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耽美小说>長恨歌>第48章 再相逢

  要说这杏花天的伙计还真不是谁都能做的,这里头来往的,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商贾江湖客,三教九流,鱼龙混杂,各色的人,千百样的性子,没那本事眼色,当真应付不过来。

  或是伺候不周到,客人不顺心的,或是小人故意挑事的。若是没手段应对,小则被拿来撒气,大则被人闹开来,将整个酒楼都惊动。

  楼镜来做这伙计,给客人引路,端茶倒水,更多了一层麻烦:她那张脸,底子俊俏,略一打扮,姿容妍媚,虽说总是沉着脸色,拒人千里,偏偏有起子人,见她越不好沾惹,便越心痒难耐,来勾她。

  这端茶倒水侍候人的事,楼镜可从来未做过,低三下四赔小心,也是她最做不来的事,她这个伙计当的,自也是一波三折。

  若遇上随和之人,也不在意她态度是否恭敬,若遇上架子大的人,见她寡言少语,神情冷傲,也顶多骂她两句,可若是遇着故意挑事,乃至见色起意,伺机调戏的客人。

  楼镜原本就不是个好脾气的人,两段囚牢生涯更让她心中阴暗萌芽,阴戾的性子初现端倪,只是将将从曹柳山庄逃脱,踏入江湖,便遇上詹三笑这个天敌,将心中暴戾束缚压制了。楼镜已然懂得忍耐,但不会事事忍耐,在风雨楼时,她不得不忍耐,但在这杏花天,当她不忍耐时,动手比之从前,便更决更狠。

  前些日子有个客人手上不规矩,手绕到楼镜腰上搂了一把,楼镜当场一脚踹断了他的胳膊,这人躺倒在地,哀嚎之时,也不忘辱骂,放狠话。楼镜自上而下冷冷地睨着他,在给人造成进一步的伤害之前,恰逢花衫过来,赶忙将人送走了。

  楼镜原以为花衫是给她带路来的,但最后却是和她一道留在了杏花天打杂。她随后想想,也是,詹三笑总要留个人在她身旁盯着她,免得她跑了。

  花衫做起这杏花天的伙计来,比她更得心应手。

  这日里,楼镜端了壶清酒要到中二楼去,从中庭进到中楼,顺着走道,忽听到一声,“好!”

  她顺眼瞧过去,见东角座上,三个锦衣男子往一边儿望着,那声‘好’便是其中一人拍桌子叫出来的,缺的那一角,坐着个身段温软的人,不是花衫是谁,端着酒杯,面颊酡红,一旁有名伶人,坐在花衫旁边,神情担忧。

  原来,那伶人在此卖唱,被三个官老爷家的公子哥拉着陪酒,伶人酒量不佳,强饮了两杯,受不住,推托着不肯再进,那三人不依,直道她不识好歹,脾气上来,威胁着要将人赶出许州城去。

  伶人惶惶不已,得罪不起三人,又受不住烈酒,凄然无依间,垂下泪来。那三人反倒觉得佳人可欺,恶性更泛上来。

  花衫在旁瞧见了,将那举向伶人的一杯酒拖住,接到自己手中,温温一笑,“这小丫头不解风情,只怕陪不好三位公子,不如让我来和三位公子饮一杯,如何。”

  那三人见他秀色俏丽,温言软语,颇合心意,欣然应允。只是行动间更冒犯,举杯敬酒,手指有意无意间总在花衫手上抚一抚,调笑道:“我似乎见过姑娘,姑娘是不是哪个戏园子里的旦角。”

  花衫眸光微沉,笑道:“公子记错了。”

  花衫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反过来劝三人的酒。

  楼镜过来时,那其中一人正将手搭在花衫肩上,一杯酒直喂到花衫嘴边上,楼镜不声不响地站在了花衫身后,手往下一伸,捉住那喂酒的人的手腕,冷然道:“三位,这里不是青楼妓馆,最好去别的地方寻乐子。”手捏着将那人手臂往外一甩,那人杯中的酒全洒在了另一人身上。

  那被洒了一脸酒的人站起身来,擦着一身酒渍,神情恼怒,手指头指着楼镜,怒斥道:“你是杏花天里哪个管事底下的侍女,好大的胆子,把你们管事的叫出来!”

  花衫笑眯眯将那人手按下去,“公子别生气,这丫头是新来的,所以不懂规矩,你别和她一般见识。”

  三言两语,竟将那盛怒中的人哄好了。

  只是三人不肯就此罢休,他三人见楼镜有姿色,只道被楼镜搅扰了兴致,定要楼镜敬酒赔罪。

  楼镜手才抬起来,被花衫压下去,悄声道:“这三人是许州城几位大人的公子。”

  有道是,民不与官斗。

  楼镜接过花衫递过来的酒杯,瞧了片刻,朝那湿了衣裳的人敬过去。

  那人不知深浅,满心以为这女子都是软的,身软心软根骨软,这身份低贱的,便好欺侮,得寸进尺,自己端起一杯酒,要楼镜相陪,却又不好好递给楼镜,没个礼法,要来和楼镜喝个交杯。

  楼镜冷笑一声,在那人目光中,拇指往下一压,指尖发力,将酒杯弹了出去。瓷杯射出去,撞在那人鼻梁上。

  只闻得一声哀嚎,那人捂住了鼻梁,鲜血从指缝间流下来。

  楼镜一杯子将那人鼻梁给砸断了。那三位公子勃然大怒,叫来小厮,要将人绑了,可谁也不是楼镜对手,动起手来,直摔桌子砸碗。

  花衫将伶人拉在一旁,给了她些银子,让她走了,看着楼镜将那小厮踹得跪在地上,轻叹一声,不由得抚额。

  烟娘闻讯,忙派了掌柜的来,也只来得及收拾残局。三位公子吃了大亏,哪肯罢休,可也不知那女人什么来头,杏花天的老板护着,不肯交出人来。这杏花天酒楼开得大,护身符自也不少,不乏贵族官员撑腰,那三人一时间奈何不得,悻悻然离去。

  花衫和楼镜被烟娘叫上了楼去,路上,花衫笑道:“你明明知道我是个男子,吃不了什么亏,何必管这闲事,平白给自己找不痛快。”

  “便是男子,谁愿被厌恶之人触碰?……罢了,你原本也不需我解围,不过是我看不过眼去,动起手来,反倒添了乱。”

  花衫脚步一停,眸光颤动间,眉眼微展,温和笑道:“多谢你。”

  楼镜想起花衫先前作为,按理说花衫既然是詹三笑手下,那便是飞花盟中的人,飞花盟的人行事诡谲,手段阴狠,有不下千百种方法整治那三人。楼镜问道:“你明明不需要和那三人虚以委蛇,可以直接将人赶跑,为何还要在旁小意伺候。”

  两人上了楼梯,已无闲人往来。花衫说道:“大小姐开这酒楼做生意,遇上的麻烦,不比江湖中的恩怨,非要争个输赢胜败,酒楼和气生财,我若将人打跑,砸坏门店事小,那人记恨在心,私下使绊子事大。”

  两人一进屋子,烟娘坐在里头,扶着脑袋,首先便幽怨地瞧一眼楼镜,站起身来,绕着楼镜转,“小神仙这哪里是送的个帮手来的,是送的个祖宗罢!这才来了几日,险些没将杏花天拆了,她不想要杏花天,我还想要呢!”

  杏花天明面上的老板是掌柜的,烟娘是那掌柜的婆娘,做着老板娘,实则这杏花天,一半是小神仙的,一半是烟娘的,那掌柜的是烟娘手下,两人假扮夫妻,遮掩身份,便于行事。

  烟娘将算盘拿起来,算珠打得啪啪响,“记帐,都给我记帐。”算了半晌,不耐烦将那算盘往桌上一扣,一手叉腰,素手一伸,将楼镜脑门一按,还被楼镜偏头躲了开去,烟娘恼道:“你!你你,给我扣工钱,这个月的工钱,一文没有!”

  片刻后,又叹气道:“就你那点工钱,还不够我几张桌子。这事啊,也只怕没完。”

  几日过后,却真叫烟娘言中,那三人报复来了。这档子事,倒很叫楼镜涨了回见识。

  这世上,阴险手段原是这样多,不一定要见刀见血。

  那三人受了气,挨了打,他们不痛快,这得罪他们的人也就别想好过了,直要让杏花天开不下去。

  那三人收买了城中地痞流氓,这些地痞打扮得人摸狗样,扮作客人混进了杏花天来,寻个由头,便揪住客人厮闹,酒楼里的打手见两边都是客人,不好偏帮,只将人拉开,一两次便罢了,酒楼之中日日如此,每日三四遭,直将杏花天闹得乌烟瘴气。

  却还未完,又收买了杏花天后厨一名伙夫,那伙夫怕事又贪财,不敢闹出人命,只答应将那泻药下到后厨井水里,好在厨子发现的快,只几个客人闹了腹痛。”

  那三人虽未做什么取人性命这样大恶之事,但也够歹毒,好似夏日里蚊虫,叮咬一下,不致命,但身上瘙痒,乃至染病,驱赶了它,不一会儿,它又飞转回来,极是叫人厌恶。

  好在烟娘和杏花天的几位管事也不是吃素的,能将杏花天经营成偌大一个酒楼,都是人精。一边去查那闹事的客人的身份,却原来是些地痞,派人拿了,关到黑屋里一顿好打;一边将那伙夫查了出,扭送官府,又请大夫看护中了泻药的客人,赔礼致歉。

  楼镜知晓后,面若冰霜,步子一踏,烟娘就瞧出她心里那点盘算,把人叫住,“你别想着杀人灭口,这半个许州城都晓得他三个跟我们杏花天过不去呢,现在人死了,第一个就怀疑到我们头上,我这酒楼还要不要开了。”

  楼镜道:“便只能防着他们不成。”

  “只有千年做贼的,哪有千年防贼的。”烟娘盈盈一握纤腰款摆,走到楼镜跟前,摸了摸她下巴,楼镜情知这是自己惹的麻烦,出神之间,未躲过去,烟娘扶了扶头上的玉簪,渐渐走远了,“对付小人,有对付小人的办法,俗话说的好,打蛇打七寸。”

  楼镜便知烟娘有法子,心中好奇,等着瞧烟娘的手段。

  隔日里,烟娘请了一位老爷来,那老爷两鬓斑白,目敛精光,举手投足间一身贵气。烟娘将那老爷请到上房,一路谈笑,慇勤却不至谄媚,柔软身段离得那老爷不远不近。

  不多时,又将那老爷送了出来。烟娘瞧见不远处的楼镜,向她挑了挑眉毛,神色得意。

  接下几日,再不见有人暗地里使手段,给杏花天寻麻烦,那三人好似销声匿迹般。

  楼镜便知,解决了,只是不甚明白,问烟娘时。

  烟娘笑道:“姐姐这招啊,叫围魏救赵。那三个纨绔子弟,不过是仗着老子的势力,这做菩萨,还有人憎厌的了,做人的,哪有人人都喜欢的呢,这当官的,就更别提了,那天里的老爷,与他们老子有隙,只恨没个由头发作,我请他帮忙,他一能解恨,二能卖我个人情,何乐不为。如今那三个纨绔子弟因在外胡闹,给他们老子惹了麻烦,他们老子焉能放过他们。”

  烟娘的手段,不过是三两句话说出来了,但其中识人的本事,却是多少年的功夫。

  楼镜听得沉默不言,兵不血刃,莫过于此,烟娘三两句话,便将那三两人收拾了,她功夫虽长,于此事上,反倒排不上用场,可知这身在江湖,有时候见识谋算,要比这功夫管用。

  这时,楼镜沉下些心,端详那些来往客人嬉笑怒骂,她脾气上来,仍是揍人,但忽然分了一半的心,去记哪种人怕打,畏威不畏德,哪种人委曲求全后再卷土重来,哪种人明面求饶,背地里耍手段,瞧着这千百种性子,倒也是件趣事。

  如此,不知不觉过了数月有余,眨眼间,又入冬了。

  这年的雪比往年小,又细又碎,白盐一般洒下来。白日里清闲,夜了,酒楼里反倒热闹些,楼镜出去倒了水,雪夜中,站在阴蓝天穹下,望着酒楼千百扇窗户泄出的暖黄光芒,徐徐呵出了一口白气,对于自己身在此处,忽地有些恍惚。

  这般呆立着时,东二楼里走出几人,从飞桥往中楼去,当先那伟岸身形,她瞧见过千百遍,眸子一霎时亮起来,她几乎下意识无声的唤了一句,脚步不禁往前踏了两步,眼眶发热,但立即又意识到自己认错了人了,他已经离世了,心又微微落了落,后退了一步,可心中欢欣未减,收拾了情绪,忙要追上前去。

  只是她到底不比从前,人谨慎了许多,只远远瞧见人进了哪间房,便退回自己房中,卸了妆容,找小厮拿了身男子衣裳,似从前一般,束了马尾。

  房间。

  两名带剑弟子,一左一右守在门前,楼镜径直走过去,许是动作太快,许是那两名弟子瞧见她太过惊讶,楼镜身形飘至门前,手抵在门上,一掌震断门闩,将门推开时,那两名弟子来不及阻拦,更忘了喝止。

  楼镜推了门,直走进去。

  屋内的人听到动静时,已提剑站起了身,面色肃然,严阵以待。

  楼镜叫道:“二叔。”

  屋中原有两人,一是楼彦,一是俞秀,两人原是按剑敛眉,见到来人时,不由得松开,满脸讶然。

  楼镜将楼彦错认成了楼玄之,只因楼彦竟一改往昔,不带折扇,而是提起了剑。

  楼彦望着她时,眼中讶异,身子已快步往她走来,直走到她跟前停住,将她从上到下打量,“镜儿,你,当真是你!”

  楼彦忍不住责备,“这么长时间,你跑哪儿去了,二叔险些以为……你啊!”

  楼镜历经挫折,忽而遇上个至亲之人,胸中委屈抑郁,悉数翻涌上来,饶她性子沉冷许多,也不禁红了眼圈,扶住了楼彦胳膊,“二叔,你的伤……”

  楼彦轻叹一声,“早已大好了,只是二叔怎么也没想到,一睁眼,宗内会有如此大的变故,大哥离世,却说你是凶手,将你落了狱,你逃下了山去,再不见踪影,后来连……唉。”

  那两名弟子进来,看了眼楼镜,神情惶惑,又瞧向楼彦。楼彦向他二人示意,他二人退了出去,合上了门。

  楼彦领着楼镜坐到桌旁。楼镜握住楼彦的手,抬头凝望高大的楼彦,一瞬不瞬,“二叔,那日在客栈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在爹和沈仲吟交手时晕了过去,那时候也就只有你在,知晓事情经过。我再醒来,已经身在黑牢之中,他们说是我杀了我爹,你昏迷不醒,我有口难辩,连我爹最后一面……”

  说到此处,楼镜咬住一口牙,脸色发白,更衬得眼中爬起的红筋狠厉。

  “二叔,你告诉我,是谁杀我爹?”楼镜目光阴骘,她恨毒了那人,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也丢下曹柳山庄那蛇窟去。她要找沈仲吟,甚至为了找沈仲吟,愿意抛下所有,投身入风雨楼,极大原因是得不到外面的消息,不知道楼彦已醒。倘若楼彦已醒,能从楼彦这处得知杀父凶手,她又何必听命于詹三笑,换取与赫连缺见面的机会。

  “镜儿,你冷静些听二叔说……”楼彦坐在楼镜对面,宽大的手掌将她的手盖住,还未说话,先叹了一口气,“那日在客栈里,大哥和沈仲吟交手,全力一击后,大哥落了下风。”

  楼彦一见楼镜脸色,知她有话要说,忙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抚,叹道:“那之前,大哥身上便有极沉重的暗伤,多年来一直未好,到那段时日,越发重了,才会不敌沈仲吟。”

  楼镜睁圆了眼,想起那段时候和楼玄之怄气,还将他气得吐了血,说不出话来,唇瓣兀自颤抖,良久,找回自己声音,说道:“我不知……”

  “大哥怕病情传出去后,宗内生乱,一直瞒着,也就那时俞长老给他瞧病,他见瞒不住,才给俞长老坦白了。”说着楼彦向俞秀望过去,俞秀微微点了点头。

  “我见大哥不敌,但沈仲吟也未讨到好,便接了上去,要制服沈仲吟,谁知沈仲吟落败之相是装的,这些年来,他功力突飞猛进,我非是他敌手,也只有大哥全盛之时,能与他斗上一斗,我又轻敌中计,结结实实中了他一掌,重伤昏迷了过去,之后大哥与沈仲吟交手,乃至大哥为何会……我便不知了。”

  楼镜张着嘴,惊愣地瞪着楼彦,她满怀期待,如何能接受这样的事实,质问道:“你不知道,你怎能不知道呢!”

  楼彦垂下眼帘,失落道:“是二叔无能。”

  俞秀在旁沉声道:“这并非是你二叔的过错,你又怎能怪他。”

  楼镜心中也明白,她不能迁怒楼彦,垂了头,不再说话。

  楼彦拉着楼镜的手,“镜儿,这些日子你在外头一定吃了不少苦头,和二叔回宗门罢,二叔知你冤枉,如今二叔醒了,再无人能说你一句不是。”

  “那杀我爹的真凶呢?”楼镜似在问楼彦,又似在问自己。

  “二叔会查出来。”

  楼镜眼睛往上一抬,不含感情,“李长弘呢?”

  “李长老?他如今在宗门里,并未随我一道来。”

  “二叔,当年之事尚未查清,李长弘便以罪犯之名将我下狱,日日/逼问折辱,甚至不允许我为我爹守灵送葬,送他最后一程!”

  “镜儿,我知道你心中有怨。李长老行事确实有失偏颇,二叔已然教训了他……”

  “二叔。”楼镜站起了身来,声音神情,出奇的平静,宛如风暴来临前的海面,“我要他向我下跪赔罪,要当初逼问折辱我的门人向我赔罪,我爹是遭本门剑法一剑封喉,凶犯是门中之人,是他亲近之人,我甚至有理由怀疑,真凶是他,我也要拿他下狱,将他一番审问,二叔,你能帮我吗?”

  楼彦半晌未说话,只是望着她,似乎吃了一惊,许久,说道:“李长老所为虽则过激,但终究未越过干元宗规矩去。”

  “难道我所受的这些,便就此算了么?”

  “镜儿,当年是时势所致,人也无可奈何。真凶定会拿住,待到那日,二叔在宗门上下面前,还你清白。”

  “二叔,那日是哪日?谁知那日几时来,我只要今日李长弘下狱,我只要他和他弟子在我跟前赔罪!”

  “镜儿!”楼彦轻轻一拍桌子,也将茶盏震动,他皱着眉头,小喝一声,“如今大哥已经去世,你怎么还是一点也未长大,他李长弘是宗门长老,人情上固有不是,但所作所为合乎宗门法规,如今正是宗门混乱之际,再受不起一点动荡,你不是孩子了,还要耽于个人恩怨,便一丝委屈也受不得?”

  楼镜怔然后退了一步,恍然发觉,站在楼彦身边,自己就变成个孩子,受了委屈,便来哭诉,想要得到安慰,想要他帮她出气。

  她本以为她二叔会如以往一般维护她。

  那最后一句话,似盆冷水,兜头淋下来。她醒了过来,五脏六腑一阵抽搐。

  “二叔,这真凶是我么,你可知我遭遇过什么,这委屈凭什么叫我受!”楼镜猛然将桌上的茶盏全挥在了地上,茶盏砸得匡当响,她眸子赤红,逼视着楼彦。

  那虎鸣山黑牢里的折磨,蛇窟之中痛不欲生,是她活该受的么,若是轻飘飘揭过去,那些生不如死便是一场笑话。她当时有多痛,此刻便又多恨。

  屋外看守的弟子才听到动静,楼镜已经拉开门走了过来,“凶手我自己查,公道我自己找,这些事,我绝不会罢休!”

  “镜儿!”

  楼镜从不曾对楼彦甩过脸子,楼彦望着那些破碎的瓷片,还有些儿发愣,等到回神,楼镜已经走了出去,他追上去时,楼镜已然远走,此时却又有弟子上来,在他耳畔报道:“宗主,人来了。”

  楼彦这才顿住脚步,往那两名看守的弟子说道:“还不去追!”

  “是!”

  那两人追楼镜而去,可这杏花天走道复杂,人员往来众多,楼镜一走出去,便不见了踪影。那名干元宗的弟子找了一圈,无功而返。

  烟娘在暗处看过了全程,回过身来对花衫说道:“瞧这姑娘神情,只怕是谈崩了,小神仙可以放心了,这姑娘已然孤注一掷。行了,这段日子给你们放两天小假,回风雨楼去避避风头,顺带回去给小神仙拜拜年。”

  花衫离去,来到楼镜屋外,敲了门不久,楼镜来开门,除了脸色冰冷些,倒也瞧不出别的,花衫将烟娘放几日假的话说出来,又提起回风雨楼去,只字不提楼彦一事。

  楼镜听罢,略一沉默,点点头应了。

  两人随意一收拾,隔日便悄然启程,往江南走了。楼镜一路上沉默寡言,看不出她情绪阴晴。

  待至风雨楼,除夕已近。

  楼镜要去见詹三笑。花衫直道莫去。

  每年下雪,韶衍必要来陪詹三笑赏雪的,如今詹三笑该是陪着韶衍在一块儿。

  楼镜还是去了,她有事要问詹三笑。楼镜到詹三笑书房里时,才知她和韶衍去了观雪台。

  那观雪台,楼镜第一次去,当真是个极好的赏雪之地。天地开阔,上是阴霾天际,柳絮乱飘,无穷无尽,下是寒梅绕江,孤亭一座,雪景似画。

  詹三笑和韶衍两人并排坐着,中间隔着火炉,烹着茶,伶人在侧,轻唱着踏雪行。

  詹三笑似乎歪在椅子上睡着了,韶衍手上示意,那伶人按住了弦,灭了声。韶衍悄然走到詹三笑身旁,手背轻轻拢了拢她的头发,望了片刻,脱下大氅,盖在这人身上,手往下伸,搂住詹三笑脖颈与腿弯,将人抱在了怀里。

  韶衍向侧乜了一眼,婢女知意,撑开伞上前来,不用韶衍吩咐,两把伞全往詹三笑身上倾斜,不让她受一丝风雪侵袭。韶衍路过楼镜身旁时,只淡淡地朝她扫了一眼。

  詹三笑既已入睡,楼镜也只能改日来见她,便是硬要去问,想必韶衍也不会应允。

  这观雪台离得颜不昧住处近,楼镜一转向,进了花厅,骤然间,背后风狂雪乱,不必回头,这等声势,也知是颜不昧攻来。

  在杏花天里,楼镜也不曾荒疏了功夫,回旋一踢,将颜不昧那木剑踢开,脚上被内力震得发麻,倒也能忍受,只这一交手,楼镜便知自己长进了,换在之前,她摸不到那木棍,摸到了也拦不下那一棍。

  楼镜未带佩剑,掌势变换,以此应敌,比试之间,忽地瞧见颜不昧那一双萎缩凹陷的眼睛,往日比试皆在天色昏暗时,对那一双眼睛并未多在意。

  如今留意起来,倒是在杏花天里生出来的毛病,总爱瞧瞧别人身上特异之处,她一见颜不昧双眼,便想到他这种修为的剑客,能伤他双眼的,必是修为高强之人,但凡修为卓绝,世间无几,心中都有些傲气,那伤处定叫他屈辱疼痛。

  烟娘说打蛇打七寸,那眼伤,应当是颜不昧忌讳之处。

  如此想时,楼镜已然一掌袭过去,浑然忘了自己之前,多不屑于袭击人残缺之处。那颜不昧浑身一震,心神大动,比从前那不动如山,平静如水,大不相同,骤然爆发出来的声势,极其骇人,犹如天之将倾。

  楼镜本能的心胆俱颤同时,却面带笑意,目光炯炯,散发异光,露出痴狂之态,她对这雄浑浩瀚的力量,钦慕痴迷。

  不顾身亡之险,一掌直迎上去,却似摧枯拉朽,颜不昧一掌轰击下来,将楼镜震飞了出去,楼镜飞出丈远,落在地上,一声闷哼,喷出一口热血。

  颜不昧一甩袖,背住了双手,临出手时,他收回了几分力,否则,便将楼镜打死在这里了,他想起方才自己失控,不由得恼羞成怒,对楼镜道:“你比之你母亲,差了十万八千里。”

  实则不然,全系颜不昧恼怒,方才这般贬低楼镜。

  楼镜却一点不恼,听他提起母亲,反而高兴,问道:“前辈也认得我母亲。”

  颜不昧冷哼一声,一句不答,愤然离去。

  颜不昧走远,花厅只剩了她一人,她胸口闷疼,直接躺倒在那雪地里。

  冬日沉寂,雪绒飘飘摇摇,冉冉落下,落在脸上,冰冰凉凉,泪一般。

  楼镜将手臂背在自己眼睛上,声音喑哑,喃喃道:“总有一日,我会似你一般,修为独步天下;我会似你一般,洞察人心,算无遗策。”

  再不去,依靠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