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帝王侧>第5章

  次日,沈亦轩起了个大早。

  洗漱、穿戴,花了半个时辰,将自己收拾地妥妥当当,才去正厅用餐。

  食不言,寝不语。

  更何况四周还有好几双眼睛盯着自己的一言一行,稍有动作,写着“沈亦轩”字样的密报便会出现在御书房内。

  秦晟不动他,沈亦轩更愿意相信秦晟是顾念着昔日情分。

  可是那日秦煜突如其来的表白与秦晟怪异的举动,让沈亦轩隐隐觉得,事情还有另一种可能。

  草草用完早膳,沈亦轩放下碗筷,苦笑一声:他更希望,这只是自己的错觉。

  回过神来,两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说得便是如今的母亲与幼弟。

  沈亦轩给了他们一个安抚性地笑容,垂眸间,终于下定了决心,再抬头时已神色如初:“罪臣沈亦轩,欲求见陛下。”

  不知为何,沈亦轩直觉,他的一定会被这里的某个人——或者在暗处的某个人带到。

  只是不知,这一等,便是数月。

  他在这不知何处的院子里熬过了隆冬,看着最后一粒雪花终归于土,看着早春枝上第一抹绿意心事重重;他听见侍女们悄悄讨论哪家成衣店春衣最好,听见侍卫们私下相约早春出猎。明明不过数月,沈亦轩却觉得过了一个甲子那般漫长。

  久到,沈亦轩开始反复怀疑自己的判断:或许秦晟真的只是念及旧时情谊,放了自己一马?只是见到他便十分烦扰,所以干脆不见?

  沈亦轩想,要是自己被从小到大的知交与自己的对头勾结,置自己的好意于不顾,自己就算念及旧时情分放了那人一马,心中也必会十分烦忧,巴不得与此人此生再不相见才好。

  这般想,又释然了些许。

  只是这释然,并未持续多久。

  永昌三年春,朝堂上大大小小势力争论个不休的安王谋逆案终于有了定论:

  先帝长子、当朝安王,假传圣旨、私囤府兵、意图逼宫,罪不可恕。但在禁卫军缉拿前,安王已拔剑自刎,便不再追究其罪责,葬在盛京郊外,不得入皇陵;其子孙亲眷剥去此前一切封位,流放塞北,未经传召,不得随意入京。

  当朝丞相,罪臣沈正,勾结安王,意欲谋反。本罪无可恕,但念其祖辈百年来为皇家鞠躬尽瘁、殚精竭虑,特免去死刑,与安王亲属一同流放出京,未经传召,不得随意入京。念及丞相长子、礼部侍郎沈亦轩,早年于朕有恩,特免去丞相亲眷相坐流放之罪,只收没其府邸与财物,革除朝内沈姓族人一切职务,遣散奴仆,以此警告。

  丞相长子、礼部侍郎沈亦轩。经查明,与此事无关;且念及旧情,特免去免职之罚,只官降三级,贬为朝请郎。

  ……

  至于余下的安王叛党下场如何,沈亦轩不甚关心。

  他单单盯着“念及旧情”四个大字,沉默良久。

  安王的处置不出意料,只是自己与父亲……

  朝中大都知道丞相在天定初年便拥立皇长子,甚至连自己的公子,也送进东宫做了大皇子伴读。

  故长期以来,沈亦轩一直被朝中人化归为大皇子一派。

  如今新皇登基不过两载,忽然与前礼部侍郎有了“旧情”,还牵扯出早年“恩情”……

  朝中上下,会有什么样的流言,可想而知。

  在这样一个微妙时期,沈亦轩忽然分不清,秦晟于他、于沈氏一脉,到底是保还是摔。

  阳春三月,杨柳吐枝,寒鸦戏水。

  护城河冰雪渐融,拳头大小的碎冰河里东碰西撞,不出一里,便粉身碎骨;早开的海棠含苞欲放,少了绿叶的遮挡,才不得已抬首,羞怯展颜;一场蒙蒙春雨过后,官道旁冒出星星点点的绿意,远看成片,近看却无;蛰伏一冬的盛京家家户户晾起了冬衣,一排排冬衣从街头延伸到街尾,仿若一个无限回廊——盛京,一片万物复苏之景。

  沈亦轩无心赏景。他只知道,父亲今年,是看不到相府花园百花齐放,姹紫嫣红的画面了。

  秦晟不许他出府,却父亲临行的前日,破了例许了他探视。

  还是那个污脏的天牢,牢头细细看了随从递去的令牌,不知得了什么信息,满面堆笑,躬身引路,口中连道:“请,请,请!”

  近乡情怯,用在此处亦然。沈亦轩并未多留意那牢头的神情,只把衣角攥紧了又松开,松开了又攥紧,反复了几次,才缓缓迈步:虽然早有准备,但真到了这一天,仍发觉比想象艰难。

  昏暗狭小的监牢内,父子俩相对无言。

  不过数月未见,父亲却似桑老了十岁不止:两鬓斑白,华发早生;面色蜡黄,衣衫破旧。

  只一个照面时父亲负手站立的姿势依旧挺拔如松,淡然一笑后开口间姿态依然云淡风轻,依稀能看出当日为相的风采。

  有些事,沈亦轩藏在心里很久了:“父亲,为何……”

  为何在新帝登基一年后,为何在新皇对沈氏一脉已隐隐透露出重视之意之时,突然选择谋反?

  母亲在这件事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知道多少?

  为什么要瞒着自己?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沈父扬手,堵住了沈亦轩的下文。

  “儿啊,你们母子三人,近来如何?”

  “尚可,皇上在吃穿用度上,并未亏待我们。”

  “呵……他自然不会亏待你们,”沈亦轩察觉父亲语气有异,抬首刚想询问,却是被父亲岔开了话题:“你今日这一趟,怕是来得不容易吧……”

  沈亦轩敛目,细长的睫毛在眼下留下淡淡的阴影。暗自斟酌了片刻,最终还是低低回答了个“是”字。

  沈父露出了然的神色,一面拉过他双手置于膝上,轻轻拍打以示安慰;一面细细问着家中近况:亦书夜间哭闹了几次,母子三人近来睡得可好,吃得可好,春来勤减衣,莫捂出病来;也别太勤,莫冻出个好歹来……

  父亲絮絮叨叨,像是要把十几年间未曾有的唠叨一次说尽。

  一刻钟转瞬即逝。

  牢头在一旁探头探脑,抓耳挠腮,斟酌许久,才客客气气地提醒:“公子……时辰快到了。”

  沈亦轩颔首,转头又望向沈父。

  “子轩,无妨,事已至此,你我父子二人终须一别,不过早晚而已,”沈父伸手,抱住了如今已可与他比肩的长子,只一瞬间,百感交集。

  明知不可言、不可说,明明说好了为了相府百年狠下心肠,却还是犹豫了、迟疑了,在牢头目光不及处压低声音对沈亦轩耳语:“小心皇帝。”

  语焉不详,只盼自己的长子能领悟自己的意思。

  却观沈亦轩:父亲的四字简短,却恍若一道惊雷在沈亦轩脑内炸响,轰得沈亦轩头晕眼花,一时之间,竟不能理解这四字的含义,只能徒劳的、下意识地,微微瞪大了眼。

  那次探监,沈亦轩是被秦晟派来的随从给拉走的。

  那牢头不知顾忌着什么,不敢对沈亦轩恶言相向,只在沈亦轩身影远了,才暗暗舒了口气。

  看着阴森、压抑的天牢在视野中渐行渐远,沈亦轩不由得握紧了手中的蜡丸。

  父亲临走时的低语,偷偷塞到自己手上的蜡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