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思在去吏部的路上, 便看到京兆府的官差赶来拦人。天子脚下若有不平事,兆熙帝之前时按律首先该要去东西二县报官,二县若是不决, 才可去京兆府。兆熙帝时, 整合京兆府职能, 将二县中的司法参军一职另立了衙门, 归于京兆府辖制,维护治安之责便都给了京兆府。如今的京兆尹便是曾任寿康县县令的赵思,也正是吏部尚书赵勤之兄。
说来也奇怪, 赵思、赵勤这两兄弟身居高位,至今却皆未成婚。赵家父母过世后, 二人也未分家, 还是住在一起。前几年赵思从赵氏宗族里过继了一子,与他和赵勤住在一起, 称他为父亲, 唤赵勤为二爹。赵家兄弟的关系不足为外人道,但与赵勤关系交好的李云思却是知道实情的。每每思及此, 李云思若说没有半点艳羡,她自己也是不信的。
有人相依相伴,有人心结难纾, 只不过终究都是个人私事, 藏于心中, 无可言说。
到了吏部,书记官告知李云思,赵大人前脚已刚被陛下叫去了。李云思没有干等着,索性也入了宫。
她与当今圣上是自幼相处的交情,又是朝廷重臣, 日日都会进宫。所以宫中内侍宫人对她都十分熟悉,通传之后,李云思便入了御书房。
顾烺刚与赵勤说定,这次的事,那所谓的“寡妇年”绝不是重点。民间历年来婚嫁之事,也没几家会因为这些说法而断绝。只需找些名家大儒,讲明这种说法的荒谬之处,那些一时被蛊惑的学子便能压下去大半。剩下的,多半就是另有目的。这些年朝廷不断改革吏治、实施新政,民智渐开,在顾子湛和顾烺的治理下,皇权被加强,朝廷的威信日益隆重,很多旧世家的权利被制约。他们不甘心,便想要借各种可能的机会,扳回一城。
首当其冲的,自然就是一手被皇帝提拔,天然帝党的女官一系。
顾烺不打算与那些人虚与委蛇,在官言官,先要将官吏队伍中的蛀虫除去。
这点,也正好跟李云思不谋而合。
三人便又说了些细则,李云思又想到,需要利用好各府县官学,以及民间有些声望的大儒,掌控好民间的思想动态。多管齐下,使那些人的打算彻底落空。
说定之后,赵勤先去安排,李云思便被顾烺留下,与她一起用晚膳。
两人之间很是熟悉,便没有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讲究,一边用着膳食,一面随意闲谈。
正说着话,气氛一切正好,却有宫中女官来向顾烺禀告,说是皇二公主顾垚今日在国子监,把成国公的儿子打哭了。皇太女顾岱不光没有制止,还派出侍从,以冲撞公主的名义,又把人家打了一顿。
顾烺一听,顿时头要炸。都不用多想,定然又是老二惹了祸,老大帮老二,呼朋唤友一起把人家给收拾了一顿。她的这两个双胞胎女儿,眼看着十八/九岁快要及冠,在朝堂上也有过几年历练,但这脾气,却是一个护短,一个骄横,想想就让人头疼。
顾烺黑着脸,听女官把事情说了一遍。
原来,是那成国公的儿子——国子监新任“铁打的营盘”,多年考不过年考,眼看着就要二十了,连国子监也没法再待下去,心中便愈发不满。在他看来,他无法出仕,不怪他自己不长进,而都怪如今女官当道,女子占去了他做官名额的缘故。尤其是祭酒周小婷,只喜欢国子监的女监生,故意打压身为男子的他。所以逢人便说周小婷的坏话,甚至还编排起她和荣泽长公主。恰巧今日二公主去国子监办事,就听到了这些话。
皇帝一家子都跟荣泽长公主交好,二公主顾垚又是个暴脾气,哪里能容忍这小子说怪话,当下二人便起了冲突。偏偏成国公那儿子是个傻子,不知道顾垚的身份,还只当她是哪个不知名的监生,不光大放厥词,言谈间竟还带出了李云思来辱骂。说她一把年纪还成不了亲,定是因她娘那些龌龊事遭了报应,活该一辈子无依无靠。想来出身这种人家,自己也不会清白。这下,可是彻底得罪了顾垚。
也是巧合,这成国公不是别人,正是当初与李云思退婚之人。这便又要牵扯到一桩旧事。
当年李云思承袭了奉国公的爵位后,那时的老成国公,也就是如今这位的父亲,觉得李云思冒了天下之大不韪,是个不守妇节、争强好胜的女子。又觉得李云思已是奉国公,便与他自己同一品阶,若是真娶来做了儿媳,自家儿子也难免夫纲不振,便去退了亲事,转而与工部一个侍郎家结了亲。儿媳妇难产之时,老成国公下令只保孙子,致使那侍郎的女儿难产而死,两家又结了怨。可笑的是,在李云思出任户部尚书后,老成国公已死,成国公府势微,这位新任的成国公便想起了两家当初那门亲事,让他老娘厚着脸皮来向楚澜求娶李云思。
顾烺如今还记得,那老成国公夫人在说起亲事时,一副高高在上的施舍模样。还是顾烺当时气不过,将那一家子臭骂了一通,赶出了宫门。
如今兜兜转转,竟是自己女儿把人家儿子给打了。顾烺顿时火气全消,也不骂自家女儿了,转头开始夸。
最后,想到最近那不太/安分的成国公一家,顾烺下旨,褫夺了成国公的爵位,降为诚安侯。将诚安侯之子赶出国子监,日后不准袭爵,也不可为官为吏。
事情虽然解决了,但当女官退下后,二人间的气氛却还是变得有些微妙。
尤其是女官方才复述的那些成国公之子的混账话,令顾烺心中发苦,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要怪也只能怪自己当初年少无知,亲手在二人间划下鸿沟。阴差阳错,却再难挽回。
终究是意难平。
*
李云思自然看出来了顾烺的心思。顾烺今年已三十九,她年长十岁,再过一年,便到了知天命的年纪。
与顾烺初相识时,她十九岁,顾烺不过九岁。那时十岁的差距似乎犹如天堑,李云思也从未想过,会与眼前那个还不到她肩膀的小姑娘,产生这近半生的纠葛。后来,她看着小姑娘慢慢长大,脸上褪去了稚嫩,胸中亦磨砺出沟壑城府,唯独对她不改亲昵依赖,李云思心中是欣慰和感激的。
十六岁的顾烺恢复了女子身份,正式开始接手朝政。那时李云思二十六岁,风华正茂,正是最好的年华。似乎那十年的差异,已慢慢被掩去。她教导她,又帮着她,心中的情谊却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变化。
直到那年,顾烺十九岁,第一次同她说起,想要招纳太女夫。
在那时,很多人不服顾烺,看不起女子为尊,暗地里做出了不少的腌臜事。顾烺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纪,一门心思要做出些成绩,叫那些老东西心服口服。人选是当时的太后定下的,父母早亡,出身翰林世家,在朝中无半点根基,算是不错的选择。顾烺懵懂却大胆,只想着此举能稳固地位,以解后顾之忧,没听顾子湛与楚澜的劝说,便自己同意了。
待到她终于明白后,一切都木已成舟,碎裂之后,想修补却已无从下手。
太女夫没过两年便没了,可那时顾烺已经有了顾岱和顾垚,她与李云思之间,却再难回到从前。只是,她又如何愿意放手?
她用权利和金钱绑住了一个人,用自以为的威势占有了一个人。殊不知,这一切若没有另一人的心软和偏袒,没有那人的放纵和默许,又哪里能这么轻易实现。
就这般纠葛缠绕着,兜兜转转,半生已过。顾烺自问无愧于天地,无愧于苍生万黎,但这一件事,却令她伤害了许多人,最为愧疚的,还是心上那人。尤其是如今,听到那些闲言碎语,她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她是罪魁祸首,却因地位崇高无人敢指摘,矛头便自然会指向她身边的人。
而顾烺这一切的心思,李云思又怎么会看不出来?
顾烺对她有愧,可于她自己来说,又如何不是心甘情愿,甘之如饴。多年的相伴与扶持,到如今她早已不在年轻,于她来说,也算是有始有终,得偿所愿。
人生一世,又怎会事事顺心?浮名虚妄,她不愿时光继续蹉跎,便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想了想,李云思开口打破这一室静谧。她轻声浅笑,看向顾烺道:“垚儿这般,倒是颇像你当年。”
顾烺的思绪被打断,有些恍然的看向李云思。
李云思继续道:“像你,但又胜过你了呢。当年的你,可没敢直接动手打人。”
顾烺讪讪,“那时是那老国公夫人来的,我一通臭骂就把她吓的差点喘不上起来,要真动手打她,我还怕她会讹我。”
李云思笑意盈盈的看向她。
顾烺有点不好意思,又找补道:“不过后来我也是放出了话的,让那成国公,不,是诚安侯安心侍母,多思报国,少想男女之事。这不后来,谁也没敢再把女儿嫁到他家去了。”
李云思便接口。“对啊,那时有你护我,如今,有岱儿和垚儿护我。你看,我从来都不是无依无靠的啊。”
李云思笑意缱绻,岁月的痕迹使她的眼角染上了淡淡的波纹,眼波流转间,却更添几分风采。顾烺只觉得心中触动,心上厚厚的尘埃有清风拂过,恍然间便觉得轻松了许多。
顾烺探身向前,伸手盖上李云思垂在身侧的手。在李云思抬头看她的同时,微俯下身,触碰到了对方柔软的唇瓣。像是呢喃自语一般,唇舌相触间,顾烺轻声道:“思姐姐,你也是我的依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