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贺钧年来,再不济都会先被请去四角亭里坐着,现在却连门都不让进,烦躁地只能倚着车门一口接一口抽烟。

  连抽七八根,才见一道黑影远处跑来。

  赵磊跑得急大口喘气,冷不丁吸进一口浓烟猛呛,抬手左右挥两下,“贺,咳!贺少爷,我家少爷不舒服,刚吃了药睡下,您请回吧。”

  等这么长时间,贺钧年心里其实早有预感,云辞还在生自己气,不会见他。

  亲耳听到这么蹩脚的理由,心里还是止不住有些冒火,要不是宋闲玉,要不是宋闲玉跟阿辞说那些……

  贺钧年扔了烟,用鞋尖狠碾两下。

  宝蓝釉法拉利开进夜色里,一路绝尘。

  门卫赵老头和跑来找他聊天的司机张叔,一人拎着把扫帚出来,看到满地烟头,脸跟抹了层锅灰似的。

  “这素质,还没我上三年级的孙女高!”赵老头边扫边低声骂。

  赵磊目送车开远,回头去接他手里的扫帚,“赵爷爷,您跟张叔回去歇着,这儿我来。”

  “瞧瞧,还是本姓人好。”赵老头跟老张龇牙溜一嘴,倒没真将扫帚给他,“行啦,你有这份心就行,这里还是我们来吧,你回少爷身边去。”

  赵磊挠挠后脑勺,到底还是帮着收拾了一把才回去。

  ……

  主院二楼书房里。

  沈管家抱臂离开窗边,转回室内,“听说肚子疼,换了小赵去,这能证明什么。”

  云辞自始至终没从推理小说中抬头,闻言翻了一页,“说明驱使他混进云家的,不是贺钧年。”

  他之前就有想到,现在也不过是确认了。

  再疼爱外甥,也不可能因为外甥感情破裂,特地跑来云家。

  这个因素被排除,就只剩另一个。

  云家。

  “婆婆,”云辞仰起脸,白炽灯落进琉璃瞳孔里,熠熠生辉,“去查一下他的过往,特别是,他本人跟咱们云家的关系。”

  如果不是关乎自己,想来也不会亲自潜入。

  -

  翌日早上七点,云辞准时下楼用早餐。

  圆桌转盘上摆了小半桌,蟹粉小笼包,虾仁生煎,牛肉汤包,笋干馄饨以及一小碟薄荷糕。

  厅内仅一名女佣,云辞进来后,替他拉开椅子立刻退出饭厅。

  焉岐凑巧经过门口,小少爷今天一身白底水墨长衫,像极江南烟雨中入了画的贵公子。

  坐在足以容纳十余人的圆桌前,从盘子里夹起汤包斯斯文文咬一口,也不知是不是不合口,咀嚼两下眉头微蹙,之后又几下将剩下的吃完。

  用餐礼仪没话说,吃这种一口流汁的汤包,都能做到极致地赏心悦目,只是除他以外,整个饭厅空无一人,再好的礼仪也没人瞧见。

  云辞吃饭动作优雅,速度倒是不慢,吃完包子才将不悦摆在脸上。

  “真那么想看,不如进来看。”

  被发现了。

  焉岐也不躲,歪头询问:“那我进去了哦。”

  试探着伸出脚,没见云辞说什么,迈步走进饭厅。

  桌上的早点倒是丰盛,就是这个量……两只小笼包,两只虾仁生煎,笋干馄饨的碗还没他拳头宽,一只汤包已经让云辞几口给吃了,更别提那叠迷你袖珍的薄荷糕。

  这吃得饱么。

  还是说,小少爷胃口就这么大。

  “看清楚了?”云辞仰起脸,隐隐微颤的火苗在眼底跳跃,“要不要我请你坐下来一起吃啊。”

  “那倒不用。”焉岐摇头。

  这次离得近,才发现他眼下有乌青,在那片白玉上分外惹眼,垂着眸子还只以为是睫毛投在下方的阴影。

  他又忍不住开口:“小少爷昨晚没睡好?”

  握着筷子的手往里收了一下,云辞夹住生煎,吃完才道:“看完了吧,看完出去,跟张叔说待会儿去公司。”

  他进来这个举动其实已经踩中云辞雷区,能忍到这会儿赶人已是极限。

  焉岐多看两眼他眼下乌青,识趣离开。

  走出饭厅再回头,少年依旧一个人吃着饭。

  女佣小梅瞧他从饭厅出来,看眼里面的人,赶紧揪着人衣角拉走,走得又快又急,“你还真是大胆,少爷吃饭最不喜边上有人了。”

  焉岐由她拉着自己走,抱臂问:“小少爷都是一个人吃饭?”

  “那不然呢,云家就剩少爷一个。”拉到安全地方,小梅才松手,提醒他:“咱们说白了都是打工的,在这种有钱人家里做事,首要记住的就是身份。”

  小梅也是为他好,要是做错事被赶出去,她以后就都看不到这张脸了。

  “少爷是脾气好不乱发火,可若一旦发起火来……还是很可怕的。”小梅在云家时间长,之前曾见过少爷发火,现在想起来还有点后怕,“也就碰上少爷今天心情还行,以后你可长点心吧。”

  忠告一句,小梅不再逗留,扭头去做事。

  焉岐再往饭厅方向望过去,耳边仅留下小梅那句,“云家就剩少爷一个”。

  吃完早饭,云辞久违地去趟公司。

  正值早高峰,路上车来车往,好在张叔提前规划好路线避开车流,拐小路往云鼎大厦,抵达时还不到八点。

  从地下停车场乘电梯直达顶层,这一层为云辞专用。

  他不常来,保洁倒是每日两次来打扫。

  “公司里很安全。”云辞进办公室前停下,回头对焉岐道:“这段时间你可以自由活动,有事我会叫你。”

  “好。”

  焉岐目送他进去,明亮的玻璃门缓慢关上。

  坐下来,云辞随即拨通内线电话至监控室,吩咐两句开始接下来的工作。

  前段时间有家公司被贺家匿名举报偷漏税,原文中,后来据调查,这家公司还不止存在一项经济犯罪,公司到最后面临破产清算,手里的项目自然分流出去。

  云辞记得,其中价值最大的,当属城南那块待开发的地皮,正处住宅区中心,交通便利,位置极佳,引得不少公司眼馋。

  宋家也是其中之一,但实力稍弱,比不得云贺焉三家。

  不过当时,他跟焉家都对地皮不太感兴趣,皆将目标放在人工智能上较劲,只是后来贺钧年找到他,说想争取到这块地,好让他父亲刮目相看。

  他当时已接受贺钧年求婚,理应能帮则帮。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他大哥贺斯年手里抢到这块地。

  现在想来,真没意思。

  他所做的一切,都如贺斯年在结婚前一天早上找到他时对他说的,为他人做嫁衣。

  云辞阖眼轻笑一声,再睁开。

  整个上午,他都在公司度过,中午吃完张叔送来的午餐,下午回学校上课。

  三点左右收到监控室发来的视频,上午在他工作期间,焉岐一直老实安分待在办公室外,偶尔去茶水间,DIY饮品。

  视频里,也不知他将可乐跟什么混在一起,制成一杯差点将自己毒死的饮料。

  掐着脖子直吐舌头。

  看到这一幕,云辞心情才稍微好了点。

  接下去几天,基本学校和家两点一线,偶尔抽个空去公司跟各位董事开会,途中还收到了焉岐亲自调配的饮品。

  蜂蜜柚子茶。

  云辞怕被他毒死,没喝,焉岐为此失落了大半天。

  临近周末,贺钧年再次发来消息,问他最近身体如何,参不参加宋仁轩生日宴之类的,后面还跟了个小心翼翼的表情包。

  云辞想了想,隔两个小时发过去一个“去”。

  对方几乎秒回,高兴地通过手机都能感受到,后面郑重又郑重地表示,那天有话要跟他当面说清楚,希望他能给自己一个解释的时间。

  云辞看了眼没再回复。

  周六这天,苏甜甜送做好的西装来了。

  自看见穿正装的焉岐,视线一直黏人身上,直到进了客居衣帽间,撞到长桌角哼唧两声回神。

  “喜欢就去追啊。”云辞觉得他的反应很奇怪,“你以前不都是这么做的么。”

  怎么对象换成焉岐就怂了?

  苏甜甜拆防尘罩的手一顿,面露诧异,“你,他,你们……”

  “什么你我他的?有话直说。”云辞换好衬衫,听他磨磨唧唧地,直皱眉。

  苏甜甜却没再继续往下说,取下西装,走到身后给他套上,不大不小正合身。

  望着镜中气质超凡脱俗的人,又再看了眼门外,忍不住劝他:“你还是吃胖点吧。”

  云辞:“怎么?布料没处去了?”

  苏甜甜神神秘秘凑到他耳边,声音小到老鼠打洞都比他声大,“我是怕你以后,受不住。”

  他这小细腰,到时候别给折咯。

  “苏甜甜,是我开的价钱不到位么,让你当着面咒我。”还没去宋家赴宴,云辞已经满肚子气。

  这个苏甜甜,今天疯了不成。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是他……”

  “小少爷,时间差不多了。”

  门外适时响起敲门声,苏甜甜立刻捂住嘴,睁着双杏眼冲门外人眨巴。

  云辞懒得再管他,拉开长桌下的抽屉,挑捡出两粒金属袖扣别上。

  没看到,焉岐意味深长地冲苏甜甜笑了下,颇有种他要是敢乱说,就见不到明天太阳的错觉。

  云辞转过身,焉岐瞬即收敛笑意,黑曜石般的眼睛往他身上过一圈,最后停留唇间。

  平时略显苍白的唇此刻微微泛着红,又不像是咬出来的,难不成——涂了口红!

  渗人的视线再次落到身上,苏甜甜悄悄抬头,正对上焉岐恨不得将他大卸八块的眼神,脸上血色尽失,匆匆两句快速逃离。

  “撞鬼了?走这么快。”云辞疑惑不已。

  忽然,一道裹挟肥皂味的呼吸喷洒耳后,焉岐不知何时移到身后,低头冲他后颈开口,“小少爷今天很漂亮。”

  云辞很不习惯别人靠得这么近,离远两步,扭头纠正:“我很不喜欢别人对我的相貌评头论足,这种话下次不要再说了,不用对我阿谀奉承。”

  “小少爷今天很漂亮,”焉岐又再重复,赶在云辞生气前道出下句,“口红就别擦了,对身体不好。”

  再昂贵,里头也添加了微量铅汞,虽说对人体不会造成伤害,但就他的身体还是少擦这些好。

  口红两个字一出,云辞就知道他刚才为什么,一直盯着他的嘴看了。

  食指与中指分开抵在左眼眶处,眼底闪过一丝狡黠,勾唇冲他笑:“我就是喜欢擦呢?”

  廊道灯光落到那张抬高看过来的脸上,桃花眼往上翘,难得地生动活泼。

  焉岐敛眸盯住那两片红唇,喉结耸动,迅速别开脸:“你高兴就好,只别把口红吃进肚子里。”

  这个答案意料之中。

  云辞没了逗他的兴趣,理理领口抬脚离开。

  宴会晚八点开始,云辞不想去早,七点才从家出发,穿过市中心西行二十分钟,左拐入别墅区,再往里开十分钟抵达宋家别墅。

  隔着车窗,都能听到屋内传来的欢声笑语。

  云辞来得算是晚的,路上,贺钧年连续发好几条信息,一直问他到哪儿了,要不要他去接。

  车停稳后,焉岐率先开门下车,抬手挡着车框顶,云辞却迟迟不动。

  他没催,就连素来话多的张叔也是难得安静。

  焉岐自然看到他的手机亮起又熄灭,有人给他发了很多条消息。

  想也能猜出来是谁。

  但眼下,让云辞情绪低落地,不会是贺钧年。

  “身体不舒服,要不咱们回去吧。”焉岐突然出声打破安静,张叔也跟着点头附和。

  云辞看他一眼,起身下车,撂下一句“外面等着”,径自往充满欢笑的屋子里走。

  门口佣人看到他,两手握住门把手,咔哒转开,将门从外往里缓缓推向两侧。

  众人好奇地看过去,原本热闹异常的宴会厅,突然像被摁下暂停键。

  宋仁轩正跟几个合作方说笑,转过头瞬间落下嘴角,后又想到这么多人在,重新续上笑容往前两步,满目慈爱,“小辞来啦。”

  云辞走进宴会厅,时隔三年再见人,他当年因分不到祖父遗产,红着眼骂自己孽障的画面仍记忆犹新。

  不紧不慢走到人面前,微微低头,“生日快乐,宋先生。”

  三年前宋仁轩就说,他不再是他的儿子。

  宋仁轩捏紧酒杯,气氛渐渐焦灼。

  这时,一名保养得当的妇人朝这边走来,眉眼跟宋闲玉有几分相像,轻声细语地笑:“小辞来啦,来来来,别拘谨。”

  尹清霜抬手召来佣人,端上一杯香槟缓解气氛,在场都是有眼力见的,很快又热闹开。

  然而没等云辞伸手接过那杯香槟,热闹再次戛然而止。

  二楼猛地传来拐杖重重落地声,仰头往上看,鹤发老太太在宋闲玉的搀扶下从楼上下来。

  云辞拇指收进掌心用力攥紧,走上前,离着不远,不冷不淡喊了声“老夫人”。

  老太太看到他瞬间变脸,也不顾在场这么多人,毫不客气:“你来干什么!”

  见老娘出来搅局,宋仁轩顿时一个头两个大,忙朝尹清霜使眼色。

  尹清霜赶紧放下酒杯,几步上前扶住老太太另一边,柔声道:“妈,天不早了,我扶您上楼。”

  “不行!”老太太呼吸突然变急促,手里的拐杖直指云辞,“谁让你们把这个扫把星叫来的,他克死自己母亲祖父,你们还想让他来克死我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