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棠想辞去所有的官职, 太后偏偏不肯完全放她走。虽然不再让她担任从龙卫副史,但又留了个不大不小的官位给她。幸好差事不多,她每日去大堂应个卯, 就可以回家照看柳明玉。
“主人, 我回来啦。”
阮棠推开门, 一进院子,就看见柳明玉坐在树下的石凳上,摆弄着一堆花花草草。
她凑过去, 蹲坐在柳明玉面前:
“主人在干什么?”
柳明玉没有理她, 而是直直地看着这几根草。
阮棠也看过去, 见只是几根普通的杂草而已, 其中夹杂着最寻常不过的小野花。
她问道:
“这是什么草呀?”
这次, 柳明玉看了她一眼,又转过脸去, 摆弄着花草缓缓说道:
“药。”
“什么?”阮棠怔了一下,明白过来, “您是说,这不是草, 而是药材?”
柳明玉不回答, 阮棠只好主动问:
“是治什么的?”
柳明玉指了指喉咙:
“咳嗽。”
这明明就是杂草,怎么能治咳嗽呢, 不过阮棠也由得她去, 装作相信的样子,问道:
“可是家里没有人咳嗽呀,为什么要采……”
说着, 阮棠忽然顿住了。
几年前,在凛川的那座荒山上, 十六岁的阮棠第一次遇见摄政王。
那时,摄政王把她从熊的爪牙下救了下来。为了表达谢意,她送了摄政王一把苦花茶。那是她在上山路上采的,本想留给娘亲来着,治咳疾再好不过了。
当时阮棠还怕这种东西人家瞧不上眼,原来柳明玉一直记着。
直到现在还记着。
阮棠心头一酸,差点哭出来,很努力地才保持住笑容:
“要起风了,咱们进屋吧。”
柳明玉不回答她的话,但她一站起来,柳明玉也跟着站起来。
进了屋,阮棠先去看炉子上的药,见煎得差不多了,又放到温热,这才给柳明玉端过来。
她先自己尝了尝,然后才一勺一勺地喂给柳明玉。
柳明玉的神智虽然不见有什么好转,但至少比之前在宫殿里要平静得多了,似乎是知道阮棠在自己身边似的。
见主人如此顺利地喝完了药,阮棠有些期待地问道:
“主人,还认得我么?”
柳明玉的眼神直直地落在她身上,盯了一会儿,又毫无反应地转过脸去,继续玩自己的花草。
……无妨,总会好的。阮棠在心里劝自己乐观一点。
吃过药,阮棠把柳明玉抱在怀里,帮她换衣服午睡。
柳明玉如今实在是消瘦极了,她单手就能把柳明玉完全搂在怀里。每次摸到柳明玉那瘦得快要折断的腰,她的心都快碎了。
被她放在枕榻上,柳明玉却不肯放开她,仍紧紧抓着她的袖口。
柳明玉以为,这个能让自己安心的人每天都会离开,虽然每天也都回来,但是她并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来。所以每次一看这个人要离开自己,就会下意识地抓住她。
其实阮棠只是每日早晨去值班而已。
“放心吧,我不会走的,”阮棠笑着安慰道,“我就在这里陪你。”
她好说歹说,柳明玉这才肯好好躺下。
阮棠本来以为她要睡了,没想到她还睁着眼睛。
“您在干嘛?”
阮棠问道。
柳明玉回答:
“睡觉。”
阮棠更疑惑了:
“睡觉怎么睁着眼睛?”
柳明玉仍然十分平静地说道:
“看着你。”
阮棠哭笑不得:
“那您没发现,这样睁着眼您根本睡不着吗?”
柳明玉仿佛是思索了一下,发现确实是这么回事。
然后闭上了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还睁着。
阮棠实在忍不住笑了,只好在她的枕畔躺下,把她抱在自己怀里,笑道:
“我不会走的,睡吧。”
这次,柳明玉终于放下心来,沉沉睡去。
这些天阮棠也累了,今日终于安顿下来,可以好好睡一觉。
嗅着主人后颈的味道,阮棠睡得很沉,不过睡着睡着,忽然察觉到怀中的人呼吸很急促。
她惊醒过来,见柳明玉眉头紧蹙,额角满是冷汗。
柳明玉似乎想要抓住她的手臂,但又怕抓疼了她,于是指尖只是颤抖着搭在她的手上。
阮棠握住柳明玉的指尖,把另一只手轻轻放在她的额头,低声唤道:
“主人?怎么了?”
被她的声音唤醒,柳明玉蓦然睁开眼,一见她在一旁关切地望着自己,先是呆了一会儿,然后忽然钻进她的怀里。
阮棠抚摸着她的背,轻声问道:
“是不是做噩梦了?”
柳明玉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直接描述道:
“有个女孩……”
“女孩?”阮棠没明白,耐心地问道,“什么样的女孩?”
“宫殿里,房子,”柳明玉的声音有些颤抖,“身上被割开,血……”
她越说越害怕,实在是说不下去了。
阮棠赶紧抱住她:
“好了好了,没事了,做梦而已。”
柳明玉还是心慌得厉害,在阮棠怀里躺了好一会儿,才好不容易睡着。
阮棠却睡不着了,反复地琢磨着柳明玉的话。
她的描述,让阮棠想起柳明玉身上的那些伤口,还有明鸾说的,那个需要割血入药的药方。
可是宫殿是什么意思?还是女孩的柳明玉,为何会在宫殿里?
……
为了不让柳明玉再做噩梦,阮棠把院子里的砖墙差了一段,换成了篱笆。这样,视野就更开阔了,即使柳明玉不能出院子,也不会只能看见头顶的那一片天。
而且她们和邻居之间有一条很窄的间隔,里面长满了各种各样的野花。柳明玉坐在院子里,正好可以看见。
阮棠想,总在屋子里关着当然心情不好,看看这些花和外面的世界,或许柳明玉的心里就不那么难受了。
“我出门了,”阮棠嘱咐道,“你看着太阳,到那个位置的时候,我就回来了。”
柳明玉没有理会她,只是望着篱笆外面的花,不说话。
阮棠在心中轻叹一声,但还是笑着说了句“我走啦”,这才离开,把门锁好。
没有了阮棠,院子里就只剩下柳明玉一个人,似乎连风都安静了,天地之间没有一丝声音。
她就在院子里呆呆地坐着,不肯挪动地方,好像生怕阮棠回来找不到自己似的。
邻居是一户很寻常的人家,一双父母领着两个女儿。
早上,那对夫妻收拾东西出门,一边走一边聊。
“听说那个萧家翻案了,皇帝说他们家其实无罪呢!”
妻子说道。
丈夫问道:
“萧家?就是那个给咱家闺女治过病的萧家?”
“就是呗,”妻子感慨道,“唉,萧家人那么好,结果却落得那样的下场!这都多少年了,才平反,可是人都已经不在了。”
丈夫怒道:
“都怪那个摄政王,明明萧家救过她的命,她却忘恩负义!这下好了,说明她当年检举的那些肯定是假的。”
妻子点点头:
“是啊,听说摄政王也因为什么欺君之罪,在狱中自尽了呢。”
丈夫这才消了一些气:
“这就叫罪有应得。”
两个人一边聊天一边走,又看见隔壁的院子里坐着个女人,不由得议论起来:
“这就是新搬来的那家吧?唉,也不知道她生的是什么病,这么年轻漂亮,却是个疯子。”
妻子惋惜道:
“若是她早生几年,让萧家人看看就好了。没有萧家治不好的病。”
丈夫也感叹:
“是啊,要是萧家还在……”
两个人逐渐走远了。
他们家的小女儿今年才七八岁,家里的大人出去干活了,她就跑出来玩。
见隔壁院子里坐着个人,小姑娘好奇地靠过来,扒着篱笆往里看。
“姐姐,”她唤道,“你好漂亮!”
柳明玉没理她。
小姑娘又说道:
“姐姐,那边的花太高了,我够不到,你可以帮我摘一下吗?”
柳明玉依然没有反应。
小姑娘还太小,不知道她是个病人,还以为是她不肯给自己摘,于是说道:
“姐姐,我叫糖糖,我们交个朋友,你帮我摘花好不好?”
这次,柳明玉才迟滞地说道:
“……棠棠?”
“对,糖糖,”糖糖笑道,“姐姐,你终于肯理我啦。”
不过柳明玉只是对糖这个字有反应,然后又不理她了。
没办法,糖糖只好自己去够那朵花。
她太矮了,蹦跶着够了几下,还是只差一点点。
这时,一只手从她头顶伸过来,摘下了那一枝花,放在她面前。
糖糖高兴地接过来,见是那个漂亮姐姐从篱笆里伸出手,帮自己摘的。
“谢谢姐姐!”
糖糖兴高采烈地道谢,又从枝桠上折下来一朵,送给柳明玉。
见柳明玉不伸出手来接,她就把手从篱笆伸进去,将花插在柳明玉的腰上,然后才哼着歌跑开了。
望着她的背影,柳明玉的目光依然涣散,却有些笑意。
“棠棠开心……真好……”
柳明玉自言自语地笑道。
……
阮棠回家的时候,还没走到院门口,就听见一阵吵架似的喧闹声。
她紧跑两步,却见隔壁那户人家的男女砸开了她家的门,抓着柳明玉的衣服和头发,把她往外拖。
阮棠吓了一大跳,赶紧冲过去,把他们和柳明玉分开,将柳明玉死死护在身后。
“你们干什么!”
阮棠大声质问道,气得浑身发抖。
这对夫妻也很生气:
“你还问我们,应该先问问她把我家糖糖怎样了!”
柳明玉似乎并没有害怕,被他们吼的时候也不知道躲,但很难过,几乎要哭了。
糖糖?是那个小女孩吗?阮棠有些印象,问道:
“她怎么了?”
“我家糖糖对一种花过敏,严重了还会丢掉性命,”那个妻子泣不成声,“你家那个女的,竟然送我家糖糖那种花!”
阮棠反问道:
“你怎么就知道是她送的?”
“那枝花还插在她腰上呢!”
那丈夫怒道。
阮棠一看,柳明玉的腰上确实插着一枝花。
那妻子哭诉:
“糖糖闻了那种花的花粉,正昏迷不醒呢。我们好不容易请了大夫,大夫却说孩子已经不行了,让我们准备后事……”
她越说越伤心:
“这种病只有萧家人才会治,如今萧家没了,谁来救我们糖糖啊……”
阮棠尽量冷静下来,仔细问道:
“是一种什么花?”
“是素心兰,”那丈夫狠狠地瞪她一眼,“怎么,你会治?”
听到素心兰三个字,阮棠身后的柳明玉忽然说道:
“我会治。”
这下,这对夫妻都不可置信地看着柳明玉,那丈夫还要提拳冲上来打人:
“你还敢说风凉话是吧?”
阮棠吓得把柳明玉又往后推了推,柳明玉却不管这么多,直直地盯着那丈夫,说道:
“我真的会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