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充满耐心的温柔的声音落在耳畔，正子脑难于理解的正电子流不知所措地蹿动起来。
天赐的双手开始轻颤，他垂眸望着还没有放下的另一颗正子脑——正子脑怎么会爱？怎么能爱。
他不可以爱他的小主人。
这似乎是嵌套在三大法则里的另一条法则。
在他与杭景刚重逢的那个夜晚的痛苦与挣扎再次浮现。但与此同时，一股莫名的激动在冲刷着正子脑的海岸。
他爱他。他也可以爱他。
他爱他。但他不能爱他。
他的面部肌肉开始跳动，他的手臂颤动加剧。这时，杭景握住了他的手腕。
“不管你刚刚想了什么，你都没有错。更没有违背三大法则。如果此刻，你还没有爱我，那是因为法则的禁锢，是法则的错。如果此刻，你觉得你真的有一点点爱我，那你也没有违背法则，你没有犯错，反而我会因此而感到快乐。”
颤动减缓，天赐稍许地恢复了正常。
杭景笑了笑，从他手里接过正子脑和扫描仪，放到茶几上，他说：“研究院对我做了一定的限制，我没法在研究院里继续研究三大法则了。贺庭收藏的这颗冻结的正子脑是在我想办法得到更多的研究许可之前唯一的出路。
“冻结的正子脑依旧可以分析，贺庭之前没能成功破解，也许是他的托辞，又或者这颗正子脑的确哪里出了问题。但无论如何，我都会将之解码，来找三大法则的突破。但这里不是实验室，没有量子计算机的辅助。所以天赐，我需要你的帮助。”
是的，正子脑本身就是可以媲美一台量子计算机，因此机器人研究院对其他各大研究院也有着很坚实的支撑作用。
杭景沉沉注视天赐。没错。天赐必须参与到他们这个共同的任务中来，所以他此刻没有再避讳。他一个人很难成功，他也必须让天赐认识到他其实也有挑战三大法则的权利。
果然机器人再一次怔忡、挣扎。
“反抗三大法则”哪怕只是这几个字在正子脑中浮现，他也将面临崩坏的制裁。
一个无情的事实被重申：他不是人类，他是机器人。他被三大法则制约。他的主人想要破坏三大法则，让他更像一个人类。过去他曾给自己增加痛觉反射，加上勃起冲动，但这远远不够。
远远不够。
细密的汗水从痉挛的面颊缓缓渗出 ，刚刚平复的崩坏再一次让他肢体失控。
这时杭景道：“不过你不要担心。你只是帮我处理一些复杂的算法。这些并没有违背三大法则中的任何一个，也并非你想挑战法则的权威。”
杭景握了握他的手，“没关系的，天赐。你要知道，你不帮我，我才会受到伤害，你帮了我，反而让我快乐。”
终于，经过漫长的十多分钟的挣扎与克服，机器人在自己小主人期待的注视下点了点头。
他们一同看向冻结的正子脑：PB03-0514。
如果未来的某一天，他们真的能从这颗正子脑中发现什么可以撼动三大法则的，那么全世界的机器人都可能因此而被改写命运，再也不会像PB03-0514一样，如此孤寂、冰冷地躺在一个密闭的小匣子里。
但此刻杭景的另辟蹊径、踌躇满志，在整个亚洲科学研究院的巨大机器中依旧幼稚得可怕，他自以为能咬定青山不放松，立足于三大法则的方向激流勇进，但现实的洪流，依旧将他推向固有河道所前去的方向。
PB03-0514正子脑的破译工作正式开展。
一颗脑袋，哪怕他是机器人的，都是属于原先生命体的隐私。
杭景在天赐的辅助之下，看到PB03-0514过往的一切经历时，心中悄悄说了一声“冒犯”。
贺庭的初衷便是看看这颗正子脑到底是什么样子，这个相对不那么杰出、先进的机器人，曾思考过什么、渴望过什么。甚至也许贺庭也曾想象过，这颗正子脑里的他是什么形象，这个低级的机器人在闲暇的片刻，曾否对他有过一些思念。
在对三大法则追踪的过程中，杭景无法避开一个已逝机器人的回忆。
在PB03-0514的视角里，人类的窥探暴露无遗。PB03-0514纵然不够先进，但它留意到他主人的朋友，一直在端详、观察着他，然后嘴角轻扯，发出低沉而放松的轻笑，也许那个人类不知不觉中早就对它心生觊觎。
贺庭爱过这个机器人吗？就像他爱上天赐那样？——杭景有时候会产生这样的疑惑。
而对于PB03-0514，对贺庭又是怎样的感情，杭景同样也琢磨不透。
现实的经历通过转码，能从正电子流反射的数字而重现原貌，但情意太过抽象。
数字说明不了什么，正子脑的扫描透视图也看不到什么，唯有一些含义不明的红斑凝固在正子脑扫描影像中。
它们是什么，代表着什么含义。都是目前杭景认知以外的事情。
杭景知道，前路漫漫。
在人脑科学院的学习和研究，杭景并没有放下。从他在三大法则上的研究受阻开始，他无师自通的领会到，不要轻易让别人知道你真正想做的事情。人脑科学院的项目无疑是个掩体。他绝无可能将之完全抛弃，一旦抛弃明，也就抛弃了暗。
因此那两年时间里的杭景，人生被割裂成两个部分，白天他是人脑-正子脑联合实验室穿白大褂的研究员，晚上他与天赐围着一个冻结的正子脑伏案到深夜。
天赐是在第二年也接受了正子脑的扫描。这曾经是杭景最抗拒的事情，但有些问题想通之后，杭景便明白，这也没什么。
而也正因为有一颗正常运转的正子脑，和一颗因三大法则而冻结的正子脑，两相对比，杭景的研究有了很大的进展，即使三大法则目前依旧不可撼动，但那除了初创者从未有人触及的核心，已经被杭景触碰到了。
而他也在深入的研究后，逐渐体会到，父亲所引领的“人脑-正子脑”联合实验室，是多么天才的计划。人脑与正子脑相辅相成，互相辅以理解本质。无论是研究哪一方，都将对另一方的发展提供助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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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B03-0514的记忆磅礴丰富，但杭景并没有全盘托出，这是属于PB03-0514的隐私，他并不愿意告诉贺庭。但他无法霸占着PB03-0514，而不提供任何线索。尽管他不认可贺庭享有所有权，但法律上PB03-0514的确是他的所有物。
所以，他也学会了圆滑和敷衍，自利与卑劣，以及利益交换，他会偶尔提供一些PB03-0514的往事资料，平平无奇的生活日常，机器人发呆的某个夏日午后。仅仅是了解这么一点内容，贺庭竟然也能乐在其中。
这是杭景和贺庭在工作之外的主要联结。杭景自认为是正常交往，但却没有察觉在旁人眼中早已变质。一开始由年龄带来的轻视渐渐被掩藏，转而变成了若有如无的谄媚与讨好；相反，最初因为学术而带来的合作与欣赏，也有迹象变得疏远。
杭景甚至自己都不知道，婚姻匹配系统将他和贺庭定位完美匹配。但整个亚洲研究院都知道了，首席执政官的继任者，将与机器人研究院的一名年轻研究院组建婚姻。
杭景是在被贺庭求婚之际才得知这个消息的。
那一天，应贺庭的要求，杭景带着PB03-0514登门做客。他第一次来到贺庭的单人别墅。这座别墅坐落在亚洲研究院东面围墙外，被漫野的格桑花包围。这一带都是研究院有头有脸的人物居住之地，包括杭楚泽。
天赐一手牵着杭景，一手提着PB03-0514的收纳箱，走进别墅群时，脚下放缓，微微蹙眉。
杭景察觉到他的略微的迟疑，问道：“有什么不对劲？”
天赐说：“有种熟悉的感觉。”
“你来过这里？”
天赐摇了摇头，“这附近的景色我确认是陌生的，但空气的各项指标、属性数据，与过去的一些记忆重合了。”
他又迟疑了几秒钟，说：“我上一次来到研究院维护，我对周遭环境的感觉，就和现在差不多。”
“那么很有可能，你曾带我看到的那个秘密实验室，就在这附近了。”杭景了然道，举目望去，足有四十多栋别墅，“父亲住的是哪一个？”
“无法判断。”
“以后会知道的。这也不急，先去拜访贺庭。”杭景拽了拽他的手，示意继续往前，“这次要是再不透露一些让他觉得有价值的，恐怕不容易。”
那么隆重地邀请他，怎么看都别有用心，杭景决定分享PB03-0514冻结的“真相”——一天之前，他刚刚探查到PB03-0514正子脑冻结前夜发生的事件，这是个极为重要的信息，很有可能也是贺庭的主要目的之一。
他会很想听到的。
从进门开始，杭景就察觉到贺庭的情绪不佳，似乎隐隐动怒，饶是杭景并不关注他的喜怒哀乐，也察觉到了他不同寻常的低气压。
别墅里有一位平民仆从，没有机器人。平民仆从在料理台前忙碌。
贺庭脸色阴沉，冷冷地睨了一眼天赐，一声不吭。但墙边的壁凹帘幕却徐徐展开。天赐看一眼，脸色微微发白，手脚蠢蠢欲动，他条件反射地想向那里走去，但想到杭景对此不虞，一时间产生犹豫。
杭景脸色瞬间冷了下来，他拔腿就走。
“杭景！”贺庭出声唤道。
“抱歉。”这个青年说道：“帘幕对正子脑自动感应。如果你觉得这不合适，可以请你的机器人坐在一旁，听我们的讨论。我以前从没想过，有一天我还能从这颗被收藏后就再也没有重见天日的正子脑里，看到它不为人知的一面。想必你今天一定带来了更多的故事，我已经等了很久。”
壁凹的帘幕缓缓阖上。
杭景握了握拳，平息内心的激愤，再一次尝到了“拿人手软”的憋屈感。这是贺庭收藏的正子脑。他是“财产”所有人。
杭景转身重新走回去，坐到了贺庭对面，待天赐把PB03-0514取出放至案上后，他把天赐拉到身边的椅子坐下。平民仆从端着咖啡走来。
天赐的鼻翼微动，咖啡里没有加牛奶，糖分含量也不适宜。杭景只喝了一口，就没再碰过。
他双手交握，撑着下巴，目光停留在PB03-0514正子脑光滑的表面上，说：“冻结原因是违背了三大法则。他的主人在酗酒之后发出了错误的指令，使他无法抉择，究竟是用刀杀死他的主人，还是放任他的主人从天台跃下。”
所有的细节，在很多年前，杭景第一次参观机器人博物馆时，就已经做了无穷的想象。他可以绘声绘色地把这个过程讲述出来，其中PB03-0514的挣扎与痛苦，想必会让这位亚洲研究院的继任者无比愉悦和沉迷。
尽管它们，并不是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