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和二十一年秋, 顾子湛已经是个白了头的“小老头”。她已经七十岁了,想来白头也是正常。
这几日她睡的都有些久,每次醒来也依旧很疲惫。这一日她醒来, 发现竟然已是日暮西陲的时辰。宫殿里早早点了灯, 她刚一睁眼, 便看到了坐在她身边的楚澜。
楚澜比她年长两岁, 却依旧是一头青丝,对比着顾子湛,便要年轻上许多。
顾子湛笑了笑, 从锦被中伸出手来,略有些顽皮的戳了戳楚澜的腰。
楚澜笑着将她的手捉住, 掌心温热柔软, 触碰间,让顾子湛竟感受到了自己手背上突出的血管, 蜿蜒曲折, 疙疙瘩瘩的。原来,她已经这样老了啊。
楚澜摸了摸她的额头, 开口问她,“怎么样?身上可舒坦些了?”
顾子湛还有些茫然。她看着楚澜,喃喃道:“我好像, 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
“梦到什么了?”
顾子湛摇摇头, “记不清了。”又看向楚澜, 笑了笑,“应该是个好梦吧。”
楚澜浅笑,“好梦便好。”转身从一旁的矮桌上取过一个白瓷碗,舀起一勺在唇边试了试温度,又放下后, 才对顾子湛道:“我扶你起来,睡了这么久,该吃点东西了。”
顾子湛很听她的话,但试了试,手臂却无力的很。楚澜忙止住她,叫来宫人将她搀扶起。顾子湛斜靠在软枕上,笑了笑,把方才在心里想过的话说了出来,“我已经这么老了啊。”又看向楚澜,“阿澜还是这般青春正好。”
楚澜心中有些发涩,垂下头很快掩去眼中的难过,又看着她笑嗔道:“你哪里老?哪家的老人像你这般油嘴滑舌?”举着碗勺的手臂向前伸,将勺子递到顾子湛唇边。
顾子湛就这楚澜的手喝了一口,是清甜的白米粥,还有淡淡的鱼肉味。她舔了舔唇,“我还要。”
楚澜好笑,喂着她又喝了几勺。刚喝了小半碗,顾子湛便觉得有些吃不下了。摇了摇头,对楚澜说道:“我饱了。”
楚澜有些担忧,“你今日吃的更少了,再吃两口,不然一会儿喝了药,怕你胃口不舒服。”
顾子湛不愿让她担心,便点了点头,又强撑着吃了两口。实在有些咽不下去了,才又止住了楚澜。
楚澜也没再多说,端来清水给她漱了漱口,又端来药喂她饮下。没一会儿,顾子湛便又有些困了。
楚澜给她撤下了身后的软枕,扶着她躺下。在她耳边轻声说,“你安心休息吧,我一直陪着你。”
顾子湛头有些昏,却又伸出手臂,握住了楚澜的手。她觉得有好多话要跟楚澜说,可脑子却愈发混沌起来。强忍着脑中的晕眩,顾子湛话有些断断续续。
“澜儿,你不必陪我,你也要好好休息。对了,还有满满,你让她安心做皇帝,不要总想着也当太上皇。虽然、虽然,小顾岱已经大了,但孩子嘛,做父母的总要多帮衬帮衬的......再说了,哪有两个太上皇的,她要做了太上皇,那我岂不是,岂不是要成了,太太上皇......”
“太太上皇,说、说出来多像磕巴,好没有威仪啊......”
“......云思那孩子,明年也该致仕了吧。阿姊过世后,她在宫外也是一个人。满满没有胆魄,你就下懿旨,让云思住进宫里吧,总不好总让别人孩子迁就咱们自己孩子......”
“唉,算了,满满要是非不想做皇帝了,当太上皇也行吧......反正,我怕也做不了多久了,唉,我是长辈老祖宗,我让着她,我不跟她一般见识......”
听着她断断续续,有些颠三倒四的话,楚澜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一滴一滴的落了下来。
最后,顾子湛的手忽然用力,握紧了楚澜。
“澜儿,你、你还没有白头,我们、我们还没有白头偕老......你要记得,我们,一定会白头偕老的,你我,必须要白头偕老.这一世做不到,下一世也要做到......”
顾子湛渐渐又陷入昏睡。楚澜再忍不住,伏在她的身上,失声痛哭起来。
空荡的殿宇里,克制又压抑的哭声,更衬出这一室的哀戚。
几天之后,顾子湛在妻子、女儿和孙辈们的环绕下,安然阖目,走完了她在这异世跌宕起伏的一生。
她宛若睡着了一般,只是眉间有一道若隐若现的皱痕。
楚澜含着泪,握着她的手,俯下身在她耳边轻声许下承诺。
“澄儿,此生无法,但下一世,你我定会白头偕老。”
“我等你,来找我。”
缓缓地,顾子湛眉间的褶皱舒展,唇边似乎还有一丝释怀的浅笑。
凤和二十一年十一月初四,兆熙帝驾崩,庙号世祖,谥号为成。
后世史书有撰:凤和廿一年冬月,世祖成皇帝崩。廿二年三月,世祖成皇帝丧制毕,诸事皆定,成皇后顾楚氏薨,与成皇帝同入世祖泰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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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子湛缓缓睁开眼,一道白光刺的她眼睛又涩又疼。
强烈的晕眩感传来,她躺在床上动惮不得,头顶上一跳一跳的,这种疼痛感竟让她有种熟悉的感觉。
再下一刻,意识回笼的瞬间,她眼前的景象也清晰了起来。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浅绿色的窗帘,有一角没有遮盖好,阳光便是从这个缝隙里照入了屋内。顾子湛一瞬间头皮发麻,无论是窗帘的样子还是那若隐若现的窗户形状,都是她最陌生又熟悉的现代样式!
巨大的惊恐袭来,顾子湛忙举目四望。
头顶是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铁架床,一侧有跟窗帘同色系的帘子遮挡。床头一边是夹着仪器的推车,另一边是白色的塑料矮柜,上面还放着一个深蓝色的保温杯和一箱看上去有些眼熟的酸奶。顾子湛眼睛发涩,有些不可置信的坐起身,她看到了盖在身上的白色被子,看到了身上穿着的蓝白相间的病号服,看到了手背上的白色医用胶布和针管,顺着针管,她看到了一旁正在一滴一滴落着液体的输液瓶。
还有什么不能确定的?她,她这是,回到现代社会了!
顾子湛怔愣着,似乎已经蒙尘的记忆在一点点复苏,她想起来了,最初的开始,是她和父母在那个古城中,那个砸中她身后玻璃、又落入她怀中的红色绣球。紧接着,心中忽然涌起无边无际的悲痛。
怎么可能啊?怎么可能!难道说,她在大昭的那几十年岁月,她与楚澜相爱的那些时光,竟然,只是她在病床上昏迷时的南柯一梦?!
在她自己都没有发觉的时候,冰冷的泪水已经布满了她的脸庞。
就在这时,顾子湛听到不远处传来开门的声音,有脚步声在半环着她病床的帘子外响起。顾子湛的心很乱,她不知道会是谁来,有些想要抗拒现实生活中的一切,却又猛然想起了父母的面孔,心被拉扯着,心中的感觉着实难以言表。
很快,脚步绕着帘子,来到了靠着窗户的输液架这一侧。
是妈妈。
在看到顾子湛的这一刻,顾母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她有些慌张的放下手里拎着的暖壶,几乎是扑着来到了顾子湛的身边。
“澄澄!”刚喊出顾子湛的名字,顾母便猛地红了眼眶。然后激动却不敢用力的,轻轻将顾子湛搂进怀里。
落后几步的顾父也看到了女儿清醒的这一幕,他也想要上前来抱抱女儿,顾母却很快反应过来,一家之主立刻稳定了局面,指使老公道:“快去,你先快去叫医生!”
顾父欢喜又有些局促,手脚似乎都不知道该怎么动,就这么同手同脚的跑出去找大夫。
顾子湛也红着眼,看着这一幕,头靠进母亲的怀里,喊出来许久都不曾叫过的那个词。“妈妈。”
她呢喃道:“我回来了。”
*
那天后来,顾子湛又被推着去做了几个检查。几天后结果出来,她恢复的不错,外创伤口也在慢慢愈合,但因为有脑震荡,医生建议再留院观察一周。
这些天里,顾子湛的病床前来了许多人。爸爸妈妈每天都在,她之前没有醒来的时候,是两个人倒着班,不分白天黑夜的守着她。看到短短几天母亲鬓边就长出的白发,顾子湛心里有些难过,在醒来后就强行让他们回家,晚上不必陪着她。顾家父母拗不过女儿,又向医生确认后,后来几天的晚上才终于回家休息。
她刚入职的大学也来了人,副校长和系主任、以及一个办公室的几位老师都来看了她,还宽慰她安心养伤,不用着急工作。
古城景点运营部的管理层也来了一回,一方面来慰问顾子湛的伤情,另一方面,也事来商量赔偿的事。几个人带着热情的笑容和明显流露出的歉疚表情,与顾子湛说了几句话后,便请走了顾父顾母,到病房外商谈。
病房中的热闹氛围被一瞬间抽空,空气都好像变得冷了几分,顾子湛静静靠在床头,发着呆。这几天她一个人的时候,总会发呆。在大昭的那些岁月,每一分每一秒,每一个白天和每一个夜晚,都是她亲身经历的。即便身体上岁月的痕迹被抹去,可是内心里,她早已不再年轻。属于年轻人的莽撞和热烈,已跟着那突然消失的过往,留在了另一个世界里。
没过多久,顾父和顾母便回来了。时间有点短,连顾子湛也没有想到。她就下意识的开口问了句,“妈妈,这么快,跟他们谈好了?”
顾母自打女儿醒来后心情就好了起来,挑了挑眉,邀功似的说道:“那当然,我直接就把协议给他们看了,你妈出马,全都搞定。”
顾子湛和她爹都哈哈笑了起来,十分之捧场。
不过顾子湛毕竟道行浅一点,多问了句,“什么协议?妈你这么厉害,连协议都能写?”
这下,顾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她给顾子湛解释,“唉,你妈倒也没这本事。就是你昏迷后,那个远□□业的大老板来了好几回,先拿钱把你的医药费付了,还多拿了点要给我和你爸,我俩没要,想着等你醒来了看看恢复情况,看还要不要花钱。”
“也是这个老板,后来又给我们说,伤了你的这件事,跟他们公司有关,也跟古城管理方有关,到时候是他们两方一起赔偿。但是古城的管理是承包给了一家私人企业,那家的运营模式,肯定是要等你好的差不多了,医药费金额定了,看看有没有后遗症之类的再说。所以前期的医药费就由他们远□□业出,后面的赔偿,远大也单独给咱们。至于跟古城的交涉,也是远大去跟他们交涉,就跟咱们没有关系了。”
顾父也在一旁点头,又补充道:“你是不知道,远□□业可真是财大气粗。也对,人家是楚氏实业旗下的,实力雄厚。之前跟我和你妈说要给赔偿,一开口就是五百万,我俩都要吓傻了,这哪敢要,没想到我家小宝的小脑袋瓜子这么值钱。”
顾母没好气打断他,“你这张嘴就不能说点人话?”
顾父哈哈笑着,明显刚才挤兑顾子湛的话就是故意说出来逗老婆的。
顾子湛也跟着笑了笑,却又忽然想到刚才顾父话里提到的。
“楚氏实业?”
她又有点不可置信,“楚、楚氏?”
顾父点点头,“对,那个大老板就是姓楚。”
这个熟悉的姓氏被顾子湛含在嘴边又念了出来。
而这时,病房门又再一次被敲响。顾父去开门,顾子湛就听到他熟络的称呼来人:“是小楚啊,快进来、快进来。”
今天的病房没有拉窗帘,顾子湛的病床周围也没有围帘,阳光通透,细碎的光被穿着高跟鞋走进来的年轻女人踩在脚下,一步一步,仿佛走在光里。
顾子湛屏住了呼吸,她在心里思念了无数次的人,就这么踏着耀眼的光芒,一步一步的走到了她的身边。
她对着她笑了。
“好久不见。”
“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