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九,城门簌簌飘雪。
一辆富丽堂皇的马车停在城门,守卫检查了轿中人的度牒和文书后,恭敬道:“总督大人,请。”
马车缓缓驶入城门。
车内坐着一位富态的中年人,保养得油光水滑,一双手肥胖白净,没有一丝皱纹。
此人正是湖州总督褚开平。
他掀起车帘向外看着,嘴角挂着一抹志在必得的笑意:“京城,真好……”
目光向后一扫,看到一辆熟悉的马车,褚开平喊道:“李兄?”
几十步开外,一辆马车中探出个脑袋,惊奇道:“褚兄?”
褚开平命马车停下,向后道:“李兄不如与小弟同乘一轿,你我兄弟二人也好叙叙旧情。”
一个瘦瘦高高的人从后面那辆马车下来,此人穿着件洗得发白的官服,一脸穷酸愁苦。正是江州总督李宣。
李宣上了褚开平的马车,拱手道:“几年不见,褚兄越发相貌堂堂了。”
两人当年是同科进士,又在同年外放,这些年来书信不断,关系密切。不久前,两人还写信讨论过年底进京一事。
“李兄也不赖嘛。”褚开平笑道,“怎么愁眉苦脸的?”
李宣叹了口气:“不瞒褚兄,小弟实在是心慌啊。”
“莫非李兄还在担心此行有危险?你就放宽心吧。”褚开平拍了拍他的肩膀,压低声音道,“相爷给了我准信,召咱们一齐入京,不过是皇上想见见我们。此行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李宣仍是一脸愁容,虽然他也得到了相爷的准信,但是——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那么——褚兄觉得,皇上为何想见见我们?毕竟召二十三州总督一齐入京,还是燕朝开国以来头一回。”
褚开平耸了耸肩,提壶倒了杯茶水:“李兄喝茶。召我们入京还能是因为什么?小皇帝闲得慌,玩男人玩腻了,一时兴起呗。”
李宣吓了一跳,连连摆手:“褚兄慎言!”
褚开平知道李宣此人最是胆小,便笑着道:“怕什么?几个月前,皇帝对相爷下手,又是罗织罪名又是通缉的,结果怎么样?还不是乖乖把相爷放出来……这说明什么?朝中的话语权在相爷手里,有了相爷的担保,你还怕小皇帝把咱们怎么样不成?”
李宣战战兢兢地道:“你忘了金銮殿的血腥巨案了?据说那天遍地人头,血堆了一尺深啊!”
说到这里他打了个寒颤。
“金殿杀妖后”的故事早已流传全国,被编成故事,广泛流传于话本上和说书先生口中,李宣就不幸读过这样的话本。
话本上的插图栩栩如生——遍地人头下饺子似的滚来滚去,苟活着的官员们瑟缩在角落里。而汉白玉宫阶之上,满身鲜血的皇帝执着剑,阴森森一笑,露出扭曲的鬼面和沾血的獠牙……
之后李宣但凡做了点什么亏心事,青面獠牙的皇帝就会来他梦中索命。
想到这里,他狠狠地哆嗦了一下。
褚开平“切”了一声,轻蔑道:“杀几个人皇帝就厉害了?杀人是懦夫的行径。也只有京城那些百无一用的文官,会被几颗人头给吓到。皇帝要是想着像收服京官那样收服我们,也未免太异想天开。”
李宣惊恐地往四周看了看,生怕褚开平再说出什么不敬的话语,忙转移了话题:“褚兄春风得意,看起来有喜事?”
褚开平闻言,得意地摸了摸并不存在的胡子,压低声音道:“此番我们兄弟一前一后进京,可年节宴后,我便不能陪李兄一同出京了。”
李宣听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问:“褚兄会留任京城?”
褚开平笑道:“相爷已给了我准话,户部右侍郎年岁已大,不日便要致仕。”
他端起茶盏喝了一口,道:“虽然嘛……位置不算高,但能离开又热又穷的湖州,我还是勉强满意的。”
李宣心里有点不舒服起来。外放的人谁不想留任京城?他家夫人想一睹京城繁华,揪着他的耳朵让他去走门路。他给相爷送了厚礼,可是并无回音。
正说着话,宫城到了。
“走吧李兄,先去拜见皇上。”
两人下了马车,往宫墙内走去。
皇帝正在暖阁中办公,经太监通报后,褚开平先进去觐见。
李宣心绪不宁地在外候着。
此次为了留京,他给相爷送了价值连城的厚礼,怎么褚开平得了准话,他却连个口信都没有?此事办不成,回江州非得跪烂搓衣板不可。他越想越急,只想着觐见完后赶紧去一趟相府。
不到一盏茶时间,褚开平就满面笑容地出来了。
李宣忙问:“褚兄,皇上如何?”
褚开平笑道:“皇上嘛,年轻,天真烂漫。”
太监传李宣觐见,他忙正正衣冠,恭谨地低头进去了。
褚开平望着暖阁大门,想到皇帝方才的言语,轻轻一笑。皇帝拉着他问湖州可有什么出名的美人,又问湖州的美食和美景,没一句正事。
褚开平摇了摇头:“难怪。”
那边的李宣低头敛目地走进暖阁,跪下行礼。
一双黑金色龙纹靴停在他面前,随即,一道含笑的声音响起:“起来吧,不必多礼。”
李宣鼓起勇气抬起头,皇帝正笑吟吟地看着他,他呆了呆。看了许多话本插图,没曾想皇帝竟然是如此俊美的年轻公子,李宣一时间忘了起身。
燕云潇疑惑地一挑眉:“李大人?”
李宣回过神来,起身起了一半,目光扫过一边的桌案,他浑身剧震,腿一软又跪了回去,砸出“咚”的巨响。
那、那那不是他送给林相的翡翠白菜吗?!怎么会出现在皇帝的桌子上?
他为官二十多年,一直谨小慎微。这回夫人逼他立了军令状,必须走通门路调回京城,他才铤而走险,给掌权的林相送了这块价值连城的翡翠白菜。
可……为什么会在皇帝这里?!
这纹路,这色泽,就是他送的那块没错!
一瞬间,李宣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完了,他别想活着回去了。
燕云潇把他的神色变化看在眼里,心里冷笑,面上却疑惑道:“李大人怎么了?”
李宣腿软得跪不住,跌坐在地,颤颤巍巍道:“臣……得见皇上尊颜……激动……难自抑……请皇上恕罪……”
燕云潇对一旁的太监道:“扶李大人起来,倒杯茶给他压压惊。”
太监把李宣扶到旁边的椅子上,李宣僵硬着脊背,只敢坐个角。捧着茶盏的手剧烈颤抖,盖子与杯子碰撞发出叮叮咚咚的响声,在安静的暖阁中格外清晰。
燕云潇心里啧了一声,走到桌案前,缓缓抚摸着那颗漂亮的翡翠白菜,漫不经心地道:“朕听说此物价值十万两黄金,李大人方才看了好几眼,是觉得此物漂亮吗?”
李宣屁股还没坐热,立刻手脚并用地跪下,砰砰磕头,颤声道:“臣有罪,臣有罪……”
燕云潇道:“李大人何罪之有啊?”
话本中人头滚落金銮殿的插画浮现在脑海,李宣忙不迭地就要和盘托出:“臣……”
刚开口,他却迟疑了。
若林相只是用翡翠白菜来借花献佛,那皇帝并不一定知道这是他送的。可若他此时坦白,皇帝一旦知道,他就死定了。
李宣僵在那里。
燕云潇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让太监来扶他坐下。
“李大人,喝茶呀。”
李宣颤抖着端起茶盏,一盏茶洒了一半出来,滚烫的茶水全泼在他衣服上。他屁都不敢放一个,像是一辈子没喝过茶一样,两口就喝干了,把茶叶都嚼碎咽了下去。
他赔笑道:“好……好茶……”
燕云潇坐回去,懒懒地靠着,从桌案上拿了个东西把玩着。
李宣被寒光刺得闭了眼,等反应过来那是一把精雕的短刀,他压根来不及思考,砰地一下又跪了回去。
“臣……臣知罪!”
燕云潇看也没看他,兀自拿手帕擦着刀刃,轻声道:“这是林相送给朕的刀。”
李宣只听见了“林相送的”这几个字,全身发凉,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皇上知道了,皇上早就知道了,翡翠是他送的,他死定了。
“臣、臣臣……臣有罪……”
李宣牙齿打颤,眼前一阵阵发黑,用手臂撑着地面才不至于跌倒。
就在这时,皇帝似笑非笑地望向他,手腕一扬,冲他掷出了短刀!
李宣僵在原地,看着刀锋向他面门飞来!
然后……
向他身后飞去?
燕云潇道:“李大人怎么了?朕不过是杀死一只虫子罢了。”
李宣木然地转过头,刀锋与墙之间,果然钉着一只蛾子。
突然,燕云潇神情一僵,不敢置信地望着李宣。
李宣缓缓低下头,裤子一片湿润。
燕云潇立刻拿手帕捂住口鼻,大步往屏风后走去。
另一个人从屏风后走了出来,正是林鸿。他沉声道:“皇上宽宥,才留你性命,还不快快向皇上陈明你的罪行?”
一泡尿流出来,李宣的思绪反倒清明了。皇帝没杀他,说明他还有一线生机。他再也不敢隐瞒,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就连他前年收了五百两银子的贿赂都老老实实招了。
说完后他砰砰砰地磕头,闭着眼睛听天由命。
林鸿道:“李大人家有美妻,一子一女聪慧可爱,令人艳羡。”
想到妻孩,李宣悲从心来,道:“只要皇上愿意饶恕臣这一回,臣愿意做牛做马,报效朝廷。”
林鸿淡淡一笑:“皇上仁善宽容,自然不会计较李大人失小节处,只要李大人将功补过……”
李宣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抢声道:“臣、臣臣愿意!”
林鸿道:“李大人也知道,近年来边境战事吃紧,国库有些困难。”
他说着,手指在翡翠白菜上敲了敲。
李宣立刻道:“臣、臣臣有一些积蓄,愿意助朝廷一臂之力。”
他道:“臣愿意出两百万两银子。”
林鸿抬头看了他一眼,缓慢地摇了摇头,手指抚摸着翡翠白菜。
皇帝刚才特意提了一嘴,这翡翠值十万两黄金,也就是一百万两银子。
林鸿的意思很明显:价值一百万两的翡翠都能随手送人,李大人怎么可能只拿得出两百万两银子?
“三……”李宣接触到林鸿的眼神,咬了咬牙,“四百万两。”
林鸿叹了口气:“李大人,贵夫人想必盼着来京城和你团聚吧?有什么比和美团圆更重要?”
京城……林相在暗示他可以留在京城?
银钱可以再积攒,在京留任的机会却可遇不可求。李宣豁出去了:“臣愿意出六百万两银子。”
林鸿终于笑了笑:“李大人真乃国之栋梁。”
李宣松了口气,想到自己保住了脑袋,还能接夫人来京城,便也不那么肉痛了。他感激地道:“臣今日就将银钱上缴国库。”
“不必着急。”林鸿笑道,“明晚年节宴上,有李大人的带领,想必各州总督都乐于为朝廷捐献银钱。”
脑子中灵光一闪,李宣终于明白,皇上召二十三州总督进京是为何。
原来是羊肥了要开宰。
而自己就是那只领头羊。
李宣犹豫了。
这些年来地方上势力很大,京城毕竟山高水远,大有强龙不压地头蛇之势。若自己带头屈服于朝廷,其余总督会怎么看他?
林鸿道:“户部右侍郎年岁已高,不日便要致仕。李大人有了这番功绩,一个二品侍郎是绰绰有余了。”
此话一出,李宣的所有纠结便抛去海里了。
只要能留京,完成了夫人的任务,其他人怎么想,管他什么事?
李宣郑重地磕了三个响头:“臣但凭皇上差遣。”
林鸿微笑道:“起来吧,明日记得准时赴宴。”
李宣走之前看向屏风,犹豫道:“臣想向皇上当面谢恩。”
林鸿瞥了眼他的裤子,沉声道:“本相会向皇上传达,李大人快离开吧。”
李宣只好领命退下。
褚开平见他出来,立刻迎上来:“李兄,如何?怎么这么久?”
两人毕竟有多年情谊,李宣有一瞬间想告诉他真相,可这想法刚出来便打住了。户部右侍郎只有一个,留下的也能只有一个。
李宣装作若无其事地道:“没什么,皇上好奇江州的景致,问得久了些。”
暖阁内,林鸿走向屏风后,含笑道:“有李宣带头,明日年节宴上,国库能进帐一大笔银钱。”
屏风后传来皇帝闷闷的声音:“哦。”
林鸿失笑道:“太监已经打扫干净了,用熏香熏过,臣保证没有味道了,皇上不必再捂着口鼻。”
燕云潇不相信地望着他:“丞相是闻久了,习惯了那味道吧。”
话虽这么说着,他却放下了掩着口鼻的手帕。
他走到桌前坐下,抱怨道:“朕怎么会知道,他竟然如此不经吓。”
林鸿笑道:“臣告诉过皇上,此人胆小无比,惧内之名远传至京城。不如此,臣也不会想到拿他来开刀。”
燕云潇仍觉得有股味道萦绕不去,便捧起桌上的花瓶,细细嗅着蔷薇:“惧内啊……”
林鸿轻咳了一声:“惧内也没什么不好。”
“哦?”
林鸿满脸严肃:“夫人若是美若天仙,则害怕他生气,害怕他受伤,害怕他睡不好,此为……‘惧内’。”
燕云潇懒懒地扫了他一眼,轻笑道:“朕觉得丞相意有所指。”
说着,他轻轻嘶了一声,伸手捏了捏肩胛骨,抱怨道:“他害得朕捂了那么久鼻子,肩膀都酸了。”
林鸿走过去站在他身后,替他揉捏着肩膀:“是这里吗?”
“丞相身份尊贵,怎能做太监做的事。”燕云潇虽这么说着,肩膀却很诚实地往他手心里拱了拱,“嗯,左边……中间一点,啊……舒服……”
那低哑的声音叫得林鸿心里一麻,情不自禁道:“皇上把臣当做太监便是了,只服侍皇上一个人的太监。”
“哦?”
燕云潇靠在椅背上,仰起头看他,视线从上到下,意有所指地往他身下瞟去:“那么丞相是……太监吗?”
光说还不够,他手中的折扇先是落在林鸿侧腰上,然后缓缓下滑,轻轻点在大腿上:“嗯?”
林鸿:“……”
这个姿势下,皇帝的腰身弯成了一张漂亮的弓,喉结清晰地暴露在空中。
林鸿慌乱地收回为皇帝揉肩的手,沉声道:“臣去外面看看。”
说完便同手同脚往外走去,还被门槛绊了一下。
燕云潇看着他的背影,啧了一声,摇了摇头:“这么经不起撩拨,还想要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