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丞相他觊觎朕已久>第41章

  腊月三十,一场新雪压白了朱红的宫墙。

  雪一直下到晚上。

  太监们不停地扫着雪,雪仍然欢快地飘落在地上、灯笼上、衣服上。

  天渐渐黑了,宫中张灯结彩,从天南地北来京的二十三州总督步入宴席,脸上皆是喜气洋洋之色。

  酉正时分,钟声敲响,皇帝进殿。他今日穿着正式礼服,戴着旒冕,无比的高贵庄重。

  林鸿坐在左侧首位,目光在皇帝身上滞留了片刻,心口发烫。他转开目光,却总是忍不住偷偷去看。

  谷源成坐在林鸿下首,见他频频望向高台,奇怪地随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却什么也没看到。但他只纠结了一会儿便抛开了,专心地吃起美食来。

  欢快的丝竹声中,燕云潇端起酒杯,深情道:“朕时常想着能去天南地北逛一逛,看看我燕朝的大好河山,可无奈只能独坐深宫。诸位总督大人们不辞辛劳离京,远赴各地,为朕守着这河山,今天的第一杯酒,朕敬你们。”

  总督们忙道不敢,恭敬地同皇帝喝了这杯酒。

  一群太监端着精致的盘子入殿,在每位总督面前放下一盘。

  燕云潇笑道:“这是京城的一道名菜,名叫‘酥皮鸭’,诸位久不在京,想来不常能吃到。朕特意命御厨做了,诸位尝尝。”

  大家纷纷赞道:“果然美味!”“不愧是京城名菜!”

  燕云潇道:“此菜当配‘青阆酒’,清冽香甜,更添风味。诸位桌上的青色酒壶中便是这酒,朕来敬诸位第二杯。”

  两杯酒下肚,总督们见皇帝态度可亲,便不再拘谨,气氛愈发其乐融融。

  李宣坐在末位,只顾埋头吃饭。他知道待会儿有场好戏,得趁机先吃饱。

  高台上,燕云潇笑吟吟地又道:“朕对各地景致与民俗颇为好奇,诸位不如讲来听听,让朕和文武百官们也开开眼界。”

  他看向右侧首位:“便从褚总督开始吧。”

  褚开平进京不到两日,大家都知道他是林相亲口承诺的户部右侍郎,便纷纷把他推到首位。他假意推辞一番后,得意地坐在了右首的位置,和左首的林鸿隔着过道对坐。

  此时听皇帝点他的名,让他第一个讲,他越发得意起来,俨然觉得自己是二十三州之首。

  褚开平喝了酒,满嘴跑马,极南之地的湖州在他口中,比京城还要繁华无数倍。

  燕云潇也不恼,耐心地听他讲完,笑道:“如此说来,湖州倒真是个天上人间的好地方了。”

  他赏了褚开平一对玉如意。

  其他总督们见皇帝听得如此专注,便下了心思,轮到自己时,绞尽脑汁地讲些奇事,逗得满堂欢声笑语。纷纷都得到了皇帝的赏赐。

  宴席进行到现在,宾主尽欢,君臣相得。

  总督们心里的担忧完全放下了,有的甚至开始与歌女眉来眼去。

  燕云潇冷眼望着殿中,见时机成熟,他微笑地开口道:“方才诸位的故事里,全是美人香车、奇珍异宝,令朕大开眼界。巧的是,朕近日也得了一块奇珍,诸位不如替朕品鉴品鉴。”

  说着,他掀开小托盘上的明黄色手帕。

  宴席一开始,皇帝的案几上就摆着一块覆着布的小托盘,不知盖着什么,只能看出状似椭圆,像是宝珠。

  此时皇帝主动掀开布,大家都伸长了脖子往前看。

  燕云潇拿起那块散发着淡淡光芒的青玉夜明珠,含笑说道:“此物神奇得很,遇明则暗,遇暗则明,诸位可曾见过?”

  大家当然说没见过。

  褚开平自皇帝揭开布起,就激动地瞪圆了双眼,这是他托蓝卫送给皇帝的夜明珠!

  他一开始心里打鼓,可听出皇帝话语中的珍惜和赞赏,他便完全放下了心。

  燕云潇道:“朕得此物后,激动不已。宝物理应共赏,大家便传观一番吧,若知此物出处,务必告诉朕。”

  他说完,看向左首的林鸿:“便从丞相开始吧。”

  宴席开始至今,林鸿终于第一次和皇帝视线接触,他按捺下心动,快步走到前面,从皇帝手中接过了夜明珠。

  侍应太监本应从皇帝面前拿过夜明珠,再送到丞相手中。可他才刚刚迈出腿,丞相便已经自己动了手。太监茫然地看着已经坐回去的丞相,挠了挠头。

  林鸿捧着夜明珠,端详片刻,道:“此物价值连城。”

  燕云潇此时也反应过来,林鸿方才的举动实为失礼,闻言便轻笑着刺了他一句:“器物之美,美在形,美在韵,丞相却只看到其价钱,实在庸俗。”

  林鸿深深地望着燕云潇,道:“皇上所言极是。臣对奇珍了解匮乏,却唯爱珍珠。珍珠在臣心中,便是无价之宝。”

  燕云潇:“……”

  要是他没听错的话,这人在公然调戏他?

  他羞恼地瞪了林鸿一眼,冷冷地道:“丞相看完了,便接着传观吧。”

  林鸿把夜明珠递给右边的谷源成。

  此时,褚开平腆着脸巴结了一句:“相爷所言极是,珍珠圆润光洁,下官也爱珍珠。”

  却见林鸿神情骤冷,目光冰冷地盯着他:“褚大人慎言。”

  褚开平一个瑟缩,连忙告罪。

  夜明珠已传了十来个人。

  有了林鸿那句“价值连城”的断言,接下来的官员们都挖空心思地赞美夜明珠。

  “真乃玉蕴光华,天地为之失色!”

  “得见此珍宝,臣此生无憾了……”

  “此生从未见过这般珍宝!”

  夜明珠传到总督末位的李宣手中,又往上传,最后传到了褚开平手中。

  燕云潇含笑望着他:“褚大人觉得,此物如何?”

  众官员的夸赞已经让褚开平的尾巴翘到天上去,此时听皇帝问,自然是卖力地赞赏。

  侍应太监正想从褚开平手中接过夜明珠,放回皇帝的案几。哪知又被林鸿抢了先。

  林鸿将夜明珠放回皇帝手中,又趁机将粥和菜往皇帝面前推了推,将酒壶拿远了些。

  燕云潇也懒得计较他的失礼了,看向户部尚书,问:“张尚书,你管着天下所有银钱,依你看来,此物值多少银子?”

  张尚书抚着美髯,道:“回皇上,依臣看来,值五十万两银子绰绰有余。”

  其实单看价值,此夜明珠未必比得上那颗人头大的翡翠白菜,但胜在雅致,韵气十足。

  “五十万两银子啊……”燕云潇若有所思地摩挲着夜明珠。

  突然,他神情骤寒,沉声道:“五十万两银子,够买三十八条人命吗?”

  早在夜明珠递回高台时,丝竹声便已停了。

  燕云潇的声音不算大,传入在场官员的耳中,却震耳欲聋。

  总督们心里一直吊着根弦,此时皇帝一发怒,他们一下子就清醒了,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

  “二十名守楼人被活活烧死,十八名书生想结伴进京告御状,被抓捕刑讯至死。三十八条活生生的人命,一颗价值五十万两的夜明珠就能抵消吗?”

  燕云潇冷声道:“五十万两够不够买三十八条人命,褚大人,你说呢?”

  褚开平早在皇帝发怒时就酒醒了,但他望着高台上的年轻皇帝,并不如何担心。

  皇帝是想杀鸡儆猴?

  他褚开平摸爬滚打几十年,杀过人,放过火,各中经历又岂是在富贵乡里逗猫遛狗的小皇帝能体会的?

  他是山中的老虎,可不是能被杀头的鸡!

  再说了,丞相已许了他户部右侍郎之位,又怎么会眼睁睁看着他被皇帝算计?

  想到这里,褚开平嘴角甚至扬起一丝淡淡的嘲讽笑意。

  他离座跪地,语气诚恳:“回皇上,人命自然无价,莫说是一颗夜明珠,就是一万颗夜明珠,也远远比不上一条人命。但若是阻碍官府的刁民、恶民,那便另当别论了。皇上身份尊贵,但从未深入民间,地方上事务繁杂,有许多事情另有隐情……”

  满座哗然,百官窃窃私语,褚开平就差指着皇帝的鼻子,说皇帝不谙世事、听信谗言了!

  燕云潇似笑非笑地望着他,轻声道:“褚大人学识深厚,经验丰富,在湖州是万民之主。但在京城,朕便得教教你做人的道理了。”

  他道:“掌嘴。”

  话音刚落,林鸿的位置便没了人影。

  “啪”!

  一声清脆巨响,褚开平趴倒在地,半边脸肿成猪头,牙齿掉了一半。

  他愣了一下,捂着脸痛呼起来。

  蓝卫茫然地看了看自己的右手,又看了看林鸿。怎么他还没出手,林相就已经替皇上掌了嘴了?

  他没想明白,默默地退回了黑暗中。

  林鸿看着地上的褚开平,淡淡地道:“不敬皇上者,按律当斩。”

  褚开平对上他冰冷的目光,终于后知后觉地感到害怕,他颤抖地爬过去抓住林鸿的衣袍下摆,哀求道:“相爷,下官是冤枉的……”

  林鸿想到此人方才说爱珍珠,恨不得一刀了结了他。而这人居然还敢来扒他衣袍,要是皇帝嫌他脏了怎么办?

  想到这里,林鸿厌恶地一脚踢开褚开平:“就算有冤情,也该向皇上禀明,本相不过是皇上的一把刀,皇上让杀谁,本相就杀谁。”

  听到这句意有所指的话,其余二十二位总督们脸色发白。进京之前,为了探听口风,他们都给林相送了或轻或重的礼,这何尝不是看轻皇上的体现?而林相现在说,他不过是皇帝的一把刀。

  这话就是故意说给他们听的!

  只有李宣仍勉强平静地吃着饭,看着褚开平的惨状,他暗自哆嗦,想着等会儿要不要再加一百万两。

  褚开平咬了咬牙,爬到高台下面,道:“请皇上明察!臣是冤枉的!就算皇上要定臣的罪,也应该三司会审,人证物证……”

  “朕就是王法。”燕云潇打断了他,指尖叩了叩桌面,笑吟吟地道,“朕要你三更死,你敢活到五更吗?”

  听到这句近乎不讲理的话,褚开平面上闪过愤恨之色。

  燕云潇道:“放心,朕要你明明白白地死。你真当朕的蓝卫去湖州一趟,只是为了吃喝玩乐?一应证据都已提交大理寺,明日便布告天下,让天下人都看到你的罪行。”

  褚开平张了张嘴,吐出一口鲜血。

  燕云潇望向林鸿。

  林鸿短刀出鞘,一点寒芒闪过,割破了褚开平的喉咙。

  而此时,停了许久的丝竹声又响起了,旋律欢快。

  剩余的二十二位总督浑身汗湿。

  燕云潇笑道:“诸位,怎么停箸了?菜不合口味么?”

  大家只能苦笑。

  他语气一转,又道:“听丞相说,诸位都富可敌国,家中珍宝无数。白玉狮子、翡翠白菜、蓝田玉佩、珊瑚玉雕、象牙如意什么的,成对成对地往外送。珊瑚玉雕一送七座,真是豪奢……刘总督,你说是不是?”

  送了七座白玉底盘紫珊瑚的刘总督砰地跪下。

  接着又连跪七八人。

  燕云潇看也不看,笑得灿烂:“诸位这是怎么了?唉……朕也是无奈之举,偌大一个国家,处处都要花钱,户部张尚书又天天向朕哭穷,朕难哪!”

  总督们这下可全明白了,皇帝是宰肥羊来了!

  还坐着的寥寥无几,苦着脸对视了一眼。

  这一瞬间,大家心里同时涌起一个念头:只要大家都不松口,皇帝总不能砍了所有人的脑袋吧?

  但是……

  “臣愿意为国库捐献六……七百万两银子!”

  李宣一脸正气,继续道:“食君之禄,为君分忧,臣万死不辞!”

  众总督简直想把此人埋了。

  燕云潇笑眯眯地道:“要是能多一些像李爱卿一样的官员,朕还有何愁哉?诸位也不用着急,可慢慢商议,朕先去更衣。”

  他说着站起身,手中握着那块青玉夜明珠,缓缓一捏,齑粉从他掌中滑落。

  然后,燕云潇拿手帕慢条斯理地擦着手指,看也不看目瞪口呆的总督们,优雅地离开了。

  回到寝宫脱下厚重的礼服,换上一件黑金色常服,燕云潇悠悠然地倚在软榻上,喝着温热的淡莓酒。

  不过一盏茶时间,林鸿就急匆匆地来了。

  燕云潇冲他举了举杯:“看来丞相满载而归。”

  林鸿淡笑道:“都靠皇上智计谋略,有李宣带头,其他总督不敢不跟,国库今日进账七千六百万两银子。”

  燕云潇道:“这么多,朕是不是能建夏宫和冬宫了?唔……还要一个大些的鱼池。”

  林鸿道:“当然。皇上要是想要,年后便能动工。”

  燕云潇又喝了口淡莓酒,望着地面,不知在想什么。

  林鸿见他双颊泛着薄红,双唇盈润,神情又怔怔的,心里不觉一跳。

  林鸿走过去,温声道:“亥正时分快到了,皇上该去景行楼上,让京城百姓瞻仰皇上圣颜。百官已登上景行楼,正恭候皇上。”

  燕云潇放下酒杯:“走吧。”

  他有些微醺,起身时晃了晃,林鸿稳稳地扶住他,道:“皇上对今晚的宴席可还满意?若是满意,臣能否讨要些奖赏?”

  “丞相想要什么奖赏?”

  林鸿道:“容臣想一想。”

  华灯遍街,景行楼下,人流摩肩接踵。

  百姓争先恐后地往前挤,想看清景行楼顶层皇帝的天颜。

  十几丈的距离,只能看见模糊的人影。可街上的热闹仍然空前绝后,维持秩序的士兵们吼得嗓子都哑了,也无法阻止热情的百姓。

  “看,看呐!是皇上!”

  “皇上在向我们挥手!”

  “啊——”

  “今年洒的是银票!是银票!快抢啊——”

  景行楼顶,燕云潇站在栏杆旁,身后是垂首恭立的百官。

  楼下是跪伏的百姓,欢呼着,大喊着:“吾皇万岁——”

  林鸿站在燕云潇身后一步的位置,像往常一样,深深地注视着他的背影。

  皇帝身着黑色常服,头戴金冠,负手立在栏杆旁。身形颀长,姿容高贵。

  百姓跪伏,山呼万岁。

  百官俯首,恭诚静立。

  人人都敬他,却无人敢看他。

  林鸿看不见皇帝的表情,却确信——那张他熟悉又深爱的脸上,此刻一定是孤寂与漠然。

  他想到那日的金銮殿,想到这日的宴席,皇帝杀伐决断,大获全胜。

  可胜者往往是孤独的。

  因为通向那至高且唯一权柄的路上,只有鲜血和冷铁,没有盛开的鲜花或浪漫的酒。

  那肩膀并不宽阔,甚至有些单薄,怎能撑起这样的高寒。

  这一刻,林鸿心痛得受不了。

  山呼万岁声中,林鸿上前一步,借着袍袖的遮挡,轻轻地扣住了皇帝的手腕。

  燕云潇微微偏头,皱了皱眉,望着他。

  林鸿仔细看了看,皇帝漂亮的眼睛并未潮湿,甚至还带着点被握住手腕的不开心。他轻轻松了口气。

  “方才在寝宫时,皇上答应过臣,要给臣一些奖赏。”林鸿道。

  燕云潇道:“丞相不如先说来听听。”

  林鸿道:“臣想让皇上,与臣一起逛逛街市,看子时的烟花。”

  燕云潇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歪了歪头,目露疑惑,似乎奇怪他怎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掌心沁出汗来,林鸿放开了皇帝的手腕,轻声道:“很热闹的。好吗?”

  半晌,燕云潇轻轻一笑,颇为漫不经心地道:“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