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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B03-0514的主人是个擅长谄媚讨好的小人，他察觉到贺庭对PB03-0514的喜爱，有意将PB03-0514作为礼品献出。他没有走合法的流程，没有进行财产转移登记，没有对自己的主人身份进行注销。
他恶趣味地要求PB03-0514以他自己所有物的身份，去为贺庭服务。
衷心却蠢笨的PB03-0514无法理顺其中的冲突。
他以为自己哪里犯了错误，而将被抛弃，却苦寻无果。
他认为一旦他去为另一个人类服务，他酗酒无度的主人将会陷入巨大的风险之中，势必会给他带去伤害。
矛盾就这么产生了。
机器人和人类一样，每一个都如此不同，它们有着不同样的冻结理由，有着对这个世界、以及对三大法则的独特的理解，每一个都独一无二。
随着被抛弃的日期逐渐临近，他惶恐、崩坏、恳求、分析，而他的主人以违法第二法则（服从命令）而加以训斥与惩罚，机器人自己更加难以走出崩坏的漩涡。他与他主人度过的最后一晚，那个整日酗酒的中年男人将他当成了泄欲工具。然后在第二天清晨强制命令他走进打包的纸盒。
PB03-0514就在聆听着快递员的脚步声中，陷入无法自洽的漩涡，在不断升级的崩坏中，静静死去了。
这段记忆里有着太多的伤心与狼狈，绝望与不堪。杭景将之遮掩，替换以另外的数据。
虽然前一个故事，也未必体面，但那至少，不是真实。
贺庭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他只是怔忡地注视着正子脑。
不知多久过去，杭景等待得有些不耐烦了，便试探道：“贺先生，如果没有其他的事情，那我就先回去了，如果还有其他什么进展，我会即使与你交流。”
他对天赐点了点下巴，天赐立即会意，就要将PB03-0514收纳起来。
这时，贺庭沉冷的声音响起：“不用了。”
杭景心中突地一跳。
贺庭起身，自己捧起了正子脑，“杭景，你没有履行你的职责，我也只好收回你的特权了。”
杭景脸色一白，“什么意思？”
“杭景，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想，你应该明白，我将正子脑借给你，是给你用以学术研究，这种研究，不言而明，必须合法。但你用它做的事情，显然已经超出了你的权限范围。他本就因违背法则而死，而你在它冻结之后，却依旧要带着它经历一遍它曾遭遇过的痛苦，不是很残忍、很自私么？”
血液顿时上涌，杭景脸似火烧，他感到窘迫的同时，又心生激愤——“你可真会颠倒黑白，你要是真的在意PB03-0514，你还维护导致它冻结的东西？！”
贺庭脸色顿时愈发沉冷，目光税利，仿佛杭景说了什么大逆不道之言，“你恐怕搞错了，导致它冻结的不是法则，而是它违背法则。”他带着正子脑，离开座位，目光不经意地微转，从天赐面上一掠而过，“人尚且有法律约束，何况是它们？”
“我可不记得人类有哪条法律规定，一个人必须无条件服从另一个人的命令。”
贺庭笑了笑：“那么机器人是人吗？”
“你？！”杭景彻底被激怒，他早就知道与人争辩机器人最终只会走向这个结局，他竟然在此刻还是与贺庭争辩了起来。也许是从PB03-0514正子脑中所看到的贺庭的另一面——对机器人PB03-0514如此关注、喜爱，使他产生了错觉。
可到底，贺庭也不过只是个觊觎正子脑的伪君子，他对PB03-0514不可能有友谊，也不可能是爱情，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利己主义者！
想到那么友善、那么可爱的PB03-0514，杭景忍不住脱口道：“那对你来说，PB03-0514究竟是算什么？一个宠物？还是玩具？”
贺庭脚步一顿，但只是一瞬，他走到了最近的一扇房间门，声音漫不经心，“杭景，我把正子脑交给你做研究，你把你的研究结果如实转达，这是诚信；我把正子脑交给你做研究，你却把结果半遮半掩，并琢磨揣度我的用意，这是卑劣。”
杭景愣了愣，但随即便想明白过来，他瞥了眼桌上的扫描仪。毫无疑问，他被贺庭监听了，可能是这台扫描仪有问题，也可能是他所居住的公寓暗藏玄机，他还是涉世未深，没有想到以贺庭的地位，自己的隐瞒根本不堪一击。
他扯了扯嘴角：“卑劣又怎样，不是对你卑劣，就是对他卑劣。那我宁可对他好一点。”
贺庭并不生气，他走到了那扇门前，那扇门配备着传统的金属钥匙，他把钥匙插进锁孔，依旧慢悠悠地道：“我不介意你对我的态度和喜好。但就你个人事业而言，如果你也这样说话不算数，那么以后大家都不敢和你做交易的。而就你我而言，我也希望未来你不会对我有所隐瞒。诚信，是长久相处的法则，我们来日方长，希望坦诚相对。”
杭景都忍不住笑出声来，他简直一刻不想与贺庭相处，他握住一旁天赐的手，“谁要和你来日方长？贺先生，告辞了！”
杭景最后看了一眼PB03-0514，心有遗憾与不舍，但还是转过了身。
然而这时，“杭景，”贺庭的声音伴随门被推开的声响，从他背后传来——
“婚姻匹配系统的结果出来了。”
杭景心脏似乎悬停了一瞬。
而天赐的手在此刻猛地收紧。
一股巨大的荒谬与不安降落，杭景猛地回过头去，他看见贺庭走进了幽深昏暗的室内。那间房间里没有亮灯。
他看见里头的桌台上影影绰绰似乎摆放着另一颗“正子脑”。贺庭正掀开那颗“正子脑”，往里头加注某种溶液，他的声音依旧沉稳、波澜不惊——
“婚姻匹配系统显示，我的标准配偶，是你。”
他口中说着一件事，手里做着一件事，而眼里，却是看着PB03-0514，像是在对一个没有生命的爱人低语。那不带感情的语调，仿佛这件事并不值得期待，反而带着某种隐约的报复。
杭景感觉贺庭不像是在对他说话。
杭景也希望他不是在对他说话。
可这个消息终究是如惊雷贯耳。
杭景僵在原地许久没有动弹。他的机器人伴侣也僵直片刻，而不太流畅地转过头，低头打量他的小主人。他碰了碰主人的面颊，又碰了碰他的肩膀。他触摸他冰凉的指尖。而后慌张起来。
不是他的错。可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感觉是自己让小主人如此苍白、如此恐惧、如此颤抖。他揽住杭景的肩膀，一会儿把他抱在怀里拍拍后背，一会又亲亲主人的脸庞，抚摸他的发顶。
做这些的时候，他的动作并不流畅，崩坏氧化了他的关节，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他的余光里时不时可以看见落地镜里投射出的机器人的身影。他急切地想要抚慰他的小主人。
杭景在这崩坏下的安慰中，找回了一点清醒理智，他的眼神聚焦，望着那阴沉的室内。
他看清了，贺庭掀开的不是一颗正子脑，而是一颗人类的头颅。他填充好溶液，小心翼翼地将PB03-0514装进那颅腔之中，他轻轻摸了摸PB03-0514光滑的顶部表面，轻声说：“我们将在六个月之后结婚。”
杭景说：“别做梦了。”
贺庭头也没有抬，“他要你来，你为什么不愿意？”
“我会向婚姻委员会提出异议。”
“你不愿意，我只好找别人了。”贺庭盖上了那颅盖骨，他将之轻轻转动，调整位置。他错开身体。
杭景看清了，那头颅。一张苍白的脸，有着和他近七成的相似。
杭景知道那是谁。
他几乎是从贺庭住处落荒而逃，回去当晚他便发起高热，浑身颤栗不止，他烧得迷迷糊糊。天赐喂他吃过药，又时刻不停地用温水擦拭他的身体降温。
一盆温水渐渐凉掉，天赐正要去换水，但杭景拽住了他的衣袖。
杭景没有睁眼，他面色惨白。
“天赐，你看到了吗？”
他问得没头没脑，但机器人却心领神会，他点了点头，“看到了。”
“她是谁？”
机器人沉默了一下，如实回答：“它不是谁。但它有景蔚然教授的一张脸。”
杭景的脸颊、额头又开始渗出冷汗。机器人连忙道：“您不要害怕，那不是一个真正的……只是模具。”
杭景的脑海中浮现曾经见过的全息投影，也回忆起在那个秘密实验室里的合照。那时他的父亲母亲尚年轻，而他也还是一个小小的胎儿，存在于母亲的肚子里。他从来没有见过他的母亲，但那张温柔、美丽的脸庞，他永远不会忘记。
那张充满着柔和爱意的脸庞与贺庭收藏室的模具割裂又重合——
贺庭究竟要做什么？！
一阵阵寒意从杭景身体上拂过，良久之后，他睁开双眼，虚弱地对天赐道：“天赐，帮我把书架第二排的那本《正子脑悖论》拿过来。”
天赐闻声照做。
杭景结果那本书，从中取出了几张折叠起来的稿纸，稿纸上写着密密麻麻的公式。
杭景看了天赐一眼，之后就反复翻阅这几张手写稿，直到天明时分，他请天赐将之销毁。
天赐踟蹰了一下，他瞥了一眼那第一张稿纸，他还记得杭景数月之前推导出这些公式时的震惊，他记得杭景那几日把正子脑的研究都搁浅，专心对着这些公式写写画画，夜深人静时来回踱步，彻夜不眠。
“这很重要。”他的小主人总是冲动行事，天赐忍不住提醒了一下。
“嗯。”杭景点点头，“所以要彻底销毁。”
“为什么？”
“因为到目前为止，最安全的存储是人脑。但这也是建立在大脑没有接受正子腔扫描的前提下，而等到未来脑科学……”杭景握了握天赐的手，眼睛里有些哀色，“天赐，无论将来发生什么事，你都要保护我，不要让我接受正子腔的扫描。”
天赐正色：“我会的。”
“嗯。拿去……销毁吧。你也不要看。”杭景重新阖上双眼，低语道：“这是筹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