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平五年, 冬。

  罗颉于木托耶的这场王位争夺交锋中节节败退,眼看回天无力,他只能带领手下部族将士越近黎朝边关, 不少兵士趁机抢掠附近村民, 北地暴雪,冬粮难足,关末二州出兵又不及, 等到朝廷知晓时, 已然有大批流民北上。京都城守卫森严,他们自然是进不去, 故而这京都屏障雍州关便成了万千流民的埋骨地。

  雍州近郊马场后有一为守场人建的木屋, 木屋虽木垒层合严实,但毕竟深冬,一起风雪还是冻得人骨缝发寒。

  “爹, 您怎穿的这样少?”此时屋中床上躺着的女子咳嗽几声,挣扎要起来将身上的羊皮袄披给面前的老人。

  “你别动弹,再受了风!”老人连忙将她按下, 取过旁边的汤碗,“刚熬好的药, 快喝了吧。”老人双手颤抖,药入口中, 床上女子便红了眼。“爹,女儿不孝, 不能给您养老, 还拖累了您。”

  “唉!别这么说孩子, 都是命。比起城外饿死的流民, 咱们父女有屋住有饭吃, 已算极好了。”

  女子闭上眼睛,泪顺着眼眶滑落,她从未后悔所做的一切,唯独对不起爹娘。

  “娘,别哭。”奶糯的童音传来,女子睁开眼,她的眼睛生的极漂亮,可以看出年轻时定是个美人,虽然现下她的年岁也算不上大,但这么多年病痛和贫苦早已磨去了她昔年的风采。

  “岁安。”她吃力地抬起手,想要摸一摸自己的女儿,她可爱的小女儿还这样的小,却跟着她颠沛流离吃尽苦头。

  老人看着女儿孙女的模样,擦拭下眼睛叹了口气,却又强自笑言:“好好的哭什么,把我们小岁安都吓到了。”

  “娘,吃药,不怕苦。”稚子童言,稍将悲戚的氛围化开,女子含泪笑了笑,女儿软嫩的小脸伏在她的掌心。

  “娘吃药,岁安,以后要听翁翁的话。”

  “岁安从来最乖。”

  “也不知是哪个,昨日还在我修马蹄的时候偷偷溜进马厩,同你说了多少次危险,你也不听。”

  小岁安吐了下舌头,冲着老人甜甜的笑,老人也笑,这么多年苦是因着这个孩子,但仅有的幸福亦是因着这个孩子。

  女子躺在床上,看着眼前一幕,缓缓舒出一口气。

  这个冬天,再让她挺过一个冬天吧。

  ……

  洪三娘的欢喜客栈在黎朝第十二家分店开起来时,陶依的钱庄子也终于开进了雍州城。

  “粮行钱庄在雍州都有了分号,亦都扎稳了根基。”

  “我听说雍州现在灾荒严重。”

  梁忠闻言叹了口气:“何止雍州,末关北上这一路,尸横遍野。”朝廷连年打仗,从郎延拓继位后,突厥蛮般外敌滋扰,内又连着几年天灾不断,还有她这么个诸王遗子未除,想来日子定是极不好过的。

  元怿闻言沉下神色,“让陶依的人在沿途几个州城开设粥棚吧。”话是对着旁边唐翀说的,唐翀闻言称是,又担心道:“会不会太招摇?”

  “灾荒年间,各地富商施粥赈济也是常事,让她派人多开设赈灾点,若有青年劳力愿以工代赈自当招进来,挑些好的送到侯大哥那。”

  侯伯川如今的震威镖局亦开的红火,发展之速比照洪三娘的欢喜客栈还要迅猛。他本就在安州起家,亦是三代老字号,这么多年诚信一直极佳,如今又有元怿的人从后相助,震威镖局的“镖行必达”已成了黎朝各家商号皆知之事。不过震威镖局却还有暗地里的一桩正事,他们的镖师可不光会走镖这么简单。

  “是,公子。”唐翀郑重应下,随即又笑道:“公子,还是你想得周到。”这几年唐翀跟着元怿,两人的关系更像是朋友,也是被唐翀带着,当初梁义这帮人才慢慢敢同元怿说笑。

  “老百姓其实很简单,吃饱穿暖万事安足,若连饭都吃不饱,横竖等着死,那便定然是要砸碗造反的。对了,农场那边如何?”

  “一切都好,洪先生上次来信,说雍州武尉已然办下,如今在雍州行事畅通无阻。”梁忠说至此,轻笑了下,凑到元怿近前,“听说送上了两房美妾,用金箱抬过去的。”

  三人边说话边往内堂走,元怿闻言顿住,回头去看他,“这事是洪先生办的?”

  “怎么可能,洪先生那人咱又不是不知道,打死他也干不出这事。”梁忠笑起来,“是邱先生送去的。”

  元怿点点头,没说什么继续往内堂走。邱先生名唤邱本玄,是前年从关州回程时,元怿于路上救下的。说来也不能算救,那日她们过遂州,邱本玄正在路上算卦,不知说了什么大凶兆卦,听得问事的客官当下便砸了他的摊子。元怿路过时正赶上他卜卦的幡子被人撅断,眼瞅着就要砸到他头上。自从天凉观下来后,元怿就对江湖上的游方道士印象改观了不少,见状便上前拦下了人。打发走了打人的,那挨打的却跟了上来。元怿本也是路见不平而已,没想和人多做纠缠,见他可怜,留下两贯钱便要打发了。谁成想这算卦的却突然按下了她的马头,元怿当时马上还坐着阮舒月,正要拦护时,就见他忽然手结道印,“贫道于此三载,岁岁年年卦卜福祸,便是等此一遭,公子,贫道愿跟随你走。”

  孙佐等人不禁好笑,只当他是疯道士想要讹钱吃雇主,就要上前打发人走,却见那道士忽然快步近前,动作迅速惊了几人一跳。“公子有真龙之相,公子当是我之贵人,我亦当是公子贵人。”

  元怿望着他眯起眼睛,“先生是何人?”

  “方内之人,邱本玄。”

  ……

  “元怿。”三人刚进到内堂,阮舒月便迎了过来,往元怿手里塞了个小手炉。唐翀梁忠发现,他们公子现在,笑模样好像越来越多了。不过唐翀的发现要比梁忠更深刻一些,公子是在见到阮大小姐后,才笑的最开心。

  “怎么穿的这样少?”

  阮舒月低头看了看自己,加厚的缎袄,哪里少?

  “堂口风大,快进去吧。”元怿略略低头,抬起握拳的右手食指指节碰了下鼻头。阮舒月便笑了,这两年她算是了解元怿了,这个动作,是害羞了。

  “东西我都收拾好了。”阮舒月说完,元怿却显出为难神情,她见状赶紧又道:“你可答应过我的,带我一起去。”

  前不久她们本来说好要一起去雍州巡察,顺便和洪明昭邱本玄汇合商议,等从木托耶那买来的贺兰马一到,元怿便打算正式起兵。

  “是说好了,但眼下雍州灾情严重,我担心有危险。”

  “我从记事起但凡有灾,爷爷定带我一起赈济灾民,我对他们的了解比你要多。只要我们不招摇露富低调进城就不会有事,到时候给我佩戴上剑,习武之人他们也不会抢掠的。”

  元怿听她说的头头是道,不禁摇了摇头,还能说什么呢,反正大小姐认定的一定会做到。“都听你的,不过你得跟紧我,不可随意乱跑。”

  阮舒月喜欢看她担忧自己的模样,但碍着这么多人在,她又不好意思上前做些什么表示,只点了下她手上的暖炉,低声说了句:“我哪次没跟紧你。”

  身后的唐翀忍不住咳嗽了一声,在元怿看过来时,赶紧抱拳,“公子,我这就回去准备,随时护送您二位启程。”

  唐翀离开时又向梁忠使了个眼色,后者看了看堂上二人,才一抱拳,“公子我也去了。”

  待堂上只剩她们二人,阮舒月一步蹦到元怿身前,轻轻抱了她一下。她从刚才起就想这样对她了,元怿这次去湖州,一去就是一个月,她有一月未见到她了。

  元怿又摸了下鼻子,而后将暖手炉塞回阮舒月手里,“你穿的太少了。”

  “哪里少?这缎袄很暖和的。”阮舒月也奇怪,她怎么总说自己穿的少。

  元怿打量她两眼,“那就是又瘦了,干嘛不好好吃饭。”

  阮舒月笑了:“元怿,你怎么这么可爱。”

  元怿清清嗓子,啧了一声,可爱?这是什么用话,定是和陶依又学了奇言怪语。

  自从关州林回来后,应该说自从在客栈那晚,阮舒月亲了自己后,她对自己真是越来越……下巴被人挑起,元怿顿时瞪大眼睛。大小姐也是一时不禁,挑了人家下巴后才发现这动作,怎么这么像寻花问柳的纨绔公子哥。

  “咳咳,元怿,你饿不饿?我给你做了糖糕,钰儿教我的,我们尝了,十分好吃。”

  刚才自己是被,调戏了吗?元怿还没从调戏的惊讶中走出,便被阮舒月拉着往内院去。“还有你爱吃的芙蓉羹和炙羊肉,对了上次从棠一那里拿的青梅酒我也给你留着了,看你都瘦了。”

  元怿被她挽着手臂拉向内院,耳边是阮舒月喋喋不休的话语,也没什么重要的事,多是问她这一月来吃穿可好,事情办的顺利吗。冬日天寒,元怿却觉着心里一阵阵发暖。连日奔劳她并未觉着有什么辛苦不适,此时心中却不禁感叹:回家真好啊。

  作者有话说:

  重要人物出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