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小屋, 云卿独坐于窗前。窗开着,偶有清风吹来拂扰发丝,面前的茶水早已凉透, 她却浑然不觉, 端过茶盏抿下一口,幽幽叹息随庭前花落。

  “五姐?”

  陶依经过窗前的时候就发现云卿在出神,五姐听力一向好, 她在这盯着她半天, 不时还在她窗前走过,云卿竟一点反应都没有。

  这是在想什么呢?“五姐?”

  “嗯?”云卿恍然回神, 听到声音是来自前方, 不由嗔笑:“又闹,快进屋来。”仿佛知道她要做什么一般,跟着补了句:“不许走窗。”

  陶依嘿笑几声, 从门口绕进来。“五姐你真是的,我都多大了,哪还会做翻窗跳院的事。”

  云卿却并没有像过去那般笑回她, 而是敛下神情,“是啊, 你是大人了,陶依。”

  陶依见云卿真有心事的模样, 跟着坐到她对面。“五姐,你找我有什么事啊?”

  云卿再去摸那茶盏, 才发觉早已凉透。“你先将门窗关好。”

  陶依不明所以, 但还是照着吩咐关门关窗, 云卿则摸到桌前重新煮上茶。

  “五姐我来吧。”陶依接过她的茶壶, 给云卿和自己面前都斟上茶, “五姐,师父说明日你再去针灸一次就可将眼睛上的药布换了,到时候换最后一种药,敷过就能好。”

  “是吗,真是要多谢刀前辈。”听到自己能复明云卿自是欣喜,她啜一口茶,那欣喜之情却又被方才的情绪占据,故而话锋一转:“陶依,我们都唤刀神医前辈,为何你要唤她师父?”

  陶依正在那喝茶,闻言一愣,她那日敬了茶后便跟着三娘唤师父了,谁也没多在意,云卿今日为何突然这样问?

  “师父,显得亲切。”

  “师父不是乱叫的,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刀前辈并未教过你。”云卿斟酌着语句,若是寻常事她早就开口直接问了,可是这样的事情自己虽是姐姐,也不好直接问出口。

  陶依静望了一会儿云卿,今日的五姐不对劲,话语中的意思更是不由让人多思。“五姐,你是有什么事想要问我吗?”

  既已直接被点明,云卿不再多绕,她和陶依本就不该这样藏着掖着。“陶依,有些事情,你自己要明白想清楚。真的遇到了事情,也不要瞒我,我是你的姐姐,总归不会害你。”

  陶依被说的云里雾里,“五姐……”

  “你和三娘的事情,能同我说说吗?”从刚才起,云卿就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思来想去,她还是觉得应当平心静气的好好同陶依谈谈,感情不可儿戏,陶依毕竟是大人了,自己须得同她讲清楚道理。

  陶依知道终究是瞒不过去,只是没想到这么快云卿就发现了,不仅发现了,还主动来问询她。她酝酿了一会儿,捋下思绪,将如何落难清泉山又是如何到了欢喜镇被欢喜客栈中人救下的事一一道来。

  云卿安静坐在一旁听着,茶汤偶尔的咕嘟声配合着陶依的娓娓讲述,竟让她对欢喜镇有了生动画面,看似简单平凡,却蕴藏了人世间最难得的真情和纯粹,这安逸的小镇生活,竟让自己也生出些许向往,或许陶依当真是爱上了那样的生活吧。只不过,“陶依,你彼时方才十五,若只是一时分不清感动和感情呢?你千尊万贵的长大却突遭变故,有个地方能给你安身,有人能真心照顾帮助你,你才慢慢混淆了自己的感情?”云卿自己说这话时都很不确定,陶依望着她轻笑摇头。“五姐。”她顿了顿,想到过去的生活,“你应当知道我的性子,绝不会为了感激就委身于人,况且我对三娘与其说感激感动,更多的是,心动。”

  “五姐,我从未这样,喜欢过一个人。”她说的笃定,云卿听得心中一震,或许从更早她便隐隐有预感,只是她并不愿多往那方面想。“可是,三娘和你,都是,都是女子啊。”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人。除了她,这世间任何人,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那她是男是女又何妨?”

  云卿愣怔着听完陶依的话,尤其是她最后那句:“五姐,两情相悦难,长相厮守难,不离不弃难,矢志不渝亦难。我们都是死过一回的人,对于天家皇室,最难求得不过一颗真心。上天垂怜我们,在我们一无所有甚至朝不保夕的时候,能让我遇到三娘,元怿遇到舒月,”陶依说至此稍稍停顿,“还有你和小竹子。她们是一直陪在我们身边不离不弃相守相护的人,既然如此,我们为何还要拘泥于性别身份?”

  ……

  手边的茶水从热到凉,陶依已然离开,独留云卿一人幽幽出神。

  “姐姐?”手中被塞了一个汤匙,云卿才惊觉,自己似乎坐了很久。“该吃饭了。”是小竹子的声音。

  小竹子看到陶依离开云卿的房间,从那之后云卿便一直未出,直到天黑也未见出来吃饭。

  小竹子将汤匙塞过来时,她的手覆上云卿的手,云卿只觉手上一热下意识一缩。小竹子照顾她多年,她眼盲行动不便,一直都是她贴身照顾自己,后来小竹子长大了,第一次来月信时,自己也无微不至的照顾她,两个人之间向来不忌讳肢体的碰触,何时有过这般情状?

  “姐姐,你怎么了?”

  是啊,她这是怎么了?云卿暗自叹息,这是让陶依的话说糊涂了,对方可是小竹子啊。“没事,坐下吃饭吧。”

  这一餐饭两人吃的极静,只是最后的时候,小竹子突然问道:“姐姐,陶依郡主,她是怎么说的?”

  云卿放下筷子,沉吟片刻,终是叹道:“小竹子,再不要叫陶依郡主了,以后唤她棠一吧。”

  小竹子愣住,等到将碗筷都收拾下去了,她才站在厨房中恍然,云卿这是成全了陶依。

  在山上的日子过得总是格外快,众人聚在一起热闹,渺空真人嘴上嫌弃她们吵闹,但依旧隔日就要找陶依来喝酒。

  风吹一季,再入冬时,云卿站在太阳底下,眼前再不是过去的漆黑一片,她已然能感觉到光束的温亮。

  “针灸之后敷过最后这一盒药,她就能重获光明了。”

  三娘陶依闻言俱是长长松了一口气,不枉费她们这一年来的努力。小竹子听到这个消息最是高兴,“姐姐,你终于能看见了!”

  云卿也笑,心里却百转千回,这一年真是辛苦她们了。“是啊,我还没见过你长大的样子,终于能见到了。”

  云卿笑的温柔,她看不见的是,小竹子背对着众人,倏然红了脸。

  冬至这日,众人围坐炉前,这竹林仙境本就不寒,加上炉火一烤,整间屋子顿时暖意融融。

  “我怎么有点紧张。”陶依站在云卿身后,她自告奋勇要来给云卿拆下眼上的药布,结果临到要动手时,又紧张上了。

  “我来!”三娘将她拉到身后,渺空在不远处坐禅,闻言眼皮子也没抬,悠悠吐出三个字:“没出息。”

  “嘶!”陶依今日没心情同她斗嘴,全身心都在云卿身上,今日是最后一程,药布之下五姐的眼睛能不能复明皆在此一举。

  三娘手法娴熟,有条不紊地将药布拆下来,取下布条时,她这一颗心也跟着提了上去,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云卿的脸上。云卿此时闭着眼睛,却能看出她瞳眸滚动,想来更是紧张。

  “姐姐。”小竹子擦了擦手上的汗,大冬天的觉着身上起了一层汗。“睁开眼睛吧。”

  云卿深深呼吸,缓缓睁开双目,攥紧的拳头松开又握紧。眼前,是模糊一片的花白,云卿闭上眼睛缓了下,耳边是小竹子颤声的语调,“姐姐?”

  再次睁开眼睛,仍旧是模糊一片,云卿嘴角却泛起笑意,比起过去的一片黑暗,现在她终于可以视物了!

  “你闭上眼睛缓一下,再睁开。”刀岚风说道。

  “五姐,你能看见了吗?”

  云卿这次再睁开,虽然依旧有些模糊,但她还是循声望了过去。“陶依,不对,现在是小棠一?”

  “五姐你能看到我了!”

  “五姐。”三娘转到她身前,云卿同样笑道:“三娘,竟和我想的一样美。”

  “刀前辈渺空真人,多谢二位前辈再造之恩。”云卿说着俯身下拜,刀岚风并未拦着她,等她行了礼,方才道:“救人乃医家本职,不必多谢。”

  孙佐站在门口,见状一把搂住身旁的漠城,“师傅师傅!公主能看见了!咱们这趟总算幸不辱命!”

  漠城将他从自己身上扒拉下来,脸上的笑意却是如何也藏不住。

  “漠师父,今日可当得一句,多年未见?”自她及笄后,漠城出入江王府便未曾再见过云卿,当是真多年未曾相看。

  “恭喜公主了。”

  众人都见了个遍,刚才躲到身后的小竹子还是未敢上前。云卿转过头,她从方才就在找她,见她哭的梨花带雨的模样,好笑的同时更觉心酸。她走到小竹子的面前,细细打量着她,过去也曾摸过她的脸,却始终不如亲眼所见来得生动。

  “小竹子,都长这么大了。”云卿抚过她的面颊,有泪不觉落下,“这些年,辛苦你了。”

  “姐姐。”小竹子努力忍下呜咽,可那泪却仿佛不受控制般决堤而下。“姐姐!”她上前抱住云卿,再不去管礼数身份,这一刻,云卿只是她守护多年的姐姐,是她世界里最明亮的那束光。而此时此刻,这束光终于将她自己的那一方暗角也尽数照亮,自此以后,她的姐姐,一生只余平安喜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