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丞相他觊觎朕已久>第58章

  子时,谷源成和秦焕极被急召入宫。

  夜已很深,皇帝寝宫严防把守,外殿灯火通明。

  林鸿站在外殿一棵竹边,沉声道:“钦天监夜观天象,天狗犯阙,紫微星黯淡,祸出于东,夏宫即在东方。”他顿了顿,身后的手紧握成拳:“……皇上口谕,明日的夏宫避暑取消。”

  秦焕极啊了一声,颇有些意外。谷源成心里隐隐觉得不对,他余光注意到,林鸿背在身后的手在剧烈颤抖。

  “从今日起半个月,皇上要闭关听禅静坐,以化解危难。”林鸿淡淡道,“皇上闭关期间不能受任何干扰。秦统领。”

  秦焕极忙道:“下官在。”

  林鸿道:“你即刻安排御林军,在寝宫外严防死守,不许任何官员、宫女、太监进出。”

  秦焕极道:“是。”

  谷源成皱了皱眉,越发觉得不对劲。

  “此次凶难,需皇上的血亲相助,辅以听禅静坐,方可化解。”林鸿这次停顿了更久,才颇有些艰难地开口,“寻王已在入京路上,秦统领,你即刻安排精锐前去迎接护送,一定要保证王爷平安入京。”

  这话低沉而疲惫,谷源成敏锐地听出了一丝心如死灰的漠然。这个从十年前起就站在朝廷上,充当着燕朝顶梁柱的男人,似乎正在屈服于某种不可违逆的天命。

  秦焕极应道:“是!”

  “去吧。”

  秦焕极领命退下后,林鸿对谷源成道:“按原定计划,本该天亮后就启程前往夏宫,但此事事发突然,还请谷副相辛苦一番,向百官解释,避免引起舆论和慌乱。”

  谷源成应下,却并不离开。

  林鸿道:“还有事吗?”

  谷源成恭敬地行了一礼,缓声道:“大人,下官从多年前起便仰慕您的风采,入仕起便渴望建功立业,成为像您一样的股肱之臣。至于皇上,皇上对下官的知遇之恩,更是天高地厚,河长海深。下官连睡梦中,都渴望着为皇上分忧。”

  林鸿眯了眯眼,目光凌厉地望着他。

  谷源成面色不变,沉稳地继续道:“皇上体恤百官,仁善可亲,因区区天象而取消东行,不是皇上的作风,此其一也。至于其二,燕律规定,远在封地的亲王非传召不得入京,即使传召,也必须是三年一祭祖这样的大事,为了化解天象凶难而传寻王入京,于理不合。”

  “而最不合理的,是皇上居然一道旨意也没有,便决定闭关半月。因此下官合理猜测,皇上不是等不及要闭关,而是无法下发旨意。传寻王入京,是为了……以防万一。”谷源成一字一句地说,“请大人据实以告,皇上是否……遇刺重伤?”

  话说到最后,已有些锋芒毕露,显得咄咄逼人。

  但林鸿看他的目光中却带上了几分赞赏,审视地打量了他一番:“你说这番话,意欲何为?”

  见林鸿没否认,谷源成知道自己猜对了,他的心沉沉地坠了下去,悲痛地望了一眼内殿的方向。

  他跪下诚恳道:“如果能知道皇上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下官也能更好地为皇上分忧。”

  林鸿看着面前这个地位仅次于他的年轻人,沉吟了片刻。皇帝考验了谷源成两次。第一次是在去年的祭祖大典,第二次是在边境赤丹。两次他都经受住了考验。

  这个年轻人是皇帝用心栽培的名臣。他能在短短的时间内猜出取消避暑的真相,有胆识当面质问当朝丞相,他表现出的能力和忠心无愧于皇帝的青眼。

  许久后,林鸿长叹了一口气:“你随我来吧。”说着便往内殿的方向走去。

  谷源成的心重重提起,跟随着林鸿穿过珠帘,然后他看到了一屋子的太医和床上的皇帝,惊愕地瞪大了眼。

  太医们愁眉苦脸,冷汗涔涔,婢女在一旁低声啜泣。

  林鸿走过去坐在床上,拉过皇帝的手,轻声道:“皇上请放心,所有事情都安排好了,朝廷诸事都将正常运转,您只管好好养病。”

  掌中冰凉的手指轻轻动了动。林鸿微微一怔,攥紧了那根手指。

  谷源成震惊又悲痛:“这……皇上这是怎么了?为什么有这么多血?”

  燕云潇毫无知觉似的躺在床上,里衣上布满斑驳的血迹,血甚至渗透了薄被,洇出艳红的花来。

  “皇上身中奇毒。”林鸿轻声道。

  谷源成看见,皇帝的手背上突然裂出一道刀口,血汩汩流出,而后那刀口又慢慢愈合,但没过多久,又出现新的刀口。

  反反复复,千刀万剐。

  “这……这……怎么会……”谷源成语无伦次。

  这个时候,燕云潇睫毛微颤,嘴唇轻轻动了动,声音轻若虚无:“小……谷……”

  “你……安心……办事……”

  谷源成眼眶泛红,紧咬牙关,悲痛地哽咽说道:“皇上……”

  “好了。”林鸿把皇帝的手放入被褥中,拍了拍谷源成的肩膀,“让皇上休息。”

  两人来到外殿,林鸿的态度温和了许多:“目前最重要的是为皇上分忧,稳定朝局。你有什么想法?”

  谷源成强压下悲痛,道:“首先要控制住流言,不让百官胡乱猜测。下官马上送信至各府,解释取消避暑的原因。”

  林鸿耐心地引导他:“不错,还有呢?”

  “皇上对外称静坐听禅,那便要迎一位禅师入宫,阵仗要大。”谷源成冷静下来,仔细分析。

  林鸿道:“能想到这一点,很好,本相已经派人去迎接慧禅寺大通禅师,你需要做的是另一件事——要让百官不对皇上闭关一事起疑,需要钦天监的观星文书为佐证,钦天监张监正已在政事堂候命,你便去与他商榷。”

  谷源成立刻道:“是。”

  林鸿又叫来蓝一:“为防万一,让蓝卫昼夜监察百官,若有通风报信者,即刻抓捕。 ”

  蓝一:“是。”

  林鸿又说:“皇上此次身中奇毒,或许有一个人知道内情,那就是曾经的天香楼花魁步摇。速去将她带来宫中。”

  蓝一:“是。”

  林鸿又转向谷源成:“太医暂未诊出中毒之由,我们不能放过每一个可能。御林军已将月内接触过皇上饮食之人尽数归集,本相亲自来审。你先去吧。”

  他有条不紊地一项项安排下去,并未避着谷源成。谷源成隐隐觉得,林相是在教他如何处理这桩大事。

  为什么要教会他?林相是在准备离开吗?

  这念头让谷源成悚然一惊,心事重重地告退了。

  人走后,林鸿深吸了一口气,进入内殿。

  太医擦了把汗,神色凝重地道:“皇上这脉属实奇怪,脉象显示,皇上身中几十种剧毒。一种剧毒已能致命,如今却有几十种同时存于皇上体内……”

  林鸿听到“致命”二字,背在身后的手重重一抖,淡淡道:“慎言。”

  “是、是。”太医硬着头皮道,“恕下官无能,无法诊出皇上身中之毒,太医院的卷宗里,或许记载过此毒。”

  林鸿望着满室太医:“本相已命人将卷宗和医经搬去外殿,你们自可去翻阅,但不许离开寝宫半步。”

  太医们退下了。

  林鸿走到床边坐下,蓝一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身后,声音平板:“已经安排好了。”

  床上的人面色惨白如金纸,身上血迹嫣红,极度的苍白与极度的艳丽相衬,无比残酷又悲凉。

  林鸿握住燕云潇的手,淡淡道:“你方才说,皇上自七岁起,便每月服食一种毒药,所有他服食过的毒药,往后便无法威胁到他。”

  原来如此。

  所以去年,皇帝在点着西域美人香的房中呆了半个时辰,也只是症状轻微。

  所以皇帝每月去天香楼,出来时总是疲倦又饥饿。

  蓝一道:“是。主子的脉象显示身中几十种剧毒,那些毒都是他曾服用的。我认为,这是药力反噬。”

  林鸿摩挲着袖中的瓷瓶,瓷瓶是从皇帝的枕头下找到的,里面有一枚毒药。他回京那晚,曾问过皇帝瓷瓶中是什么,被轻描淡写地略过了。

  “他这个月没服毒,是否与此次反噬有关?”他问。

  蓝一道:“我不知。秘药是蓝六从东海带来的,每月的毒药也是他从各地搜罗的,他最擅用毒。”

  林鸿说:“蓝六几日能到?”

  蓝一回答:“我已命人前往西域通知他,最快要五天赶回。”

  林鸿不语,蓝一退回了黑暗中。

  银烛双眼红肿,抱来了干净的被褥,打来热水。林鸿浸湿帕子,轻柔地擦着皇帝手臂上的血迹。

  可是没有用,血更快地渗出了。

  银烛啜泣出声,却又怕吵到皇帝,满脸泪痕地离开了。

  被派去相府的小厮赶回,将一个檀木盒交给林鸿,无声地退下。

  檀木盒中是一颗散发着清香的药丸,林鸿小心翼翼地扶起燕云潇,将药丸递到他嘴边,低声道:“宝宝,吃药。”

  这是一颗护心丹,是鼎鹤真人仙逝前托人送给林鸿的。只要尚有一息,服用此丹药便可保住性命。

  燕云潇毫无知觉,双目紧闭。但林鸿知道他有意识,没人能在千刀万剐的痛楚下失去意识,就算在昏迷中也会生生痛醒。

  林鸿低声哄了几句,燕云潇睫毛微动,嘴唇微张,却又是一口鲜血涌出。林鸿颤抖着手给他擦干净,将药丸嚼碎,渡入他的口中,又喂他喝了水,将药丸咽下去。

  做完这些,林鸿上床将人搂在怀中。

  过了一会儿,似乎是丹药起了作用,怀里人微微一动。林鸿低下头,亲了亲燕云潇的额头:“宝宝?”

  被伤痛耗尽了力气,燕云潇睁不开眼,只微微动了动唇,近乎气音。

  “你……不能……”

  林鸿将耳朵凑到他嘴边,便听他道:“不能……丢给……小谷……”

  林鸿低笑出声。

  看吧,多么聪明的小珍珠。即使浑身伤痛、半昏半醒,即使只有一丝丝清明,也依然如此锐利又精明。

  他带谷源成来看皇帝,皇帝便知道了他未说出口的言语——他要随他而去。

  听见笑声,燕云潇似乎是急了,长睫剧烈颤抖,竟然睁开了眼——眼中半是焦急,半是恳求。

  “你要……辅佐……”

  林鸿听不下去了,轻声打断他:“傻潇儿,平日里的聪明哪里去了?你不过是受到毒药反噬,等蓝六回来,一定会有办法的。”

  燕云潇剧烈喘息,手指攥紧他的衣服,却又无力地垂落,身体一抽,一口滚烫的鲜血喷出,竟又昏死了过去。

  林鸿心中剧痛。

  后半夜里,燕云潇身体滚烫如火,寝衣被烫出破洞,身体上遍布烫痕。他痛苦地挣扎,低叫,让林鸿打晕他。可刚刚昏迷过去又被痛醒,林鸿紧紧地抱着他,一刻也不撒手。

  大约一个时辰后,这火灼焚烧的痛楚终于减弱,取而代之的是全身冰寒。燕云潇只觉得骨头缝里都结了冰,冻得颤抖如筛糠,面上呈现冰冻般的青白。

  半个时辰后,燕云潇的体温恢复正常,不再灼烫也不再冰寒,可痛楚没有减少分毫——几十种断肠散之毒在肠脏内一齐爆发,万千蚂蚁啃噬着他的肠脏,吸他的血,啃他的肉。

  他在床上翻滚,剧烈挣扎,连林鸿都差点按不住他。他痛苦地低叫,呕了满床黑血,拿着短刀直往胸腹上插,被林鸿死死架住。他求林鸿杀了他。

  这一波发作了快一个时辰。

  天已经蒙蒙亮了。

  后来又发作了几种毒,燕云潇眼睛近乎失明,耳边的声音忽远忽近,头疼欲裂。

  林鸿拂了他的睡穴,他短暂地昏迷了过去。

  天亮后,毒似乎暂停发作了,燕云潇沉入昏眠。

  林鸿坐在床边,满身都是燕云潇的血。他木然地望着床上的人,双手紧握,指甲狠狠地抠入掌心中去,鲜血横流。

  “他过去,过去每个月。”林鸿紧咬牙关,用力之深,鲜血顺着嘴角滴下,他用尽全力才问出了那句话,“每个月都会这么疼吗?”

  暗处传来蓝一平淡的声音:“不会。这是几十上百种毒一起发作的结果。平日里他服一种毒,自然只用忍受一种痛。但秘药能放大痛楚,一种毒应该也不好受。不过主子从不让人看见他忍痛的样子。”

  林鸿哑声道:“你在蓝卫排名第一,武功超群,有没有办法将这痛转移到别人身上?”

  蓝一沉默了一会儿,说:“抱歉,我不会。蓝六或许会。”

  林鸿从未觉得如此无力。

  他深深地凝望着燕云潇苍白的脸,第一次觉得他错了,错得如此离谱。他以为他把皇帝照顾得很好,他以为他是最了解皇帝的人。

  可他连皇帝曾受过的苦难都不知道。

  他根本不够爱他。

  午后太阳高照,燕云潇醒了过来。

  林鸿替他掖了掖被子,低声道:“好些了吗?”

  毒药的作用似乎停了,身上的刀口也停止了流血,燕云潇无力地点了点头:“想沐浴。”

  林鸿摸了摸他的头:“好。”

  热水很快送来,林鸿为他褪去寝衣,露出了千疮百孔的身体。干涸的血迹凝固在身上,没有一处完好。

  “别看。”燕云潇说。他的眼睛依然有些看不清,便摸索着扯过被褥盖住身体。

  林鸿抱着他进入浴桶,为他擦洗着身上的血迹。

  燕云潇说:“你要答应我,如果我不行了,你要好好辅佐燕寻。”

  林鸿为他擦身体的手顿了一下,深深地望着他:“瞎说什么?都已经熬过来了,你不是已经好了么。”

  燕云潇苦笑着摇了摇头。他知道,那秘药是累积多年的毒,他中毒已深。从一次次服毒起,他就预感到会有这一天的来临。

  银烛和流萤送来澡巾和干净的衣袍,两人的眼睛都肿得像核桃。

  燕云潇故作轻松地说:“别哭了,不好看了。”

  两人立刻又掉了眼泪,银烛强笑道:“皇上放宽心,您现在比昨晚好,一定会慢慢好起来。”

  殿里一阵沉默。

  谁都能看出皇帝的脸色是多么灰败,此时的精神或许只是回光返照。

  沐浴完后,林鸿抱着燕云潇回到床上。燕云潇身体虚软得根本坐不住,林鸿便把他抱在怀里,把御膳房送来的糕点递到他嘴边,哄道:“吃一点好不好?”

  一块糕点吃了许久。

  林鸿亲了亲他的额头:“宝宝真乖,再吃一点好不好?”

  燕云潇摇了摇头,只问:“朝廷上……?”

  “你放心吧。”林鸿抱着他躺下,将他搂在胸前,慢慢讲给他听,“谷源成让钦天监拟了观星文书,卯时前就将消息送到了百官府上,现在谷源成正主持朝会。”

  燕云潇精神不继,只轻轻嗯了一声。

  而后,他脸色惨白,将吃下去的糕点吐了出来。

  “你还记得约法三章吗。”吐完后,燕云潇明显着急了起来,拉着林鸿问道。

  林鸿的心在抽搐。

  “约法三章的第一章 ,你可记得。”

  林鸿轻声道:“不得叫奇怪的称呼。”

  燕云潇说:“你已经叫了许多奇怪的称呼,这一条作废,我要重新拟。”

  林鸿知道他要说什么。

  “你……要好好活着,辅佐燕寻。”燕云潇抓住最后的清明,声音虚弱地道。

  “你不能……”林鸿几乎将牙齿要出血来,“你不能这样对我。”

  燕云潇虚弱得听不清他的话,陷入昏迷前,口中兀自喃喃道:“记住了。”

  林鸿低笑着摇头,一滴眼泪流入枕头:“你不能这样对我,太残忍了。”

  燕云潇一直昏迷到子时。

  子时一到,他身体中的毒一同活过来,爆发得比昨夜更剧烈、更迅猛。

  他疼醒过来,身体剧烈抽搐,一口鲜血喷出,染红了前襟。

  当夜,他再也没有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