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耽美小说>刺帛>第22章 喜欢【入v三合一】

  室内光线昏暗,充盈着轻柔的檀香气息。

  福纨轻呼一声,下意识抬手去捂住散落的前襟。下一秒,喉间传来压力,她被木剑勾着下巴,半强迫地扬起脸来。

  冰冷剑锋抵在柔软皮肤,她无从躲避,只得直直望进对方眼中。

  白蝉单手挑着剑,以一种极具压迫感的姿态靠近,她双眸充斥妖异红光,看起来似乎彻底失去了理智。福纨被她的气息逼得无法呼吸,乌黑的眼睛微微睁大了,睫毛一颤,流露出平素从不示人的无辜与脆弱。

  “白……唔!”

  眼前一黑,白蝉不耐烦地盖住她的眼睛,俯身吻住了她。

  福纨恍惚间,在她掌心眨了眨眼。一声木剑落地的轻响,白蝉空着的手摸索过来握住她的手掌,两人十指相扣了。

  白蝉的手很冰,手指修长有力,指尖有习武练出的茧子,触感粗糙,仿佛缓缓摩挲过她柔软心脏,印出千万个无法抹去的指纹。

  她动作很急躁,也很粗暴,除了占有欲,还夹杂了急切宣泄的愤怒。福纨几乎要喘不过气,整个人软倒在白蝉怀中。间隙时,白蝉还一遍遍低声唤她:“纨儿,纨儿。”

  所谓无情道。无欲无求,无爱无恨,方可堪破化境。

  她本一心只向剑道,如今道心失守,多年来压抑的恨与爱,几百倍地强烈反扑而来,几乎夺去她所有神志。

  一面是泼满鲜血的侯府正厅,母亲软倒的尸首,瞪着眼睛朝向她,似乎催促她快跑;另一面是福纨对她微笑,黑夜中做贼似的偷吻,谈起理想时,她眼中闪耀的灼灼萤火。

  激烈的情感如海啸般排山倒海而来,即便如此,却还是狠不下心去伤害怀中这个人。

  矛盾和挫败逼得她发疯,发泄似的,白蝉偏头,一口咬上对方的脖颈。

  福纨一声痛呼仰起头,却没有躲避,反而颤抖着抬起手,慢慢揽住了她的脖子。

  白蝉身子一震,维持着姿势没有再动。

  福纨低声道:“对不起。”

  许久,白蝉苦笑了一声:“不,你何曾……对不起我?”她踉跄爬起身,捂住脸,眸中红光明明灭灭,露出痛苦挣扎之色。

  她衣襟松开了,福纨轻易瞧见了她颈间悬着的褪色红绳与玉佩——玉佩上亦刻着九头相柳图纹。

  哪怕早有预感,但当事实摆在眼前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叹了一声。

  不仅如此,白蝉敞开的衣襟下,隐约还能窥见庞大刺青的一角。

  那是和玉佩相同的花纹——无比张扬的蛇身图腾,凶悍且庄严,如烙印般钉在她莹白的脊背之上,从脊椎一路蔓延至胸膛。福纨只瞥见一小片,已觉心跳加速。

  “相柳”,定远侯府世代供奉的驱邪之灵,刺于肩背,能庇佑孩儿上战场不受邪道侵害。可是,谁又能想得到,定远侯全族并非战死沙场,而是死在了他们一心庇护的宋氏皇族手中。

  许久,福纨起身走向白蝉。白蝉捂着脸往后退了一步。福纨追上一步,温柔却固执地握紧她的手,直到对方绷紧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

  白蝉背靠着墙,缓缓坐倒在废墟中。

  福纨也半跪下来,扬起脸认认真真地端详她:“白蝉。”

  白蝉低低笑了一声。

  福纨道:“师父。”她跪着,翻出干净的袖口去擦对方的面孔,“不哭了。”

  妖异的红光渐渐散去。

  福纨膝行几步,跪坐在自己的小腿上,以一种全盘献祭的姿态,抬头迎上了她的唇。白蝉微微一颤,却没有拒绝。

  黑暗中两人鼻尖与鼻尖相贴,互换了一个清浅的吻。福纨尝到了一点轻微的咸涩,她没说话,只是温柔地舔了舔对方的眼睑。

  白蝉别过脸,疲惫道:“……你姓宋。”

  福纨注视了她片刻,轻声说:“是,你知道了。既如此——”忽然,她一把扯过她的手,按在了自己心脏处:“白姑娘,我平生最珍视的,就只有这一条命,如今我把它交到你手里。你若恨我,此刻便杀了我罢。”

  白蝉手指缩了缩,却被她握得更紧。

  扑通。扑通。

  年轻鲜活的心脏在她掌中轻轻跳动,柔软得好像一只扑翅的雏鸟,只要稍一用力,就能轻易扼杀。白蝉心中百般滋味,却无言。黑暗中,两人心跳的节奏仿佛渐渐重合。

  半晌,她哑声:“为什么?你为何要这样逼我?”

  福纨温柔地看向她,目光缱绻:“那你的答案呢?”

  白蝉:“……”

  福纨笑了:“怎么,舍不得了?”

  “可是,比起以后刀刃相向,我宁可你现在就杀了我,趁我……”她眼皮子一挑,轻声道,“趁我还只有一点点喜欢你。”

  福纨凑过去蹭了蹭她的鬓角:“往后便没有这样好的机会了。我若爱一个人,决计不肯孤零零去死,哪怕斗个你死我活,折断一身傲骨,也要和她拜过天地,苟延残喘地活下去,哪怕要烂,也是烂在她的怀抱里。白蝉,你怕不怕?”

  白蝉喉头滚了滚,忽然抬手捏住她的下巴,像第一次认识她似的仔细端详。

  “福纨,不,”她勾了勾唇角,像觉得很讽刺似的,“殿下?你自有你的荣华富贵,何苦与我这等罪臣之女扯上关系?”

  福纨反问:“那你又是为何下不了手?杀我,宋氏皇朝从此绝后;杀我,你便大仇得报;只要杀了我——”

  白蝉抿唇不答。

  福纨轻轻挥开她的手,淡道:“我自出生便没有母妃,父皇病得厉害,无暇来看顾我,皇后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我身旁有过很多很多人,有的想害我,也有的保护我。可我知道,哪怕他们保护的也不是我——是,我从来都不是我,不过是象征着‘东宫’的物件罢了。”

  “我这一生,只在你这儿当过‘福纨’,在你这儿当过人。”福纨替她将一绺发丝夹到耳后,“很小的时候,我想过一走了之,什么帝位什么责任统统抛开,这天下负我至斯,我又为何要守着这天下?”

  “可现在,我又不这么想了。世间暗如长夜,我偏要斩破这天来看一看日光。我想要四海升平,律法清明。”她抬眸直视白蝉,目光清朗,“白蝉,我想同你一起看到这盛世。”

  “——这世道负你良多,也负我良多。如今我要打碎这藩篱,白蝉,你可愿与我重结君臣之义?”

  白蝉指尖颤了颤,抬眸望向她,视线扫过她的额头,眉眼,唇角,扫过那些她曾热烈亲吻的位置,最后划落到她伸出的手掌,定住了。

  半晌,白蝉缓缓开口:“十六年前,定远侯不曾谋逆。”

  福纨没有多说什么,只微一点头:“交给我。”

  逆着光,她的轮廓看不分明,嗓音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魔力。

  白蝉注视她,片刻,倾身握住了她伸来的手掌。阴暗潮湿的地宫中,两人双手交握。

  福纨垂眸,郑重许诺:“皇天在上,我必不负你。”

  ***

  两人摸索着走出迷宫一样的养心殿。宫中的侍卫集中力量正在搜查御花园到长乐宫一路上的几座宫殿,暂时还没顾得上冷冷清清的养心殿,她们很轻易就脱了身。

  白蝉神色如常。她在东宫门口将福纨放下,并未多言便抽身离去,只说是打算继续调查那具被劫走的尸首。

  她虽未说,福纨却能看得出,白蝉心中颇有几分犹豫。之后几日,她并不像往常一样常来宫中找她,反而像刻意避着她似的,隐藏起自己的行踪。

  只有在半夜里,福纨辗转难眠之时,偶尔会听见遥遥的竹哨声——好像有什么人坐在房顶上吹曲儿。若她安分躺着,那哨声能断断续续响个大半夜;若她披衣推门而出,哨声便立时停了,像一只夜鸟被惊飞,只余满地微凉月光。

  福纨忍了几日,本想寻着机会同白蝉详谈一次,谁知正月里突然忙了起来。

  先是萧太傅递来帖子,请帝姬过府一趟,她满腹疑问地去了,瞧见那个躺在廊下颐指气使的女子,险些一口气没缓过来。

  ——传说中被□□粉身碎骨连尸首都没找见的林如晖林小姐正躺在榻上边饮酒边吃点心,她挑剔得要死,手边那几碟精致小菜一看都是差人从京城各处的酒楼搜罗来的。

  就这,她一边吃喝,还要一边嫌弃,差遣下人们忙得团团转。

  在太傅府养病这些时日,林如晖这般做派,府中的管家小厮难免有点怨气。可每到这时,她就蹙眉露出黯然之色,叫人想起她身负重伤,明明有家却不能回。她本就是美人坯子,神态又柔媚,这样的委屈模样做出来,不叫人觉得扭捏,反而怜惜之心油然而生。

  阖府上下的抱怨声骤然一转。

  “人都伤成这样了,想吃口点心咋了?”

  “对啊,人家可是相府嫡小姐,娇气多正常啊。”

  “林小姐,想要什么尽管提,小的替您跑一趟!”

  这会儿见着福纨,这妖孽立刻不装病了,拍拍手坐起身,容光焕发地招呼人过去坐。

  福纨不吃这一套,嫌弃地说:“天天躺着,不知道还以为你腿废了。”

  林如晖笑道:“臣女就是有人疼,殿下嫉妒了?”

  福纨懒得理她:“楚侍中呢?”

  “我说想吃城东的烧鹅,差她去买了。”林如晖眼波一转,“怎么,这都同生共死了,那位白姑娘还没开窍不成?”

  不提还好,提起这事,福纨就生闷气,要不是被这俩人一口一个殿下地叫破了身份,她何至于如此被动?

  福纨不咸不淡地瞥了她一眼,心中盘算着楚衡则最近闲得过分,也该想法子给她换个忙一点的位置,最好忙得连出宫的时间都没有,让林如晖再嘚瑟。

  林如晖不知道她正想着阴招,眉飞色舞叽叽喳喳,瞧着脸色倒比未受伤时还红润几分。

  福纨懒得听这黑心莲显摆她是怎么借愧疚之心将楚衡则骗得团团转的,张口打断她,问这趟叫她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谈起正事,林如晖总算正经了些。她拄着拐,进房取了一叠书来。

  定睛一看,全是些记载民间传说的杂集。

  “我近来查阅了许多典籍,”她翻开一本,“殿下,您可听说过‘龙脉’?”

  福纨愣了愣,龙脉的传说历朝历代都有,比如说某某乱世称帝是因为祖坟埋进了龙脉云云。可传说终归是传说,打天下靠的是硬碰硬的实力,哪儿能真指望这些歪门邪道。

  林如晖却道:“此龙脉非彼龙脉。本朝的开国四大家——皇室宋氏,定远侯御氏,大司马陈氏,还有南疆的一支神秘大族,传言中,他们平天下靠的是四张龙脉图。”

  “据说这龙脉图各有精妙,涉及了当世罕见的技术知识,由四家分别保管。只是,如今天下太平,很少有人再提起这些故事。而四大家中,御氏已经灭族,南疆那一支也已隐退,许多族人并不把此事当真。”

  “殿下还记得吗?我们从地宫得到的那卷绘着相柳的图卷。我托人查阅了当年定远侯府抄家的入库记录,里头并没有提到它,想来应是有人秘密将它盗走,不知怎么又辗转藏进了养心殿的地宫。”

  福纨沉吟片刻。

  她并未对林提起过,其实,除了相柳图,她还得了另一张烛龙图的残页。那残图原本藏在宫中,谁知被宫女盗走,引发了一场乱葬岗血案。

  ——白蝉是大司马陈行玉请来的援手,铁甲兵是宋阁老的人。可见宋陈两家都在争那残图,为什么?

  林如晖道:“野史中,这四卷图被吹得非常玄乎,据说记载了生死人肉白骨的医术,也有说是天下无双的精妙武学,此外还有兵法、星象、祭祀、巫蛊……什么说法都有,只一点非常统一,得龙脉图者得天下。”

  福纨觉得有点荒谬:“就凭几张图?”

  林如晖:“殿下不信,但架不住有别人相信啊。这龙脉图传得神乎其神,什么长生之术扭转生死,呵,有几个帝王能挡得住诱惑?”

  当年定远侯府败落,他们一族所保存的图卷流入宫中……

  “殿下可听过,‘白壁无罪,怀璧其罪’?”林如晖淡淡道,“拥有龙脉图的四大家中,南疆那一支神秘得很,一时半会儿找不着人,宋氏稳坐皇位,陈氏手握重权……其中最好对付的,可不就是定远侯么?”

  福纨皱眉:“你是说,有人为宝图而诬陷了定远侯一族?”

  她思忖片刻,又道:“当年谋反一案,确实疑点颇多,但时隔多年,要想翻案,除非将整个大理寺翻过来,兴许还能找着些蛛丝马迹。”

  林如晖笑了:“您要闹大理寺,如今机会可不就撞上门了?”

  机会……?福纨肚子里一转,蓦地明白过来,眯眼看向她。

  林如晖得意道:“您该谢我‘死’得正赶巧。”

  福纨凉凉地:“若你真死了,兴许我还能开心两天。”

  话虽如此,除夕刺杀案和林如晖的“死”,或许真能成为他们叩开大理寺的敲门砖。福纨斜睨着林如晖,心想这人确实聪慧得有些过了分。

  大概因为相像,她俩从小就互相算计着,兜兜转转这些年,虽如今暂时站了同一边,还是谁也不服谁。

  正说着话,楚衡则提着烧鹅风尘仆仆赶进屋。一推门看见福纨,她还愣了一下,旋即面孔猛地涨红了:“殿,殿下……我……”

  林如晖贱兮兮地撩她:“脸红什么,我可什么都没说。”

  楚衡则本就嘴笨,这一紧张,更是结结巴巴啥也解释不清楚——明摆着就是被欺负的命。

  福纨不忍再看,起身告辞。

  ***

  隔几日,前朝出了个事。

  事情要从丞相林朗开始说起。他年前吃了挂落,一直称病在家,除夕夜又痛失爱女,人人都以为他定会继续告假一段时间。谁知这人竟是披着素缟满脸悲痛强撑着上了朝。

  众朝臣心中满是问号,想林相要不就是在家待太久待傻了,这副模样跑到御前来卖惨,也不知是卖给谁看?女帝最近本就气不顺,再撞见你这穿丧服的不嫌晦气?

  林相倒是不管同僚如何编排,一见女帝直接扑通跪下,指天画地地乱吹一通父女情深,随即,自请去大理寺协助查案。

  京中大案向来是由大理寺直接负责,无论丞相或是大司马,都无权插手过问。

  谁都想不到,林丞相竟能把老脸也豁出去,整了这一出卖惨骚操作。他抹着泪,情真意切、无比惭愧地反思了自己,说自己年过五旬竟没能保护住掌上明珠,无颜面对早逝的发妻,还说宁可辞去丞相官位也要抓出凶手给女儿报仇。

  饶是女帝向来没什么良心,也不由噎了一下。

  说到底,人家好好地把女儿送进宫来,结果一场夜宴结束尸骨无存。细究下去,林如晖还是替她挡的灾。女帝难得心虚了一回,安抚了丞相两句,下旨意追封林如晖为郡主,赏了不少东西以示抚慰,又将林相暂调去大理寺,命他协理查案。

  论官职,大理寺卿低了丞相一头,林朗这样空降过去,说是协理,其实和直接将大理寺交给他也没差了。

  林相也不客气,当天下午就风风火火走马上任,刚一进门就指名点了一大堆卷宗,说要从头梳理案情。

  大理寺卿都懵了,想你这又叫什么查案?按着规程,大理寺已经扣押了当日的礼官,制作药发木偶的匠人一族,以及伺候的宫人,只要挨个细细审过去,定能有所斩获。结果你放着重要证人不提审,转眼去翻旧账?

  他抹着冷汗陪在一旁,想林大人莫不是伤心坏了脑子?要不是知道林相痛失爱女,他几乎都要以为对方是借着查案名头混进来找茬的。

  一边是大理寺卿心中忐忑,另一边,林相的人已将堆成山的旧卷宗清理出一部分,福纨和林如晖两人接到便开始埋头查阅。

  几年前,京中出过一桩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案子。除夕夜宣礼的那位礼官姓周名恬,他家中有一房疼爱的小妾,小妾的娘家兄弟仗着妹妹得宠,在京郊欺男霸女横行霸道,结果有一回失手闹出了人命,那农妇的丈夫也是个犟的,直接跑进京城击鼓鸣冤。这事儿闹得挺大,不料最后不了了之,七拐八拐托关系赔了点钱抹平了。

  这桩案子,福纨顺藤摸瓜,竟查到了司天监监正刘训头上——他有一位同族兄弟在衙门当差,当日摆平此事的便是刘训,也叫周恬欠了刘家一个大恩情。

  又是司天监……福纨拎着那个熟悉的人名,眉毛挑了挑。

  再说大理寺刑讯处,他们的人连着审了礼官好几日,费劲口舌却一无所获。这周恬仗着没有证据死活犟嘴不肯认,只说一切都是循礼制来操办的。他身上还挂着官职,没拿到明确证据之前,大理寺也不好随随便便给人上刑,简直一摊烂账。

  福纨听闻此事,借着慰问林相的名头走了趟大理寺,闲谈间“顺带”提起了那一桩旧案。大理寺受掣肘颇多,人却不傻,转头就提了司天监的人来问话。

  见他们押着哭丧脸的刘监正过来,福纨还在门口拦了一拦。

  大理寺诸人对帝姬没有太大意见,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可后头刘监正已经按捺不住叫唤起来,怒斥她是灾星祸水,结果挨了狱卒狠狠一脚。

  福纨笑眯眯听完,眉头都不曾皱一下,只将负责押送的寺正叫到一旁吩咐几句。

  寺正眼前一亮,立刻点头照办,命人先押着刘训特地绕到礼官的监室门口晃了一圈,叫两人打了个照面,再押到另一层关好。

  周恬正闭目养神,乍一看刘监正从眼前走过,还以为是自己看岔了。擦擦眼睛再一看,不得了,刘监正确确实实是被押着入了狱。

  他一个激灵,瞌睡全吓醒了,心中惊涛骇浪,却不好表现出来,整个人憋得心脏狂跳。他想自己明面上并不常和司天监来往,与刘监正的那层关系理应十分隐秘才对。他试图安慰自己,兴许刘训是为了什么别的事被提审的,可却又止不住地心慌。

  福纨走到他监室门口,随意敲了敲:“喂!”

  周恬看见她,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帝,帝姬殿下……”

  “免了,”福纨盘腿坐下,“知道孤为何而来么?”

  他意识到不妙,硬着头皮说了声不知。

  福纨道:“孤来不为别的,是为了救你这条性命。”

  周恬一听就噗通跪下来,嚎道:“殿下,臣确实是冤枉——”

  “呵,事到如今,你还要狡辩?”福纨道,“是要让大理寺的人将你家中姬妾挨个提审才肯说实话吗?你身上是有官职,她们可没有。”她像是想起什么,冷笑道,“这大理寺的刑罚孤也见识过,怕你府中小妾挨不过一刻钟呢。”

  周恬面色煞白:“臣,臣没有过错,凭什么提审臣府中的人?”

  “大人啊,这可是谋逆案,若查不出个结果,便是大理寺办事不利,轻则丢了乌纱帽,重则渎职下狱。而办案不合规矩呢,顶多罚俸三个月。若你是大理寺卿,会如何选?”

  他嘴唇颤抖,不说话了。

  福纨淡淡:“孤也并非不讲道理之人,还是觉得该给你个机会。孤信你对刺杀案并不知情,只是受了歹人蒙蔽。你若肯将那人供出来,兴许还能保你一命,若还是执迷不悟,闹到了女帝跟前,她的手腕你是知道的。”

  周恬闭了闭眼,哑声道:“臣确实冤枉。臣完全不知那药发木偶竟……竟……”

  见他还在犹豫,福纨作势要走:“不说也无妨,孤这便去找监正大人,想必他为了保命,也会供出些人来。你猜猜,他会推到谁身上?”

  “殿下!殿下等等!”周恬急道。他咬紧牙关,恨声道:“那老贼!他同我说,木已成舟,咬死不认还有一线生机,否则必死无疑……殿下,您给臣一万个胆子也不敢谋反呐,一切都怪他,臣是受了他诓骗!”

  撕破了口子,接下来便容易多了。

  周恬竹筒倒豆子似的倒了个干净,说刘监正挟恩图报,一面利诱,一面又威胁他要告发当年之事,他被逼得没法,才答应了帮忙传话。可他也是真的没想到,刘监正竟有胆子在药发木偶里动手脚,意图刺杀女帝。出事那会儿周恬整个人都傻了,瘫软在地上,还是两个御前侍卫一左一右架着他丢进了大理寺。

  周恬膝行到福纨脚边,拼命伸手想抓住她的衣摆,求饶道:“臣无知,受了奸人蒙骗,还求殿下为臣讨回清白啊!”

  福纨踢开他的手,很好笑似的:“清白?你若清清白白,刘监正又如何胁迫得到你?”

  周恬傻了:“可,可您方才分明说——”

  “孤只说保你一命,至于别的……”福纨抬了抬手,屏退众人。迎着周恬满含希冀的目光,她慢条斯理道:“其实,孤还有一件私事问你。”

  他忙道:“您问!您尽管问!”

  福纨唇角勾了勾:“十六年前,定远侯府。”

  周恬神色一僵,小心翼翼地赔笑道:“定远侯谋逆抄家问斩,您问这个做什么……”

  福纨没说话,只静静看着他。

  她那双眼很黑,很幽深,好像一口深不见底的井。周恬慌乱间瞥了一眼,鸡皮疙瘩争先恐后地爬上后背,整个人都有些发软。

  他咽了唾沫,不自觉地开了口:“其实我,我知道的也不多……”

  走出牢房,福纨眉头一直紧皱着。她回想起周恬交代的那些话,定远侯灭门那日是八月十五,宫中设中秋宴,请了定远侯府的世子与夫人入宫赴宴。

  谁知,夜宴进行到一半,殿外埋伏的刺客突然发难,宫中一时大乱,等禁军冲进去时,室内已经血流成河,定远侯世子正持刀与陛下对峙,他身中数箭,皇帝亦中了一刀。

  面对禁军,世子自知大势已去,束手就擒。定远侯谋逆证据确凿,当夜禁军便围了侯府,将府中诸人尽数捉拿。

  一夜之间,京城就变了天。

  他所说的情况倒与资料记载没有太大出入,只是整件事发展得太快,从谋逆事败到定罪问斩,简直顺利得有些夸张。

  十六年前,周恬还只是个跑腿的小吏,而当年侍奉在殿内的另一个人,此刻恰巧也关在大理寺内。

  ***

  大理寺地牢。

  这是一间三尺见方完全封闭的石室,火盆明明灭灭,却添了更多阴森,刑具在墙壁映出无数憧憧黑影。

  一中年男子被悬吊在正中,看模样已经捱了好几顿刑罚,正在中场休息。

  福纨走近两步,抬眸看向他奄奄一息的模样,突然笑了:“怎么,监正大人还是块硬骨头?”

  刘监正狠狠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

  下一秒,旁的拷问官就抡圆了胳膊一鞭子甩过去,将他佝偻的身躯抽得往后一仰。

  福纨接过大理寺寺正递来的帕子,慢悠悠擦去手指溅了的血沫,面上还是和善笑着的:“人证物证皆在,监正大人还要抵赖吗?哦,孤忘记了,如今整个司天监遭废黜,您也不是什么监正大人了。突然要孤改口,还真是不习惯。”

  “你……你……你就不怕……”他几乎将牙根咬碎,凶神恶煞瞪着福纨。

  福纨冷冷道:“怕什么?你当初矫造星象之说构陷他人,就该想到会有今日。”

  “老子x你这贱——啊!”

  唰啦又是一鞭。这牛皮散鞭浸透了盐水,柔韧且有光泽,一鞭下去便带起一片红痕。

  福纨神色冷淡,见他好不容易抽抽着缓过一口气,攥着头发迫使他仰起头来。刘监正痛得眼冒金星,猝不及防和面前的女子对视了,那双眼睛黑黝黝的,深邃又幽暗,叫他不自觉打了个哆嗦。

  他心中升起一股寒意,这女人的心肠狠极了,不,不行,再这样下去,恐怕他烂在这地牢也不会有人知晓。

  刘监正抖了抖,努力扯出讨好的笑:“你……不,殿,殿下,您行行好……一切都是那礼官诬陷于我——”

  福纨像是没听见他的话,思索回忆道:“当日殿前对峙,孤的一条性命捏在你手中,你撒起谎来也是这般毫不犹豫,嗯?”

  刘监正畏缩摇头:“不,不……”

  “真是恶心。”她唇角勾了勾,“罢了,孤懒得同你计较。这样吧,你老老实实答一个问题,孤考虑饶了你的狗命,如何?”

  刘监正忙露出谄笑,一个劲地点头。

  福纨使了个眼色,示意寺正和其他一众人等出去等着。自从见识过福纨的手段,大理寺诸人对她多有钦佩,此时也乐得卖她个方便。很快,室内便只剩下福纨与刘监正两人。

  房门吱呀关上。

  福纨凑近到刘监正耳畔,低声说了个名字。

  刘监正身子猛地一颤,旋即慢慢发起抖来。

  福纨道:“看模样,你知道些什么?”

  刘监正不断摇头,额头流下豆大的汗珠,脸上的横肉都哆嗦着,看起来怕到了极致。

  福纨皱眉:“此间只有你我二人,你慌什么?孤保证不会再有第三人知晓,你说出来,孤保你平安。”

  刘监正粗重喘着气,半晌,脸色灰败下来。他露出一个惨败的笑,摇摇头:“您还是杀了我吧……”

  福纨不想他竟说出这种话,抿唇道:“这么说,中秋宫宴你确实在场?”

  刘监正垂头不答。

  “此次的事,孤也知道,你并非真正的幕后主使,”福纨围着他绕了一圈,“以防你脑子不清醒,孤再提醒一次,谋反是诛九族的大罪。即便如此,你还要包庇他人吗?”

  刘监正身子颤了颤。

  她柔声道:“无论十六年前,还是今天,你都是替同一个人办事,是不是?”

  刘监正静静听着,没有否认。

  福纨靠近他:“孤只要一个名字,一个名字而已。你给了,孤立刻救你出去。”

  刘监正抬眼看她,憔悴面孔闪过一丝动摇,嘴唇微微张了张。

  “什么?”福纨没听清。

  她凑近他,过了片刻,忽然感觉脸侧落了一滴温热液体,抬手一摸,竟然是血。这血呈现不详的乌黑,福纨神色微变,猛地仰头去看刘监正。

  那人浑身都软了,只靠镣铐吊着才没滑落,垂着眼睛,唇角不断溢出黑血。

  这是……毒?福纨厉声道:“来人——”

  她逼近看他,只见这人眼球不断震颤,浑身抽搐,还未死透。她急问道:“那人要杀你,你还要替他隐瞒吗?”

  刘监正缓缓瞥向她,眼底闪过一丝不甘,却没了说话力气。他唇角嗫嚅,福纨将耳朵紧贴在他唇边,半边脸都浸透了血,也只能听见他喉头喘不过气的“嘶嘶”声。

  同一时间,寺正已率人冲进门来,见她身上的血,大骇道:“殿下——”

  福纨维持着姿势没有动,片刻后,疲惫地摆摆手,退开半步:“孤无事。”

  寺正这才顾得上去看她身后的人。刘监正垂头挂在房中,一动也不动,已然死透了。

  “这……这……”

  福纨抿唇:“去查!查出他究竟中的什么毒。还有,自他入狱以来,所有吃过用过的东西,全都给孤验一遍。”

  话虽如此,她却并不抱多大希望。对方既然敢在大理寺动手,必然笃定了不会留把柄,哪怕要查,也很难查出什么有用的线索。

  寺正本还没缓过来,这时回过神,不由倒抽一口凉气:“毒……毒?那,那他……这案子……”

  福纨瞥了他一眼,缓缓道:“刘训意图篡位,谋害今上,畏罪自尽。”

  寺正小心翼翼地:“这刘训区区不过一个四品官,臣以为,他身后或许还藏着别人,殿下,要不要……”

  “他什么也没说,线索断了,”福纨冷淡道,“要结案就结吧,要么,你自己去查。”

  寺正忙赔了个笑:“臣哪儿那么大本事?自然是殿下说什么,便是什么了。”

  看着他讨好的笑容,福纨心中陡然升起一阵厌烦。她没再理会他,拨开忙着解尸体验毒乱成一团的狱卒,逆着人流朝大理寺外走去。

  算算时间,从刘训入狱到她去审问,统共不过两刻钟的功夫,能在这么短这么精确的时间段里给姓刘的下了毒,凶手只可能是大理寺内部之人。

  外头新鲜的冷风一吹,她脸上的血迹干涸了,黏糊糊粘着一绺绺黑发。她连擦脸也懒得,就这么漫无目的地闲逛,一边乱走,一边想着心事。

  路边的平民惊疑不定地打量她,纷纷避开。

  拐过一个巷口,她忽然被挡住了去路。

  拦她那人一袭白衣,干干净净,气质出尘,手中执一柄旧剑。

  “殿下,”那人声音清冷,“怎得这般落魄?”

  闻言,福纨眼神微微一晃,终于有了几分活气儿。她别过脸:“你不是躲着我么,这又来做什么?”

  白蝉道:“左右无事,过来看看。”

  她语气沉静,乍一听还是旧时模样,仿佛地宫那夜什么也不曾发生,只除了她客客气气称呼“殿下”——不是徒儿,也不是纨儿。

  福纨垂眸不肯看她,生怕一眼就要忍不住。她压抑道:“既已经看过,可以走了吧?”

  白蝉没说话,也没让开,直直挡在她面前,高出半个头的阴影罩下来,竟让她觉得无处可逃。

  福纨皱眉:“你——”她抬眸看去,这一眼却叫她愣了片刻,只见面前的女子微微蹙眉,冷厉凤眼中显出一抹困惑神色。

  福纨定了定神,下意识想绕开她,谁知错身时却被拽住了手腕。

  白蝉一手攥着她的腕子,定定看向她,轻而慢地说:“殿下,你为何……总入我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