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怿自接到云卿回宫的消息, 便让人准备,没多少日子就到年节了,这次过年她不准备让陶依她们回去, 一家人在一起, 过一个团圆安乐的年。

  而在年节的档口,另一桩事却让她颇为头疼。

  朝中的文武官员不知是因着风声先动,还是老狐狸们灵敏的感应能力提前预知。近到年关, 竟然不少人上疏请奏准备选秀事宜。偏生用的理由让人驳也不可斥也不行:皇帝只有一后, 且膝下唯一公主,请皇上以江山社稷为重, 选秀充盈后宫, 以稳国本。

  阮舒月进来时,就听蓝钰儿悄声对她道:“陛下今日心情不是很好。”

  “是为何事?”

  蓝钰儿上前一步,凑到她耳边, 说了两个字:“选秀。”

  阮舒月听到这两个字,就知道元怿为何动气。旁人不知道皇帝为何迟迟不选秀的内情,她们却是太清楚。

  “我炖了梨胶羹。”阮舒月走到御案旁, 旁边跟着的宫女将托盘奉上,她端过来放到元怿的手边, “先别看了,喝点羹汤, 清火的。”

  元怿放下奏折,握了下阮舒月的手就要去拿勺子, 可这一握住, 皇后娘娘却没松开。

  “你们都下去吧。”

  “是。”

  殿门阖上, 阮舒月拿起汤匙舀了一勺梨羹, “张嘴, 乖。”

  元怿被她哄孩子的语气逗笑,就着阮舒月的手喝下梨羹。

  “好喝吗?”

  “甘甜微酸,不似宫里以前的一味甜腻,好喝。”

  “我自己炖的。”

  “皇后娘娘辛苦。”元怿一拽她,阮舒月身子一旋顺势坐到她怀中。

  “知道你不喜欢太甜的,我特意做的。”

  元怿笑意更深,捏上舒月的手臂,“我来给娘娘捏一捏。”

  阮舒月靠在元怿的怀里,元怿圈着她,一点一点给她揉捏着手臂。这样静好的时光,如今于她们而言时时有之,她以为她和她的元怿,终于可以安泰自由的生活,现在来看,人生之美好,或许终究短暂。

  按住元怿的手,阮舒月坐直身子,转而给她揉起了掌心。批了一天奏折,定当酸痛,元怿笑望着她,“月儿,我不累。”

  “怎么不累,拿了这么久的笔。今天是不是不高兴了?”

  说起这个元怿笑容便隐了下去,阮舒月见状心下叹息:“元怿,自古皇帝都是有三宫六院的,一直拖着不选秀,终究不是办法。”

  “我知道。”元怿蹙眉,手指点上那摞奏书,“这里面的每个人我都看了,他们上疏又有谁是真的为着我的子嗣江山?不过是想着将自家女儿送进宫,若得一朝荣宠,不说加官进爵也可保得他们平安。”元怿冷笑:“真把朕当作会沉溺女色的昏君啊,这里面的人,十之八九都是要严办的。”

  元怿显然动了气,奏书上写的还能听,暗卫禀回的那些不能听的,她都张不开嘴和舒月说。什么皇帝流落民间多年没见过绝色女子才会专情皇后,又怕落得个薄凉之名不好张口纳人,还有那选来瘦马□□准备送给自己的。如此臣工,每日想着的都是如何献媚于上,这样的人若为黎朝肱骨,估计她都不用到郎延拓的岁数就要被人造了反。这帮毒瘤当真是一个留不得!

  “如此心思,确实留不得。”

  “快了,洛谦和恒晖那面都准备的差不多了,再留他们过个年。哼!开春选秀。我倒是要看看,是选秀办的快,还是他们的脑袋掉的快。”

  阮舒月闻言,知道恒晖那面的差事定然是办的不错,元怿的计划能如期进行她便也放下心。

  “洛谦。”重复一遍方才元怿唤人名字的语调,皇后娘娘一放心,阮大小姐的脾气就要上来,“皇上对待心腹臣子,当真亲切用心啊。”

  元怿如今一听她的语气便知她的情绪,知道这又是闹小女儿家的脾气,当下笑道:“自然要用心,尤其是恒晖,恒晖这孩子办事不错,稍加历练日后是个能成事的。”

  “陛下,恒晖和你同岁。”

  “是吗?”元怿佯装不知,“他是你的弟弟,自然就是我的弟弟。”

  阮舒月被她一绕,差点错了过去,当下也不拐弯抹角了,直接拽过元怿的龙袍,“以后你要称陈卿阮卿。”

  元怿忍住笑:“恒晖也要称阮卿?”

  “他虽是我的弟弟,放在过去,姐妹同嫁帝王家的也不是没有。”阮舒月说完元怿终是忍不住放声大笑,她自己说完也觉别扭,伸手去掐她,“你还笑!”

  “不笑了不笑了,姐弟,同嫁帝王家,皇后想的当真不同寻常啊。”

  阮舒月作势要起身,元怿赶紧搂住她,贴上她耳侧轻声道:“朝臣再博学再勇武,也只是朕的臣子。而你,是我的妻子。”

  阮舒月听得心中极暖,本来就是些吃味的小趣,倒也不是真介意。更何况比起前朝,后宫才是她们更难应对的。

  “本宫自然是知道的。”皇后娘娘起范儿,揪住皇帝陛下在她腰间作画的手,“可是选秀早晚都要举行,陛下,可是要选取良人闺秀?”

  “选取良人闺秀?”

  “陛下方才只是气愤臣工想献媚于上,似乎并不反感选秀。”

  这是前朝吃味到后宫了。“我当然不想选秀,只是祖制难违,就算召几个秀女入宫,若不宠幸,一来耽误姑娘一生,二来若有心思不纯者使了手段,于你于我都有妨害。”

  听元怿如此说,阮舒月当下正了神色,如何应对选秀之事她自己也是想了多时的。“陛下既然这般说。”她沉下声音,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本宫便不当贤后,宁可背上妒妇之名,也不会让你声名蒙尘。”

  “舒月……”

  “元怿,这次我来护着你。”

  元怿听得心中暖热,她盯着阮舒月望了好一会儿,方才将人抱入怀中。“你护着我,我自也要护着你,放心,我必不让你受半点委屈。”

  ……

  云卿回宫这日,正赶在小年节上。古来习俗小年祭灶扫尘,宫里也不例外,送行饺子迎风面,皇后娘娘特赏各宫宫人饺食过节,晚间的家宴上又特地准备好迎面。

  元怿登基后,将三日一朝会改为两日一朝会,小年适逢朝会,她特免了早朝,准臣工于家休沐过节。

  承恩门。皇帝仪驾设于门前,元怿牵着岁安早早等在了这里。

  “父皇,皇姑母还没到吗?”

  “快了,你皇姑母已然进了城。”

  “皇姑母是不是能看见我了?”

  元怿紧了紧岁安的手,“对,她能看见我们了。”

  “皇后娘娘驾到!”云卿的车驾没等来,阮舒月嘱咐好宫宴事宜,来到承恩门一同等待。过去这些事有云卿帮她,现在她自己一个人,自然事事都要亲历亲为。

  “五姐爱吃的桂花酥,我都让人备下了,饭食口味也都捡着清淡药膳。”

  “月儿。”元怿握下她的手,她们之间不必多言感谢,一举一动便知晓对方心意。

  “你这手倒是热。”元怿并不是内火旺盛之人,尤其冬天,鲜少这般手掌热烫。阮舒月不由担忧:“别是风寒了?”

  “没有,我是高兴的。”元怿现下瞧着虽平静,心内却是波澜不已。阮舒月看了看她,“棠一不是说了,五姐如今康复了。”

  “嗯。”元怿轻轻呼吸,想到阿姐要一辈子活在黑暗中,她的心里就堵的难受,如今终于守得云开。

  “母后,我的呢?”岁安转到阮舒月身旁,挤进两人中间,一左一右牵住二人的手。

  阮舒月刮了下她的小鼻头,“自然有你的,牛乳糕、水晶酪、青叶团子还有冰糖肘子,都是你喜欢的,不过不可多食。”

  “母后最好了!”岁安晃晃她的手,露出长了一半的门牙。元怿在旁笑看着,心中那渐涌的波澜慢慢被温情所代。

  当承恩门外终于响起马蹄踢踏的声音,皇城的太阳已升至最高。这样好的冬日晴天,实在不多见。

  “阿姐。”

  车马到了承恩门便要停下,云卿挑开车帘,见到的是如今黄龙衮服加身的元怿。

  “阿姐,你回来了。”

  云卿几乎一瞬便想起过去自己下学,元怿在王府等着她回来时的场景。记忆中孩童的面庞同眼前人重合交错,元怿长大了,俊秀英气,她的元怿现在是这黎朝的帝王。

  “回来了,元怿。”

  元怿几乎一瞬红了眼眶,帝王不能轻易落泪,她扶过云卿的手臂,努力将泪意忍下。

  云卿抚过元怿的面颊,再不见丝毫昔年的稚嫩青涩,如今的元怿棱角分明,眉宇间风霜染就却仍显赤子真诚。她终于再次看见了她的元怿。

  “长大了。”昔年小小孩童,如今已是顶天立地。

  元怿抱住云卿,那湿意沾染到云卿的衣衫,又瞬间隐去,便再也没有人看到皇帝落泪。

  晚宴设在安阳殿,因只是家宴,便未宣任何外臣进宫,故而宴席上,除了元怿舒月岁安外,只有云卿小竹子,陶依和三娘。

  宫殿们一关,席间推杯换盏,陶依不再拘着身份,自在讲述这一年来众人在山上的生活。元怿已经许久没有这般高兴了,今日席间不论君臣礼数,只同从前一般称呼。她从龙座上走下,听着陶依讲那些山间奇闻,孙佐如何猎兽不得,漠城怎么教授暗卫袭法。云卿在旁笑看着,这场景竟似回到从前,那时候她们不过十几岁的光景,也是现下这般安然和乐。

  喝的尽兴处讲到渺空真人,陶依语调已显醉意。“元怿你说的对,真人同师父关系甚好,甚好。”她拍着元怿的手背,末了又重重强调一遍:“感情甚笃。”

  “阿棠。”三娘又在扯她,五姐虽然接受了她们俩,但也不好在人面前说起这些。何况还有岁安在。

  “怎么了喜儿?”陶依喝的有些多了,迷蒙不知何意,元怿被她拍的多想了不止一层,见状了然一笑:“还是你和三娘最逍遥,将来我若能像两位老前辈和你们一样,仙林隐居安享太平,当是极妙。”她说着看向舒月,对方只望着她,脸上是尽然的笑意。

  小竹子几乎霎时瞪大眼睛,她知晓陶依和三娘的事,却不曾想皇帝哥哥竟然是,同意的?心口像是被轻轻拧揉了一下,无法忽略的希冀升腾,她悄悄看了一眼云卿。

  云卿亦是恍然,她以为元怿能同意陶依的离开,只是如同儿时一般纵容她一贯胡闹的习惯。却没想到,元怿竟然早已知晓陶依和三娘的感情,所以才成全了她!她出神地望着眼前的弟弟妹妹,她怎么也没想到,元怿会成全此事。而在看到两人同时笑望向自己的模样,云卿忽然就理解了。不论元怿陶依还是自己,对她们而言,经历过那场生死劫难之后,应是了悟没有什么能比在意之人安然于世更重要,只要她还活着,即愿成全她的一切。

  “姑母?”岁安唤她,小手一伸递给她一块牛乳糕。

  阮舒月在旁笑道:“岁安最喜欢吃这牛乳糕。”

  云卿就着岁安的小手轻轻咬了一口。

  “姑母,甜吗?”

  “甜。”

  “可是姑母,你怎么哭了?”

  云卿拉过岁安为她拭泪的小手,她再次端详岁安的小脸。这是元恒的女儿,是她们家的第一个孩子,亦是她们生命和希望的延续。

  “都说这孩子像五姐。”阮舒月看着姑侄二人,以前她听陶依说起过岁安像云卿,那时候她还说岁安也像元怿,直到见了云卿之后才发现陶依当真所言不虚。

  小竹子跟着去瞧,她第一次见到岁安就这么觉得。“是啊,还真是应了民间的老话,侄女像姑,外甥似舅。”

  云卿摸上岁安的小脸,她过去听小竹子说起过岁安像自己,如今终于能亲眼瞧见岁安的模样。

  “岁安岁安,我们的岁安日后定会平安一生,做个快乐的公主。”

  岁安愣愣看了会儿云卿,娘亲过去也是这般说的。小小稚童用力点了点头,而后像是想起了什么,朗声道:“我还要黎朝百姓同样平安一生。”

  酒席宴上调笑声渐消,唯独岁安童音清脆,“像父皇说的那样,仓廪实,天下安,岁岁太平,万民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