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都市情感>温柔崩坏>第4章 天赐的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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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场“驱逐战役”以失败告终,杭景恹恹了两天。

  客厅里的积木能搭出一个华丽的城堡,但是它们早已无法满足八岁的杭景的需求。小叶正常运转时,杭景就总觉得在渴望些什么,但是他没法形容。他只是在听小叶讲故事时会问一些小时候不会问的奇怪问题。

  比如他会问:毛毛虫虫为什么会变成蝴蝶。或者,白雪公主的毒苹果里的毒是哪一种毒。再或者,嫦娥的时代就有宇宙飞船了吗?

  小叶有时并不能给出真的解答杭景困惑的回答。在这些问题的对比之下,客厅里的积木失去了它原有的魅力,杭景已经好久没碰过了。

  但这两天,杭景无精打采,只能用积木这种不用消耗体力、可以随时停止、专注与走神都不打紧的活动,来打发时间。更重要的是,他懒懒散散地搭着积木,可以装作不经意地观察。观察他的保姆在厨房大展拳脚,观察他打扫别墅、晾晒衣物,观察他把那些积木拼成一个个汉字,教杭景学习,观察他走进他自己的卧室,再换一身出门买菜的衣裳。

  杭景在这种自以为不动声色的观察中,打探着天赐的弱点。虽然碰过一次壁,但驱逐天赐的信念依旧未减。

  杭景并没有发现天赐的弱点,但他注意到天赐总是带着他的“百宝箱”。

  百宝箱是天赐来时就带着的,是一个一立方分米大小的小黑盒子。杭景不知道里头装着什么,他很好奇,不过他把这个百宝箱偷偷藏进自己卧室的时候,并没有私自打开它。

  他只是抬了抬下巴,一扫连日恹恹之气,气势汹汹地告诉天赐:“你的百宝箱在我手里,只要你肯离开我的家,我就把它还给你。”

  那个时刻,天赐刚刚给阳台的荒草浇完水走进客厅,他的手上提着粉红色浇水壶,愣了足有一分钟的时间,而后他温和地原谅了他卑劣的小主人,说:“没有关系。”

  再叮嘱:“但是里面的东西都不可以吃,那只是一种伤口愈合剂。”

  杭景来顿时面红耳赤,“我又不是小孩子,我可以分得清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我会认字!而且我也没有那么贪吃!”

  “——也不能用手直接接触。”

  杭景砰地摔上卧室门。

  他的自尊心受到了严重的挑战,在为计划又一次泡汤之前,他就因为觉得被鄙视了自己的脑袋瓜,一下午都在生闷气。

  被藏起东西的天赐没有在意,杭景也不能再发作。那个百宝箱就这么被遗忘在了杭景的柜子里。

  杭景的第三次计划,充分使用到了同理心这个东西,虽然这个时代,上等人圈子,从来没有提倡过所谓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但杭景还是无师自通地发现了这一点,由此可证明,这个八岁之前被机器人带大的小朋友并没有生长出反社会人格,但是否符合上等人社会的要求,还有待继续观察。

  从过去的经历来看,杭景总是带着强烈的好奇心去靠近这个世界的一切,但他看到的并不总是像蝴蝶一样美好,或者像毛毛虫一样可爱,也有让他恐惧的:动画片里恐怖大魔王、黑夜、陌生又丑陋的东西突然出现、不符合常理的极端扭曲的事物。

  他从中选择了一只鬼面具,这是他七岁时的万圣节的礼物。他从动画片里看到它的第一眼,他在他的小摇篮里失眠了一整个晚上,并且由此产生过诸多恐怖联想,直到后来杭景发现面具底下,就是他最喜欢的一个英雄角色,他才爱屋及乌起来,甚至央求摇篮替他也买一只。

  他是因为见过鬼面具多次,且知道鬼面具下面的真面孔,所以他才不害怕,但是天赐不知道呀!杭景得意地想着,戴着面具冷不丁冲进厨房。他要把天赐吓得大惊失色,最好是大哭一场,接着他就气势汹汹大喝一声:“害怕了吧!害怕的话,就离开这里!”

  可惜出师未捷身先死,杭景刚踏进厨房就跌了一跤。正在切菜的少年保姆猝不及防,手忙脚乱地抛开刀具就去接他的小主人,在他的小主人摔出个狗啃泥之前,当了一个结实的肉垫。

  杭景小脸煞白,却不是为了自己的摔跤,他一点痛都没有,但他刚刚看到了,天赐的刀狠狠切到了手指!羞愧爬满了他的脸庞,他只是想吓一吓天赐,可是没想让天赐切坏手指。

  偶尔他磕到碰到,表皮渗出一点点血,他都觉得钻心的疼,只有小叶不断哄他安慰他,他才能稍稍不那么疼,而那把锋利的菜刀,可能连手指都可以切下。

  他的脸蛋贴着天赐的胸口,整个人趴在天赐身躯上,而天赐的双手正放在他的后背。这本是个极其有安全感的怀抱,但杭景此时却觉得后背湿漉漉的,那上面已经沾满了天赐的血。

  他被这种幻觉定住,身体僵硬不敢动弹,声音也泄露了他的紧张和惶恐。

  “你切到手指了……”

  “没有。”天赐说。

  “你骗人!我看见了!”

  天赐迟疑了一下,没有吭声。

  “快给我看看!”杭景从天赐的身上爬起来,跪在在地上,抱起天赐的左手——

  天赐的手握成了拳,杭景费力地去扒拉,把杭景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终于,在天赐的小拇指上,他看到了一个刀口。

  杭景凝视那刀口。它就在他的注视之下,慢慢渗出了鲜血。只是微微的鲜血,它们由创口的最深处缓缓上升,最后在刀口表面凝聚成一颗小小的血珠。

  杭景的注视长达一分钟之久。当脸庞抵不过重力的强势,已无法挽留那颗眼泪,它重重落下,小血珠被瞬间击散。杭景再也忍不住奔进卧室,脑袋埋在枕头里,狠狠大哭了一场。

  真是没来由的洪水一般的伤心。愧疚、惶恐,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门外时不时传来天赐焦急的呼唤和凌乱的步伐声,在夜深人静之际,又归于平静。

  也许他真的弄痛了、也惹恼了他的保姆。

  杭景肿着眼睛,蹑手蹑脚地走出卧室,他在天赐的屋门前踌躇,最终还是下定决心,要和天赐道歉。

  他的手才轻轻一碰屋门,屋门便被推开了,里头空无一人。

  杭景怔怔望着满室的黑暗,眼前的漆黑,和别墅外的夜,像一只黑黢黢的大口。

  他绝望而自弃地想到:这次他终于把他的保姆赶跑了。

  可是也是到他如愿的此刻,他才发现,他其实并没有那么想要天赐离开。

  对杭景来说,他从出生到八岁,他的世界只有一栋别墅加一座花园那么大,可当这个夜晚,他第一次独自一人溜出别墅,看着山间树影,和高远的星空,才惊觉他所接触的世界,和他的摇篮一样小。

  *

  走出林荫密布的偏僻别墅区,来到大路,天赐唤来一辆自动汽车,每一辆自动汽车都嵌入着无人驾驶程序,同时配备着一位平民司机。所谓司机的职责却并不在驾驶。平民司机恭敬地走下车来,要替天赐打开车门,但天赐却抬手止住了他的动作,自顾自地坐上了车。

  他报出一个目的地,车内语音自动接茬:“目的地:月光大道。原野十字路口东。编号305978人工智能为您驾驶,请问需要播放音乐或者电台节目吗?”

  “不需要,谢谢。”

  “好的,祝您旅途愉快。”

  自动汽车飞快又平稳地向前驶去,天赐端坐在车内,即使座位柔软舒适,他的脊背也丝毫没有放松。前座的平民司机频频打量——他本依照直觉认定远远走来的这个黑发少年是上等人,但走近了,他才发现少年衣服上的胸针——一个平民保姆。

  不过,上等人的平民保姆,也要比寻常平民优越多了。

  他无不羡慕地想到。

  “不知道您服务的是哪家先生和太太的孩子?”司机问道。在他印象里,这个地方住着的都是本城各分院的要职,比如上一次他就碰到一个保姆,对方照顾的是月光城生物研究院周博士的女儿。

  要知道,本城作为首都,首都研究院的地位可不是其他乡下小城所能比拟的。首都研究院的要职将来都有可能直接进入亚洲研究院工作的。

  “抱歉,雇主要求不对外透露个人信息。”天赐回答道,同时抬起手,忽然在空气挥舞了两下,就像是在擦拭空气。

  司机感到一阵古怪:“是车厢了进了飞虫吗?”

  “不是。”

  司机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又问:“看您的样子很年轻,应该是刚刚参加完保姆等级考试吧?”

  “是的。”

  “我儿子今年19岁,等级考试考了三次了,还是没有通过,要是他能像您这样争气就好了——”

  “祝您的儿子早日通过考试,先生。”天赐说道,紧接着,他的手臂又抬起,手掌在空气中又擦拭了两下。

  “您真是太客气了——”被反称了一声“您”,司机受宠若惊,他接送过的那些保姆,通通都颐指气使,眼睛看天的,谁能想还有这么谦逊的。但这个古怪的保姆到底在干什么?他在擦空气吗?

  司机惊疑不定,也没有敢发问,但看起来关于考试的话题,这位客人并不介意,就在他想要请教之际,那保姆突然道:“停车,掉头,回到发车地。”

  司机惊讶,但自动驾驶程序却没有任何延迟:“好的,返程开始,二十分钟之后抵达。”

  自动汽车返程,司机也回过神来。后视镜里,保姆的神情依旧平静,毫无波澜,但他刚刚的语气,却似乎又透露着一丝丝焦急,真是怪人。

  而这个怪人保姆,目光盯着空气中的一点,像在看什么,又像在捕捉某种声音,还像是在思考。

  终于,自动汽车抵达最初的道路,车刚一停下,这个少年保姆便敏捷地飞蹿出去,身形快得几乎闪出残影。

  *

  从消防通道偷溜出去的杭景很快就引发了整栋别墅警报系统的连锁反应,蜂鸣声在山庄里响起,惊起一群群本已入睡的鸟雀,也惊得杭景头也不敢回。

  寒冷的夜晚打湿他的睡衣,他在山林间的小路上奔跑,摔了一跤,爬起来后,彻底失去了方向。

  呜呜的风声像是鬼怪在哭泣,杭景往树上贴了贴,尽量地缩成一团,像在模拟那些会把自己融于大自然的小虫,这样可怕的东西就不会找到它。

  他不断地打着哆嗦,温热的眼泪不一会儿就在寒夜中冷掉。他不敢大声呼唤,怕惊扰了那些可怕的东西,他只能无声地喊着小叶,喊着天赐,喊着父亲。

  回应他的只有风声,黑夜因而过于漫长,像是一辈子那么久。他觉得自己被黑夜封住了,这个冰冷的黑色大箱子,掠夺他的温度,侵蚀他的记忆。他忽然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赶天赐走。

  那一天,小叶坏掉了,漂亮的大哥哥到他家里来。

  大哥哥做好吃的菜和零食,帮他洗澡,帮他穿衣服,他做的一切事情那么神奇,好像是完全按照杭景的心愿学成的本领。

  可是他却一直赶他走,到底为什么要赶他走呢。

  明明自己的生活,好像也没有什么发生过变化呀。

  杭景想不明白,他的脑袋壳很痛、很重,他的呼吸很烫,他的手脚一点力气也没有。

  就在他快要昏过去的时候,他看见了一张血盆大口,正腥臭地将他吞没。

  他想逃跑,可是双脚像被钉在了原地,他逃不了一步,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张大口向他靠近,他瞪大眼睛,不能呼吸,恐惧令他浑身发抖,他惊呼,却不能发出声音,终于,他的要被吃掉了。

  那猩红的巨大口腔已在眼前。

  然而这时他忽然落进一个温暖怀抱,他的眼睛也跟着捂住了。

  熟悉的气息与体温让他惊喜、热泪盈眶,可是手指缝隙里,那张可怕的嘴巴更加骇人,更加迫近,腥臭的涎水滴落在他的脸颊上。

  他崩溃地捧起这只手,递到血盆大口中,哭喊着:“这里!这个给你!不要吃掉我!”

  那张大口顷刻咬了下去。咔哒一声,指节断掉了。一截一截断掉,手指头噗噗地掉落在地上,一块,两块,三块,死白的肉和骨头,没有血液,最后只剩下光秃秃的手掌。

  那手掌抚了抚他的胸口,说:“少爷,不用害怕。你的给我。我的给它。”

  ——它抓住了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