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走在省亲别院中,却不似往日,还有闲情游玩园中景致。

  一路去到栊翠庵,他方想着如何叩响庵门,门就从里面开启。

  一小丫头站在里面道∶“请。”

  庵内炉香袅袅。

  小丫头将他引入一静室里。

  妙玉坐在几前,见宝玉进来,也不作声,只微微颔首。

  宝玉正不知如何是好,往妙玉旁边坐,又恐妙玉恼。

  幸而又一名老嬷嬷送了茶来,见宝玉还站着,忙笑道∶“宝二爷,快请坐。我家姑娘算准了你今日会来,特意让我们候着的。”

  妙玉身边侍候的这小丫头和两名老嬷嬷,都是妙玉修行前就已跟着的,因此对妙玉的称呼仍如过往,并不曾改。

  宝玉方坐了,向妙玉笑道∶“我先前还正奇,怎我没叩门,这门就开了,原来是你早料到的。”

  妙玉已冷笑道∶“若非此事干系重大,我如何理你?便是这门也不容你进了!”

  她这一说,宝玉讷讷作不得声,只能赔笑。

  又念及妙玉所说干系重大,宝玉更不知所措。

  他先前只觉画中美人与自己梦里仙姑像极,才想找妙玉问问,也不准备能真问出什么结果,谁知妙玉却给了他如此回答?

  又听得妙玉道∶“我听闻你生来饺玉,不若先将你那玉给我看上一看?”

  宝玉忙将向来系着的通灵宝玉取下。

  妙玉捧着玉,细细看了玉上的字。

  宝玉早已将自己玉上字样熟记,深知其上也就正面“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八字,背面“一除邪祟二疗冤疾三知祸福”十二字。

  玉并不大,方能饺在胎中小儿之口。只这些字,已是字迹微细,不易辨认。

  妙玉此时却似更要从玉中看出其他字样。

  这些年来向宝玉讨通灵宝玉一观的人并不在少数,宝玉早就习以为常,因此初时妙玉看玉,他也无甚感觉,只在妙玉迟迟不将玉还回来,才渐觉不安,只隐隐猜测,在这玉中,当有什么隐秘。

  通灵宝玉被妙玉摸弄,宝玉身上似也生出某些感受,唯有借着喝茶掩饰尴尬。

  如此隐秘幽微的被触碰感麻麻痒痒地蔓延,恍惚间宝玉似看到一块巨石在山峰下经受风雨洗礼。

  忽妙玉将通灵宝玉往茶案上一放,往宝玉跟前一推,颔首道∶“果然如此。”

  宝玉顾不得先前那奇异感受了,急忙问∶“果然什么?”

  妙玉瞥了他一眼,淡淡道∶“圆满之日,你自己就能得知。既不圆满,说与你听了,不过耽误你的圆满。”

  这下宝玉更被她说得稀里糊涂,怎么都想不明白,这圆满所指的又究竟是什么事。

  他先前就只顾留心妙玉,浑然不觉这静室中竟已不见其他人在。

  妙玉已起了身,背对着他。

  “我知你今日来此,是为我送出那幅画。我也不瞒你,这画乃我做了一怪梦后画成。画中仙姑接引我入梦,又与我说,宁、荣二公,先前与仙姑说,深觉所遗子孙甚多,然足可承继家业者寥寥无几,或有一人可堪大用,故再三请求仙姑将他引入正途。”

  宝玉听得一阵恍惚。

  妙玉今说的话,似在何时,已有人与他说过。

  偏他怎么都想不起来。

  “先以声色之事警其痴顽,再另其跳出迷人圈子,折返正途……”妙玉虽是将梦中听仙姑所说,逐一再转达与宝玉听,但心里所想,却是自己家事。

  遥想当初,她尚在家里,如何不也过着奢华生活?纵是后带发修行,再父母亡故,她那份财产仍不曾少。

  只是身在修行之门,她的心却难得清净。一如她也不令自己的丫头和嬷嬷改掉对自己的称呼,甚至也只当自己是闺阁女儿。

  妙玉曾想过,或许哪天,自己就会从修行之门离开,纵然不似寻常闺阁千金嫁人生子,那也不必继续过着如今生活。

  本在她师父临寂前,她生出扶灵回乡之念,便欲回去后不再修行,只做寻常闺阁女儿。谁知她师父遗言又将她留在了京都。

  到底是接了贾家帖子后,她做了一场怪梦,方从那朦胧怪梦中,隐约窥见真相。

  梦中仙姑只说宁荣二府气数消散,宁荣二公拜托仙姑帮忙,好歹启悟一番宝玉。偏宝玉迟迟不悟,

  仙姑便嘱托妙玉,要她再画出这般一幅画,再将画转交给李纨,让李纨将此画悬在贾兰日常读书的地方,并告知贾兰,这画在,就会有人时刻盯着贾兰学习,不让贾兰因无人督促而懈怠。

  借此画,仙姑确实也能对贾家发生的事略有知晓。

  妙玉一面回想,一面道∶“仙姑与我说,她最初亲自警醒之人,觉悟太迟,只恐生变。故特意令我再去警醒另一人,好在这气数将尽之时,再尝试挽救一番。今你为那画而来,我便代仙姑再提点你一次。”

  “此事已了。你且回去吧。”

  说罢,妙玉径自离开,转入另一小禅堂中。

  庵中其他人只知她入住栊翠庵后最常在这小禅堂静修,却不知里面挂着的并非什么佛像、菩萨像,而是与她送给李纨那画中美人一般的仙姑画像。

  小禅堂里燃着香。

  太虚幻境里的警幻仙姑早已借着这画像知道了此处发生的事。

  她对正在身旁的痴梦仙姑叹道∶“这世间事,虽已有诸多变化,但到底是宝玉这顽石,仍引不入俗世所谓正途。”

  痴梦仙姑却是笑道∶“他虽担不起贾家,但宁荣二公现也不再对他多做要求,反而要将那贾兰扶起来呢。”

  警幻仙姑再一叹,不作声了。

  可不就因宝玉历经声色之幻,却迟迟不悟,反在离开幻境后愈发只知享乐,宁荣二公又怎会再一次来求警幻仙姑,要替自家另一代子孙求个将来?

  警幻初时也不肯答应。

  偏这世间的事,已于不经意间发生改变。

  甚至就连警幻仙姑第一次来荣府,偶遇二公之灵,受二公之托,将宝玉带去太虚幻境之时,也不曾留意此等细微变化。

  一直到后来,从幻境中挂了号,要下世造历幻缘的一名仙子,却未曾按时返回太虚幻境,才引来警幻仙姑注意,再下世查看。

  这一看可不了得,竟好些该于此世历劫的人,命运皆已扭转,纵然警幻如今察觉,也不便再强求此次历劫之人皆成薄命。

  但什么都不做,警幻又觉不妥。

  她早知此次历劫,关键只在两人身上。原定的相思情孽已做不得数,警幻索性推波助澜,好让她俩再从另一角度感悟风情月债。

  众人早定命运已改,家与国的运数又正由生活在其中的一个个人组成。

  因此宁荣二公先前所推贾家运数已尽一事,如今也并非全然无改。

  先前警幻深知宝玉难悟,纵然悟了亦于家无望,因此只按二公嘱咐行事,并不做多想。

  而今既有改变之策,她才再发慈心,又一次替二公谋算。

  贾家中,除了一些女儿,也就宝玉因是补天神石转世,到底有几分仙缘,尚有可能到太虚幻境开悟,其他人却没有这机会。

  且先前让宝玉历幻,也不曾真令宝玉开悟。

  故而警幻替贾兰打算之时,就改了法子。

  她最后选了妙玉当自己的传话人。

  虽然妙玉也是下世历劫之人,但既原定的劫已改,若在某些方面,透露些可能,倒也不至于对将来造成过于严重影响。

  偏宝玉天资着实不差,因缘际会下,又见了小书房里的画卷,勾起几分回忆,要来寻妙玉问个究竟,警幻才又示意妙玉,再提点宝玉一回。

  宝玉也不知何时被离了栊翠庵,迷迷糊糊地出了园子。

  忽有人喊道∶“请宝叔安!”

  宝玉被吓了一跳,抬头看去,才见迎面而来的是一名年轻男子,斯文清秀,面善得很。

  他想了想,笑道∶“可是五嫂子的儿子?”

  来人正是贾芸,听得宝玉这般说,更笑道∶“可不是我?”

  宝玉问了他母亲好,又问他如今要做什么。

  贾芸忙道∶“我这段日子里都替琏二婶办事,今儿正有些事要来请她拿个主意的。”

  “凤姐姐么?”宝玉一听,便将先前栊翠庵的事都放下了,只笑道,“那就同去吧,我也去找她玩一玩。”

  贾芸求之不得。

  路上宝玉与他说话,只说谁家的戏子,又说谁家的花园、丫头、酒席一类奢华玩乐之事。

  贾芸对这些了解不深,且自己生活向来不易,只近来得了建造别院的一些活计,方比往昔好了些,但时间不长,也改善不了多少,更没什么条件了解这些事,唯有顺着宝玉往下说。

  因此宝玉没说一会,也觉有些无趣了。

  幸得已到了熙凤房中,丫头才通报罢,就又出来要将两人一起请进去。

  屋内有说笑声。

  宝玉与熙凤熟络,进了门喊一声,就先去熙凤旁边坐了。

  贾芸进门后却不敢乱看,先弯腰低头行礼。

  不等他抬头,就听见熙凤笑道∶“当真巧了,我才要命人去请你,你就来了。”

  贾芸好一阵茫然,几疑熙凤并非与自己说话。

  然抬头后发现熙凤也正看着他,若不是与他说话,还能是与谁说?

  贾芸忙问∶“婶婶可有什么要吩咐佷儿办的?”

  熙凤却笑着往坐在自己另一侧的崇玉一指∶“却不是我有事要你办去,是他向我讨你来了。”

  贾芸更不知所措,抬头看去,只见崇玉正含笑望着他。

  宝玉也不由得讶然望向崇玉。

  进门时他就知崇玉来了,只还没来得及问。

  崇玉道∶“确实是我向凤姐姐讨要你来我商队里帮忙。”

  “商队?”贾芸更惊讶,但转瞬已反应过来,笑道,“若婶婶同意了,林叔叔也不嫌我,我自然无异议。”

  好歹崇玉先前在荣府住了些时日,与贾家上下认识。贾芸也曾见过崇玉两面,哪怕接触不多,也足够让他认出崇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