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妹?”岁安不由一愣, 再去看禾晴时,脑海中一个画面忽然闪过。公主被废黜并不多见,安襄公主她还是知道的, 是父皇亲自下令废黜的公主, 也是废帝的嫡公主,叛贼司马阔的夫人。

  宫殿,囚徒, 错身而过。所以, 她就是当年那个女孩?

  “哎!”迎曦想去拉住她,岁安却先一步绕过竹丛, 走到了禾晴所在的小院。

  “你换个方向, 顺风放,纸鸢会飞的更高。”

  禾晴听到声音也没回头,仰着脑袋看着天上的纸鸢, “哪里有那么巧的顺风。”

  岁安不解,“顺风还有什么巧不巧?”

  “这里对着堂口和偏门,夹风吹来, 总是一会儿东西一会儿南北的辩不清。”女孩向后退着,刚还歪歪斜斜的纸鸢终于稳稳升空, “管它顺风逆风,能飞起来就好。”

  停在岁安身前, 禾晴回过头,浅浅的展颜, 却透着股倔强。岁安看看她, 又去瞧了瞧飞上天的纸鸢, 莞尔一笑:“是啊, 总不会一直逆风, 能飞起来便好。”

  “岁安。”迎曦此时跟来,她先是唤了一声岁安,随后对着禾晴一笑。迎曦方才问过铁惜若才知道这女孩的身份,想来大长公主将此人养在这里,也是不想过于招摇。“该回去了,还得去策堂。”

  岁安这才想起,看了眼天色,眼瞅着要到未时,今日铁定要晚。“快,备车。”

  铁惜若行礼称是,岁安拉过迎曦,刚走了两步又再次回过头,“你叫什么名字?”

  禾晴本来就在看着她,岁安这一回头,从她的眼神里似乎读到些许还未来得及收回的羡慕以及向往。

  “禾晴,我叫禾晴。”

  车驾很快备好,送走岁安一行,铁惜若回到偏殿小院。彼时禾晴已经收了纸鸢回到了房中,铁惜若进门的时候,她正端坐桌前读书。

  “今日很好。”

  禾晴闻言抬起头,脸上难得带上些稚气的童真,“姨母,这样真的有用吗?”

  “大长公主护不了你一辈子,且你们虽是血亲也是仇家,当年的事始终是她心里的一道疤。岁安公主不一样,她是皇上放在心肝上疼的亲女儿,她没经历过那些不堪,为人又纯善仁厚,你这辈子若想光明正大的好好活着,只有她能帮你。”

  禾晴垂首似在思考,但只少顷复又抬眸,对着铁惜若甜甜一笑:“禾晴知晓了,姨母放心,禾晴但有来日必不会忘记姨母对我的好。”

  铁惜若蹲下身子抚着禾晴的脑袋,“禾晴记得就好,姨母定会让我们禾晴过上人上人的日子。”

  禾晴被铁惜若揽入怀中那一瞬,眼中聚起的笑意刹那消散,铁惜若的声音还在她耳边继续,“姨母的弟弟比你哥哥大不了几岁,可还在那苦寒之地受罪,姨母这一世但求你们都能好好活着,禾晴以后,也会帮姨母的,对吧?”

  “这是自然,姨母的家人就是禾晴的家人,我也不想哥哥的悲剧再在姨母家人身上重演。”

  铁惜若闻言,唇角勾勒出一抹笑,只是她却没看到,在她怀里的孩子那双冷如冰潭的眼睛。

  “我竟不知,大长公主宫里还有这样一个孩子。”回去的车驾里,迎曦同岁安说着话,“想来她是废公主的女儿,父亲又是罪臣,自然不好张扬。”迎曦说完没听到岁安的声音,转头去瞧,见人正在那愣神。“想什么呢?”

  “没什么。”岁安转过头,扯出个笑脸,“完喽,今日迟到了。”

  “说的像先生敢责罚你一样。”

  “是不敢责罚,但会唠叨啊。”岁安靠在车背上,悠悠吁了口气:“父皇让我做表率。”她猛然坐起身子,迎曦似习惯了她私下里这般一惊一乍,安然坐在那瞥着人。“迎曦,从今日起,我当更加勉励,再迟到,你打我手心。”

  迎曦扑哧一声笑出来,“我可不敢对公主殿下动粗。”

  “孤准你的,无罪。”

  见迎曦那似笑非笑的模样,岁安揉揉鼻子,“咱们这关系我也不外道了,迎曦,我觉得父皇对我期望极高,我不想让她失望。”

  对于岁安忽然没头没脑说出的这番话迎曦虽不解,但却觉着很有理,点头应道:“陛下让我做你的伴读,亦是督促你,你放心。”扯过岁安的左手,迎曦不重不轻地一拍,“我必不辱使命。”

  岁安笑起来,拉住迎曦将要抽回的手,两只小手交握,岁安轻轻晃了晃,“孤可真是给自己找了个称职的女夫子啊。”

  ……

  二月初二先农礼时,皇后与皇帝一同祭祀,以示田间劳作事农生产全民尽与。

  先农礼之前,舒月便找了元怿,自古先农之礼皆唯皇帝亲持,她这样未免逾矩。元怿却不以为然,拉着她说道:“你知道户部的裴褚吗?朕是看中他农户出身,将他放在户部管理农田丰产推进之法,结果他可倒好,正经主意一个没有,要不是看着还算听话办事尚勤勉,朕早就打发他去了地方。”

  阮舒月听闻一想,随即了然,“裴褚虽为农户,但却是正经的秀才功名,这样的人自然不会事农生产。”

  “正是,我以为他家贫总会亲自料理事务,谁成想农民的儿子竟不懂种地,他家中自老父过世一直是母亲妻子料理,故而他对农事丝毫不通。读书做官为的是什么?朕若想要八股学究那还不一抓一大把,可又有什么用?八股可为百姓温饱丰收?”

  “读书人本就可不与农事,这也不是一日两日可改的。”

  “所以朕想了个点子,与其让这些惯会满口大道理的学子动手劳作,不若直接让他们的妻子名正言顺参与农事。寒门读书者亦不少,他们若不想劳作只肯读书,那家中的妻子定然需要下田,你参加先农礼就是表率,为天下女子事农耕田正名。而到三月上,我会同你一起去亲蚕礼,江南绣娘虽出名,但也有男子纺织,如此亦为绣工正名。”元怿笑起来,拉过舒月的手说得高兴:“当然这不是最主要的,朕的丰产之法推行的一直不顺利,也与农户多不识字有关,正好借此机会开设认字堂,让民间男女分席而教,长此以往民智开化,不愁国不富强。”

  阮舒月听着不禁点头,待看向元怿亮晶的双眸时,她忽然明白,“如今可开认字堂为平民,日后也可开女子学堂为世家。”

  “正是。”元怿一拍桌案,“镇国公家两代英豪,如今传家四代却是人丁凋零,唯一嫡子是个不学无术的,庶子又无有大才。但我听岁安回来说,他家的孙小姐聪慧多思,先生都夸有颗玲珑心。”自岁安进入论堂后,皇帝特开恩,又准许了礼郡王家的和安县主和几户世家嫡女跟着入宗学论堂,这位镇国公家的孙小姐便是其中之一。

  “镇国公家的爵位不是世袭,若想再承爵家族中定要出个俊杰人物,你是想要将孙小姐?”

  舒月看向元怿,后者对她点点头,随即又道:“平民家读书人若想不事生产,只有让家中女眷进认字堂学习丰产农田之法,朕不信平家女儿百户出不来一个会读书的,若朝中有世家子做女官,寒门无良才之子的,怎会不想着将女儿培养成才?”

  “皇上以后,会否开女科?”

  元怿笑了笑,脑海里陶依豪情万丈地说着“谁说女子不如男”的场景恍然而过,“我从不认为女子的才德天生不如男子,恩科就是恩科,既要为国家良才又何分男女之别?一视同仁方为正道。”

  元怿说这话时成竹在胸的模样,有种方寸之间乾坤尽握之感,舒月看的心中感动,“皇上定为当世,不,是为万世明君。”

  元怿点了下她的鼻头,“你也来哄我?”

  “我说的可是真心实话。”

  拉过舒月的手,元怿看向窗外明月悠悠一叹:“既常俗所存尽破,当世尽然,万世即见。”

  先农礼毕,转过一月到了三月吉巳日时,皇后主持亲蚕礼,皇帝竟也一同参加。这让本就忍着先农礼的大臣们尽数爆发,谏官上疏皇帝不合礼制的奏折隔天便堆上了皇帝的御案。

  是日,谏台几位老臣,加之三省六部不少官员都堵在龙乾宫前等着觐见,而此时已为御史中丞的陈洛谦也在其中。

  “陈兄,听我一句,回去吧。”陈洛谦在人群中站的笔直,不防忽然有人来拉他。他回头一看来人,当下皱眉,“阮兄,我从来当你是个中直之人,怎得也惧厉怕事!”

  来人正是阮恒晖,他将陈洛谦拽出人群才又道:“不是我怕事,我也是当你为朋友才说的,圣上圣明之断自有她的用意,你还是不要跟着凑热闹了。”

  陈洛谦瞧着他,“我倒是忘了,阮大人是皇上的小舅子,自然觉得圣上圣明,独断。”

  “你!”阮恒晖是个老实人,耍嘴皮子说不过陈洛谦,梗了半天只道了句:“你怎么如此说圣上!不要脑袋了。”

  “皇上有过,你我作为臣子自当劝谏,我不信皇上若只为此便要诛杀言官!”陈洛谦一甩官袍袖摆,转身欲走,阮恒晖在后无奈,没成想他走了两步又回来一把拉过他的手腕,“走,你和我一同去。”

  “哎!陈兄!”就这样人没劝走,阮恒晖自己倒跟着一起进了殿。

  元怿坐在御座上,打眼瞧着下首跪着的一群人,“有事便说,跪着也不说话。”她点了点桌上的奏折,“这些朕还等着一一过目呢,不然你们帮朕瞧?”

  “臣不敢。”最上首的乃是谏台司周大夫,老大夫已过花甲之年,在下叩首起拜,“臣等是来规劝陛下以礼行事的。”

  “哦?朕何时逾礼了?”

  周大夫稍顿,陈洛谦立时出言:“皇上,先农礼为天子主持,亲蚕礼为皇后亲率,这是自古有之的,陛下怎可逾礼而为?”

  元怿看向陈洛谦,御史台待这两年,性子倒是越发耿直了。“你们觉得朕是逾礼而为,那朕可要告诉你,事农不分男女,难道天下只有农夫没有农妇?朕与皇后同心一体,是要告诉天下百姓夫妻携力,家旺富足。今年朕带着皇后,明年朕还会请大长公主一道主持,亲蚕礼朕同皇后和贵妃也要一同出席。”

  周大夫慌忙抬起头,“这!男耕女织自古之道,这于礼于法不合啊皇上!”

  “好一个自古有之啊,朕问你,民何以为天?”

  “民,民自当以天子为天。”

  元怿冷哼一声:“周大人竟是个神仙人,不知民以食为天。朕能让百姓吃饱穿暖,百姓才以朕为天,耕织所得乃民之根本,无论男女若愿行自当亲力。据朕所知,江南绣坊的少东家们极善纺织刺绣,而民间农户下田耕种亦不分男女,秋收忙时全家皆上。劳作若都分个男女,还说国富民强,百姓齐着饿死罢了。”

  此言一出,下方官员面面相觑,陈洛谦眨巴眨巴眼睛,垂下了脑袋。

  周大夫却还不死心,“只是祖宗之法……”

  元怿不等他啰嗦完,直接横言道:“谁的祖宗?哪位祖宗?是我黎朝高祖所言否?朕的祖宗当盼朕为明君天子,若朕推行的法子可行,等以后朕成了别人祖宗,自有后人奉祖命。”

  殿上一时鸦雀无声,过没一会儿,后排突然有人跪道:“陛下所言极是,臣等受教了!”

  众人纷纷后望,元怿也跟着看过去,刚才人多她还没看见,这个恒晖怎么也跟着进来了?

  有第一人就有第二人,眼瞅着乌央乌央又跪倒一片口中喊着受教了的,到最后只剩周老大夫一人站在殿上,他左右瞧了瞧,抬头正对上皇上的目光,那目光虽淡然却透着股说不上来的凌厉。

  “老臣,受教了。”

  看着跪了一地的大臣,元怿眉宇舒展,继而点了两下御案,“拟旨,民间即日起开办认字堂,男女分席而教,务必将农田丰产之法传至每家每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