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进展顺利得很。

  林家商行的第一支商队已经出发。

  贾兰则愈发用功读书,虽因李纨刻意要求他少些在外张扬,并无多少人知道贾兰如今学问如何,但日常陪着贾兰读书的贾菌,以及经常被贾兰请交功课的崇玉却是一清二楚。

  至于宝玉,无父亲管束着,日子过得正悠然。哪怕姐妹们不易相见,但也有其他人陪着玩乐,这也就不算太大问题了。

  独一件事令宝玉有些费解。

  想当初,秦钟与他一般,也对读书的事并无过多兴趣,杂书倒看得入迷,真要去科举考试的那些文章,却是满心不喜。

  偏这段时日,他有意要找秦钟玩,秦钟也推说要读书了?

  因秦钟如今也不怎么到宁国府走动,不搭理秦可卿这姐姐,秦可卿也没如何过问秦钟的事,宝玉初时还只当秦钟是与秦可卿起了什么矛盾,才连自己这个贾家人都不肯待见,才故意以读书为由,将自己拒之门外。

  他倒有心替秦钟姐弟调解,然不好意思去问秦可卿,唯有去问秦钟。可秦钟不肯说,他也没什么好办法。

  只多去找了秦钟几回,宝玉才发现,秦钟竟是真的要用功读书。

  秦钟父亲秦业在他来时,看他的眼神有些古怪,似要与他说什么,可最后往往只叹几声,就走到一边,也不理睬他们了。甚至宝玉再去几回秦家,秦业的叹息都没有了,只一切由着秦钟。

  又因宝玉确实不喜作那些科举文章,渐渐地也少了与秦钟往来。

  薛蟠也不在京都,冯紫英又因定下婚事的缘故,越发要替他爹办事,也没以往得闲,宝玉闲散起来,反主动往家学里去的次数多了,喜得王夫人又多念了不知多少的佛。

  就连在宝玉房里侍候的丫头,如袭人、晴雯等人,也个个欢喜。

  晴雯虽厌袭人不经太太、老太太认可,就自认是宝玉房中的大丫头,将她这同级的硬生生压下半头,且又素来爱与宝玉玩闹,但她也知道,宝玉若真心读书的,若能读得出什么成果,那才是真的好。

  只若宝玉不愿,她并不似其他人那般,非要宝玉顺着世俗行事罢了。

  荣府中,也就李纨对宝玉的变化根源看得分明。

  贾兰虽不曾主动与她说宝玉坏话,但两人同在家学读书,贾兰更是每日点卯都不落下的,哪可能不知道宝玉去学里,只为了又找些人陪着玩?偶回到家中,顺口与李纨一提,也足以令李纨猜出宝玉实则不曾变了。

  这日,忽有家书进京,道是贾政就要回来了。

  宝玉自知父亲一回,定然又要检查自己功课。贾母并王夫人等欢天喜地的,他却无趣地回了房中,坐着歇息。

  袭人趁机劝了他一番,他方将该补的功课屈指数来。

  这一数,还真让他数出了自己还缺了多少要补的字,又有多少书不曾读。

  略一想,宝玉竟也不在屋里待着,出了门就往秦钟家去。

  秦钟确实在家。

  只是宝玉才进去,就见一小尼姑,挨着秦钟说着什么话儿。

  他这一推门,就将两人都吓了一跳。

  秦钟忙起身,要将那小尼姑护在身后。

  只是看清来人是宝玉,秦钟显然松了口气,一下子软软地重新坐下。

  “宝玉,是你啊,我还以为是我爹呢。”

  宝玉已看清那小尼姑乃水月庵的智能儿。因智能儿随着师父自幼就在荣府走动,荣府上下皆认得她,宝玉也不例外。

  贾政出门前,秦钟也常去荣府,因此也与智能儿相识,三人也有时一处玩耍。

  宝玉先前想着秦钟这段时日正在家中用功,自己若要补功课,来找秦钟也好有个伴儿,怎料得到却撞见秦钟这事?

  他叫道∶“好哇!你们两人却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秦钟忙过来捂宝玉的嘴。

  “你可别这般大声嚷嚷!”

  宝玉扳开他的手笑问∶“你可是怕你爹听到?你倒放心!我来的时候正好见他出去,想来没这么快回。”

  秦钟却神情低落地摇摇头道∶“我爹其实知道了,你出远门那会,有一天能儿来找我,正好被我爹撞见。我爹将我打了一通,他自己还给气病了。若不是姐姐请来一位医术了得的大夫,怕是我爹就要一病不起……”

  说起这些事,秦钟确实满心惆怅。

  他先前嫌着秦可卿,只觉秦可卿在宁府中,与宁府那些人生活在一起,连自己也不复往日干净。

  然而后来冷静些,他就已想明白。

  如今的秦家,可不还是靠着秦可卿?他再怎么嫌弃秦可卿,他都离不开秦可卿帮忙。

  那他这全靠秦可卿如此,才能得到荫庇的人,又算什么?

  尤其在他发现自己竟对日益出落得不俗的智能儿互生情愫后,他更觉自己已无资格指责秦可卿。

  只是当日与秦可卿说话,他先已将话说得有些过分,后来也一直不好意思再去找秦可卿道歉,才有了宝玉回来后,仍只看着他与秦可卿彼此不愿相见一事。

  “后来我与我爹保证发奋读书,考取功名,我爹才没有再计较我与能儿来往的事。”

  秦钟说着,执了智能儿的手。

  “如今能儿与我相见还多有不便,但我爹答应了,只要我考上秀才,就能替我设法让能儿还俗。我何时成了举人,我爹就同意我两婚事。”

  智能儿满怀情意地看着秦钟。

  宝玉听得大为震撼。

  想当初他与秦钟说话,如何说过这些功名之事?

  哪怕这段时日秦钟发奋了,秦钟亦知他性情,不曾在他面前提起。

  “若无功名在身,咱们究竟算什么呢?若不得荣耀显达,咱们又如何能继续过着这等逍遥日子呢?”秦钟凄然笑道,“今日既被你发现我与能儿的事,我倒也不怕与你直言了。”

  “你我昔日自认见识高于世人,可我后来才明白,是你我自误。”

  宝玉也不知如何反驳,只得叹息道∶“何必再说这些?”

  能儿既在,他也不愿多做打扰,只与秦钟约好了贾政回家前,他每日里都要过来一起读书习字,方从秦家离去。

  且说贾政虽已回家,但并不曾多问宝玉功课。

  他回家后也没歇上两日,就又被派了新职,又有了别的事忙碌。

  虽然年关将至,也不必多少时日,便是官衙封印之时,但到年节,贾政又哪有可能不用忙家中一些琐事的?纵有贾琏替他办事,仍有诸多杂物须得他来作主。

  且宫中更已定下元宵为后宫嫔妃省亲之日,这些预备着省亲的人家哪有不借着这段时日,再将建好的别院收拾一番,日日保持整洁的道理?

  因此宝玉倒逃过了一劫。

  自腊月起,贾母已命人将迎春三姐妹接回家中,史家也把湘云接了回去,独剩宝钗一人,尚与黛玉作伴。

  这日却是薛家派了个婆子来,说是薛蟠随着林家商队已出门回来,除了先前出门时带着的货物已经售完,还新进了批货放去家中商铺。

  宝钗正欢喜着,又听得那婆子支吾着道∶“大爷他现在家里,除了命人将特意给奶奶和姑娘带的东西都送来外,还另带了命姑娘回来,与奶奶说非她不娶。”

  闻言,宝钗不禁“哎哟”一声叫了出来。

  就连婆子进来前正与她一起玩着的黛玉都被惊呆了。

  早前黛玉就担心,不知何时薛蟠就会成亲,宝钗的婚事将可能被频繁提起。

  只因一直没有消息,她才渐渐将心定下,这段时日也不想这等事了,谁知薛蟠才出门一趟,就带了姑娘回家?

  以薛蟠性子,既说非那姑娘不娶,此事多半并无回转余地。

  宝钗默然半晌,方转头向黛玉笑道∶“可真难得我哥肯定下心来,也好令我妈放心。颦丫头,我先家去了,过两日若得空的再来看你,也好给你带些小玩意。虽说他这次还是跟着你林家商队一起出门的,但我送些东西来,好歹也算我一番心意呢。”

  黛玉默然不语,瞧着宝钗起了身,方也跟着起来。宝钗往哪走,她也跟着的。

  宝钗便红着脸将她一推∶“你且在这等等,我要换衣服呢,你难道也要跟着我?等我换好衣服出门,定让你送我。”

  黛玉方止了步,幽幽一叹。

  薛家来的婆子在旁看着,唯唯诺诺地低着头,也不敢说什么。

  两位姑娘的事,可不是她一个普通婆子能多嘴的。

  姑娘们一道儿玩闹,感情深些也正常。尤其其他姐妹都早早回家了,自家姑娘一回去,林姑娘多半寂寞,更舍不得自家姑娘,也属寻常。偏这婆子觉得有些奇怪,只说不出哪儿怪罢了。

  宝钗才回去不久,杨六通就来了,明着要与崇玉说路上的事,暗里却总示意崇玉将郭四喜也请过来,分明是出门时间长了,惦记着郭四喜,才要急忙忙地来林家。

  崇玉也识趣,略问了两句薛蟠与贾芸的事,得了杨六通一个大致判断,就让他与郭四喜说话,自个儿出了门,赶去贾芸家了。

  黛玉送了宝钗出门,回了自己房中,闷闷坐着。

  或有下人因家中杂务来找她,她提着些精神应付罢,仍只管闷坐。

  紫鹃并雪雁、霜帘三个丫头跟在她身边时日长,皆知她偶也有怪处,独爱一人枯坐,也不知想些什么。

  且今宝钗才去,三人陪她逗趣解闷会儿,仍不见她开怀,再多说话,徒更耗损她精神,因此也不敢再多言,只留神着她可有什么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