好,你去帮段泽!”

  “没事的,堂主武功盖世,以一当十,区区陈千山不在话下。”陈命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炉火纯青,安抚的话张口就来,轻车熟路地穿行着,打算把江知也塞进落霞院藏起来。

  “陈命!”江知也看不清陈命到底拐了几个弯,只听见耳畔掠过呼呼风声,四周越来越静,前堂打斗的喧闹声越来越远,心慌得仿佛揣了只兔子,不安地咚咚跳动。

  情急之下,脑海中似乎有什么一闪而过。

  灵光乍现,他脱口道:“再不停下来,你这个月的钱别想领了!”

  陈命一个急停。

  “砰”。

  他猝不及防撞上了陈命的后背,撞得眼冒金星,捂着鼻子蹲了下去。

  “公子?”陈命赶紧蹲下来,捏住江知也的手腕,缓缓地挪开来。

  糟糕。

  撞出血来了。

  陈命:“……”

  陈命认真道:“公子,这事儿能不能别告诉堂主?”

  江知也捏着鼻子,冲他挥了挥手,意思是赶紧滚去帮忙。

  陈命麻溜地滚了。

  不过走之前他还是给江知也指了一下去落霞院的路,千叮万嘱一定要藏好,三步一回头十分不放心地走了,看起来很想把自己掰成两半用。

  他万万没有料到,刚还满口答应乖巧无比的江知也,居然一转头就鬼鬼祟祟跟了上来。

  陈命回到前堂的时候,段泽正和陈千山打得难分难舍。

  本来不应当如此纠缠,但时不时袭来的耳鸣和晕眩实在是太碍事了。

  “你们都愣着做什么?!”陈千山感觉不敌,很不讲究地转头朝旁边看呆了的陈家侍卫喝道,“他只有一个人,怕什么,还不赶紧上来帮忙!”

  侍卫们有点犹豫。

  看势头,这陈氏以后还得是陈三公子做主……

  “本公子还没死呢,你们就见风使舵!”陈千山又是狼狈地躲过一击,“陈氏就养出你们这么一群白眼狼!”

  躲在椅子后面的某位老人终于缓过劲,探出脑袋,颤巍巍地说了句:“陈氏山庄岂容外姓之人撒野?你们这一个个吃里扒外的,老朽都看着呢。”

  意思是就算陈氏家主易位,他们这帮老东西也要事后算账。

  侍卫们终于动起来,抄起家伙围了上去。

  陈命恰好赶到,长剑一挥,将这群侍卫尽数挡了下来,道:“堂主小心!”

  “堂主都喊上了,我看你们早有勾结!合起伙来算计我!”陈千山跳脚,然后又挨了一剑,连滚带爬地绕过柱子,“祖爷爷,你倒是看看啊!”

  椅子后面的老人们面面相觑。

  祖爷爷受不住惊吓,已经晕过去了。

  陈千山也不嫌丢人,打不过就跑,被撵得像条丧家之犬。

  段泽微微皱眉。

  时间拖得有些久了。

  他旋身踢起一张小桌,再用剑柄用力一击,小桌在半空翻飞几圈,擦着陈千山的脑袋飞了过去,“哐当”堵在了他逃跑的去路上。

  陈千山反应不及,摔了个狗吃屎。

  段泽三两步追上,正要一剑结果了他,先前强行忍下的不适终于在此时达到了极点,如弦绷断,尖锐的耳鸣骤然爆发,刺耳高亢,连带着眼前都泛白起来。

  “嗤”。

  段泽缓缓低头。

  一截雪亮的剑尖没入小腹,滴答淌着血。

  陈千山错愕地瞪着眼睛,没想到自己胡乱一刺居然能刺中。

  须臾,他神经质地笑了起来:“天不亡我……哈哈哈哈哈哈……天不亡我、呃——”

  颈侧的凉意来得突兀,他的眼里蓦地失去了光。

  江知也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手里拿着一把染血的短匕,冷汗浸湿了额前凌乱的碎发,眼神却冷得吓人。

  那致命的一刀又轻又快,伤口形状利落,不像是第一次杀人的手笔。

  段泽捂着腹部的伤,摇摇欲坠,勉强抬眼看去。

  “……阿也?我不是……让你藏好……”

  “你闭嘴。”江知也看起来有些暴躁,用力按了按还在发疼的额角,扔了匕首,上前扶住他,顺便捏住手腕把了个脉,“五脏六腑都有损,损伤不轻……是震伤,你偷偷把陈氏祖坟炸了?啊?伤成这样还敢来陈氏山庄砸场子,不要命了?”

  段泽:“?”

  江知也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

  他还没来得及想明白,眼前一黑,不省人事地晕倒在了江知也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