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晖紧紧盯着福纨,好似要从她脸上找出细微的情绪变化。
半晌,她才开口将当年之事细细说来:“中宫失德,皇后大逆不道,竟同女官私奔出宫,当时奉命领兵追捕的,便是定远侯。”
私奔?福纨一时没反应过来,甚至觉得有点好笑,谁会放着好好皇后不做私奔出宫?
偏陈氏还真就这么干了。林如晖道:“这几日我翻看大理寺封存的绝密卷宗,终于找到了这桩旧案,陈皇后带女官私逃出宫,于岷河渡口被羽林军截获。”
“她……为什么?”话一出口,福纨便知自己问了傻话。
——陈氏本就是那样胆大妄为的人,说到底,她与自己十分相似,只要想要就必须得手。
她轻声道:“后来呢?”
林如晖:“定远侯将两人押回京城,按着宫规,本应秘密处死那女官,皇上却反其道而行之。他临幸了春女,封她为柔妃,将人困在宫中与皇后朝夕相对,日日提醒她曾犯下的错误。”
福纨攥紧拳头。
林如晖看她:“您还觉得,皇后没有动机吗?”
屠尽定远侯全族,只留下一孤女,再以救命恩人的名义,重新将她推入深渊。若说做这一切是为了报复,便很能说得通了。
福纨闭了闭眼,哑声道:“你方才说,白蝉动了情会如何?”
林如晖淡道:“轻则内功俱废,重则走火入魔。”
***
天街灯火熙攘,元宵庆典正值热闹时,道旁有手艺人摆出摊位,挂着元宵灯笼争奇斗艳。
蜡纸扎出小兔、莲花、小鱼儿,新奇极了,福纨却视若罔闻,闷头随着人流往前挤。
几个平民小孩从她身旁嘻嘻哈哈跑过,斜戴着木头面具,手中举了糖葫芦和点心。福纨扫了眼那红澄澄的山楂果,一时晃了神,直到撞了人才反应过来。
她抬头。来人一袭白衣,如云青丝挽了个简单发髻,面上挡着一张狰狞的修罗面具,鬓边漏两缕碎发随夜风轻晃。
饶是遮着脸,福纨还是一眼认出了她来。
白蝉。这两个字在她嘴边滚了几滚,又咽回去。
福纨含糊了声“抱歉”就想溜过去,却被拦住了。
白蝉五指张开覆住那张面具。她手生得漂亮,手背玉白,清晰的骨骼线条起伏,淡青色的经络微微凸起,有种力量感。
她摘下了面具,道:“殿下,是我。”
福纨想我当然知道是你,正因为是你,才想避开来。
无数纸灯笼被风吹得旋转,灯影交错,好似在白蝉身上笼了层弧光。
福纨下意识往她走了一步,回过神来,稳了心神道:“我……要回宫去了。”
白蝉道:“今日她召我进宫,事发突然,没能提前告诉你,抱歉。”
“……我没在意这个。”
白蝉偏头:“可你生气了。”
福纨转开脸,没什么底气地:“没,没有啊。”忽然,只觉眉心一凉,却是白蝉轻轻戳了一下。
“眉头皱得紧,还说没有生气。”她淡淡道,“方才你离席,我便想来找你,不熟悉宫中的路跟丢了。”
福纨偷瞧了她一眼,有些拿不准她在想什么。
听了林如晖的那一番话,她算是知道白蝉为什么总避着自己。好不容易想通了此事,却有了新烦恼——她不懂这人为何突然转了性,又跑来撩拨自己?就不怕一个闹过火内功全废么?
福纨实在忍不住,干脆问出了口。
白蝉似有些惊讶:“你哪里知道的这些?”
福纨心说你还有空关注这些,又催问了一遍:“所以是不是真的?”
白蝉没回答,单手按住腰间的佩剑。福纨一颗心紧张得都快跳出胸口,等了许久,忽觉眼前一黑,却是白蝉将那面具盖上了她的眼睛。
隔着面具,白蝉亲了亲她的额头。这一吻十分清淡,落在眉心,像短暂地停了一只蝴蝶。
她俩差了半个头,旁人还以为是亲姊妹之间亲昵,并不觉奇怪,顶多只因白蝉那张过分漂亮的脸多瞅了她们两眼。
白蝉直起身,替她戴正面具,淡淡道:“无论怎样,这都是我的决定,殿下不必挂怀。”
福纨心跳如雷。
——这算什么?她算是……回应了吗?
白蝉却未再多做解释。她牵起她,往天街最热闹处行去。
高挑美艳的白衣女子扯着个瘦伶伶的小姑娘,一前一后地走,路人纷纷扭头看过来,目光在碰到白蝉时怔愣一会儿,又扫向她身后的人——想那白衣女子生得如此标致,她“妹妹”定也不会差,只可惜戴了凶神恶煞的面具,瞧不见佳人颜色。
福纨并不知有这么多人在偷瞧她,整个晚上,她都晕乎乎的,像踏在云端里,注意力全集中在两人交握的手上。
微凉,有些茧子,很稳也很用力,白蝉怕担心丢了她似的,不时收紧点力道。
她们逛了很长一段路,中途还停下来买了一盏灯。
摆摊的小贩惯会做生意,含笑迎来:“这位姑娘,看您家小妹如此乖巧,不挑一盏灯送她吗?”
白蝉挑起眼皮看他:“小妹?”
她眉眼轮廓极美,却架不住气势冰冷锋利,看得那小贩先是一晃神,紧跟就忙着赔罪:“姑,姑娘,可是小的说错了?”
白蝉回眸瞥了眼低头的福纨,轻唔了一声,转头去看那些灯:“这灯怎么卖?”
小贩大喜,当即取来竹杆挑下几只卖得最好的款式一字排开。
白蝉仔细瞧了一会儿,又回身道:“喜欢哪个?”
元宵灯笼向来都是青年们买给心仪女子来讨欢心的,福纨想到这遭,面具底下的脸有些发热,哪里还顾得上什么花样款式。她随手点了一只兔子:“这,这个。”
白蝉冲那小贩颔首,掏出钱袋来付了款。
小贩三两下串好提灯的青竹竿,凑近灯笼点燃了蜡烛,又帮她们固定好,这才交到白蝉手里。
白蝉淡淡:“有劳。”说完将灯笼递与福纨。
福纨呆呆地提着这一只兔子灯。兔子是纸糊的,纸面用凤仙花汁染了淡淡的粉,兔眼睛拿两颗红珠子缀了,瞅着很是可爱。
她个子瘦小,配上胖嘟嘟的兔子,颇有几分稚趣。
白蝉似乎很满意,几不可见地勾唇笑了一下。
笑意清浅,福纨抬头看她时,已如夜风消散无踪。
那天夜里,她们将整条天街从头逛到了尾,福纨连着好几日都没缓过来,闭上眼总是满街的灼灼灯火,还有牵着她的那一只手。
等她终于将脑袋里的旖旎踢出去,已到了正月末。
当初林如晖列举的许多证据,全都指向女帝。但福纨始终抱着一丝怀疑,她直觉事情没那么简单,幕后黑手或许另有其人。
即便如此,放任白蝉继续留在女帝身边还是十分危险。从年前到现在,京中氛围愈加紧张,加之白蝉身份特殊,很容易成为旁人中伤的弱点。
——她武艺高强不假,只怕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福纨思前想后许久,总算想到了一个稳妥的主意。就这主意,险些惊掉了众臣的下巴。
此事还要从南疆大旱讲起,近一个月,朝中为了这事可谓是争吵不休。各方势力都想从中捞一杯羹,可等轮到要干实事了,谁都不肯上赶着担责任。
一直拖到朝中下发的粮款都已准备妥当了,竟还是选不出一个像样的钦差大臣。
众人都知道这是吃力不讨好的苦差,干得好捞不到啥褒奖,万一干砸了,降职还算小事,一个不小心被南疆灾民直接抡锄头砸死也不是没可能。
再说这赈灾的钱粮,朝廷发的那些哪里管够,等到了当地,还要问富商乡绅去募捐。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得罪人的苦差,空有个“钦差”大人的名号,干的却是苦力活。
朝臣全是老狐狸,互相吹捧戴高帽,车轱辘来回踢皮球,谁都不愿接这差事。
女帝忍了他们好几日,已经快到爆发边缘,朝臣们也着急,想着赶紧找个倒霉鬼大家也好安心,就在这档口,帝姬忽然站出来,自请去南疆赈灾。
众人一愣,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再听一遍,没错,那病歪歪的帝姬殿下一字一句,清晰地告诉大家,她要去。
至于理由,她胡扯了一通什么孤不忍看百姓受苦云云,众臣全没听进去。他们喜形于色,恨不得拍着大腿夸她。
妙啊!太妙了!简直妙极!
只有女帝面色有些不虞。
但底下的朝臣是何等人精,送上门的冤大头还能给她放跑了?立刻一顶顶高帽子叠上去,大意是夸帝姬人美心善心系天下深明大义,只恨不能将人捧到天上去,不给她留任何反悔的机会。
福纨并不理会他们,只抬头去看上头坐着的那位。
“陛下,儿臣唯有一个请求。”
女帝不动声色地抬了抬手指,示意她说。
福纨道:“此去南疆困难重重,儿臣斗胆,想问您讨一位得力的侍卫。”
她没指明,可也没必要说——以女帝的本事,怎么可能不知道她要的是谁。
女帝没什么表情,只问她:“你想好了?”
福纨应声,长长叩首下去,跟着她身后,大臣呼啦啦跪了一片,齐齐盛赞帝姬美德。
殿内静得能听见飞鸟从檐下扑翅而过的轻响,过了许久,久到福纨恍惚以为对方已经离开。
女帝冷淡的声音响起来:“想去便去吧。”
福纨蓦地扬起脸,不敢相信对方竟这样轻易答应了自己的请求。可女帝并未看她,径自站起身,由女官牵着往后殿更衣。
诸位臣子纷纷围拢上来,福纨压根没听进去他们那些虚情假意的夸赞。她爬起来还有些茫然,按理说自己怀着“皇嗣”,无论如何也不该出宫去受车马劳顿之苦。
可瞧女帝的态度,似乎毫不在意这件事。
福纨微微皱眉。她会不会……已经知道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