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棠浑身颤抖, 差点没当场昏死在那里。
她想不明白,英王已经倒台了,萧家的冤枉也要平反, 眼看好日子就来了, 主人为何如此呢?
她拼尽全力, 才让自己在太后面前不至于失态。虽然如此,但太后还是看见她面色惨白。
“摄政王千岁这是怎么了?”阮棠装作不知道是流产的样子,走上前来, “您哪里受伤了?”
今日不仅是太后, 还有那么多的从龙卫也在。若是被人知道柳明玉是个坤泽, 那事情就没有办法挽回了。
然而, 柳明玉居然拦住她, 说道:
“我不是受伤,我是流产……”
吓得阮棠一把捂住她的嘴巴。掌心碰到她唇吻的时候, 阮棠才意识到当着太后的面,自己不该有这种动作, 于是赶紧心虚地找补道:
“摄、摄政王千岁失血过多,正是体虚的时候, 万不可说话劳神!”
话音未落, 太后却道:
“阮棠,你让她说。”
“太后娘娘……”
阮棠近乎哀求地望向太后。
此时, 她发现一缕柔软的冰凉搭上了自己的手腕, 轻轻推开了自己的手。
柳明玉放下冰冷的指尖,虚弱一笑,不愿让她夹在中间为难。
“我流产了, ”柳明玉十分平静地看着太后,“我原是坤泽, 因为假冒乾元,才当了这么多年的摄政王。”
阮棠再怎么想忍也忍不住了,死死咬着唇,但还是有大颗大颗的眼泪滚落下来。
见阮棠这个样子,柳明玉几乎要被愧疚淹没了。英王没了,她这枚制衡英王的棋子也就没了。这本来就是她应该有的结局,她没有想到,自己谢幕的时候,还会有人在台下为自己落泪。
是她伤害了阮棠。
“阮棠,”柳明玉用尽全力唤这个名字,“这辈子,终究还是我对不住你。”
主人,不要说这些,不要说这些……
阮棠跪在她身边,泣不成声。
片刻,只听太后在身后冷笑:
“好啊,哀家如此器重你,你竟犯下欺君之罪!来人!”
她命令从龙卫:
“柳明玉犯罪,证据确凿。你们好生搜查摄政王府,看看她还有何罪证!”
“太后……”
阮棠拜倒在太后脚下,想为柳明玉求情,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宫里的人是最会见风使舵的,一见如此,也不管什么摄政王往日的威势了,如狼似虎地抄家起来。
这是阮棠第二次遇见这种情景,甚至比起阮府,有过之而无不及。
在这些人眼中,摄政王权倾朝野,摄政王府自然也藏着他们十辈子都求不到的荣华富贵。况且太后还在这里看着,谁都想趁机邀功,给太后看看自己的衷心。
阮棠却是一步也走不动,就这样跪在柳明玉的身边,让半昏迷的柳明玉倒在自己的怀里。
她求太后:
“太后娘娘,无论是因为何事,摄……柳明玉现下身体虚弱都是事实。若再不就医,恐怕连命都保不住了!”
太后无动于衷。
阮棠急得眼泪直流:
“就算柳明玉当真犯了罪,那也要接受刑部的查办。若她有个三长两短,案件要是有隐情,就再也查不出来了!”
这次,太后仍然没说什么,但从龙卫的长史彭疏讥讽道:
“阮副史这话,是想为罪臣柳明玉开脱吗?”
阮棠也毫不讲情面地怼回去:
“我是为了大祁的司法,不是为了柳明玉一人。身为重臣,彭长史的眼界理应放得远些。”
被她怼了这么一句,彭疏越发气恼,跪下向太后启奏:
“太后娘娘,当年凛川的阮家被抄家流放,未成年者变卖为奴,而阮棠正是在那时出现在京城的。臣怀疑……”
他回头阴冷地瞪了一眼阮棠,继续说道:
“阮棠本是罪臣阮家的女儿,但她却隐瞒真实身份,入朝为官,这也是欺君之罪!”
太后这才有些兴致。
阮棠愤恨地盯着他:
“彭长史信口开河,不如拿出些证据来!”
“这就是如山的铁证!”
说着,彭疏取出一份户籍档案,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阮棠作为阮家小姐的身份,还盖着变卖为奴的钤印。
太后略瞟一眼,不怒自威地望向阮棠:
“阮棠,你有什么想说的?”
奴隶是不可以入朝为官的,除非被人买下,而后主人愿意放奴隶为平民,奴隶才可恢复自由身。
我没什么想说的,阮棠心想。既然我是柳明玉的奴隶,那就让我随柳明玉一起去了好了。
见阮棠沉默,彭疏越发得意起来。其实他哪里知道阮棠的真实身份,柳明玉做事向来是滴水不漏,怎会让他这种人物抓住把柄。他不过是猜想而已,连这个户籍档案也是伪造的,毕竟英王的人也曾掌管户部,要伪造一份这东西并不难。
他傲慢地乜着阮棠:
“一介贱奴,也配和文武百官平起平坐?想来你这欺君的本事,也是和柳明玉学的吧?”
说着,还不忘讥诮柳明玉一句:
“真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就能养出什么样的狗!”
“你……”
你骂我就骂我,牵扯柳明玉干什么?阮棠怒不可遏,然而没等她说完,柳明玉先开口道:
“她确实是从阮家变卖为奴的,不过我已将她买下了。”
彭疏面色骤然一变。他就是吃定了这事是自己编的,户籍档案也是自己伪造的,阮棠事先不知道,又无法证明这档案是假的,必然被他诬陷成功。
他哪里会料到还有这一出。
听罢,他急忙悄声吩咐手下在抄家时好生搜查,好找到购买的身契及时毁掉,然后又若无其事,质问柳明玉:
“主人是要有奴隶的身契的,你得拿出来,才算证据。”
柳明玉无所谓地笑笑:
“这种事,我自会在审讯中向太后和陛下禀明。”
她面色惨白,但嘲讽地看着彭疏:
“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来质问我?”
“你个臭婊|子!”
彭疏破口大骂道。
此时,他手下的人也回来了,低声回报:
“摄政王府里并没有身契,又派人去户部找了,也没有。”
彭疏的底气越发足了:
“我看你分明是拿不出身契来!若我没有猜错,你肯定是从未买过阮棠为奴隶,不过是临时胡编,想诳骗我罢了!”
见他竟敢如此对柳明玉说话,阮棠恨不得当场生吃了他。
但柳明玉那冰凉的手在她的身上一搭,她就立马没了火气,好像疯狗被拴上了狗链子。
柳明玉笑道:
“看把彭长史急的,找不到一件东西而已,至于急成这样么?”
说着,她在自己鲜血淋漓的腿上摸索了一会儿,摸到一道伤口,用指甲撕开了。
“主人,你……”
阮棠小声哭道。
柳明玉面无表情,从伤口里取出一张叠好的身契。
她看了一眼小狗,笑了。
这还是小狗教给她的。
“彭长史是在找这个吧?”
彭疏急道:
“给我!”
说着,扑过来就要抢,不料却被人勒住了脖子。
勒住他的人,是阮棠。
柳明玉本就身子虚弱,哪里还经得起这番折腾。阮棠恨他那样对柳明玉说话,恨他落井下石,恨他居然还想碰柳明玉。
“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阮棠的眼睛都红了,死死掐住他的脖子。
事发突然,谁都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只有柳明玉近乎哀求地对阮棠说道:
“依依,不要这样。”
杀了彭疏,阮棠没罪也是有罪了。
柳明玉的声音落到阮棠的耳朵里,阮棠灼烫的心这才冷静下来,手上的力道稍微松了些。
趁着喘口气的机会,彭疏大叫:
“快去把柳明玉手里的身契抢下来!”
见侍卫们朝柳明玉冲过去,阮棠立刻回身去护柳明玉,不料接下来发生的事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柳明玉吞下了那份身契。
“阮棠,”她的手碰到脸颊,将面孔也染上了血,“你自由了。”
说罢,柳明玉笑了,笑得那样由衷,那样开心。
带着这样的笑容,她昏了过去。
……
阴暗潮湿的大牢里,一身囚服的柳明玉在角落里坐着,披散的长发上沾着血块,手脚上都绑着几十斤重的镣铐。
她瘦了许多,像是一朵枯萎的花,再没有盛着露水的花瓣,只剩下一截干瘦的残枝,在皲裂的土地上等候死亡。
负责审讯的牢头故意不问问题,但把各样刑罚在她身上一一试过,好像拿她实验刑罚好不好用一样。可笑的是,有几样刑罚,还是当初柳明玉自己发明的。
如今的她,身上已经没有一块好肉。
几乎所有的狱卒都在一旁围观着,当着她的面公然议论:
“这就是摄政王?她哪里好看了?”
“瘦成这样了,当然不好看!她现在的状况,还不如我家养的那条母狗呢?”
“好不好看无所谓,好用就行。”
“就是,她落在咱们手里,以后有的是好日子过。”
他们说起话来一点也不背人,柳明玉听得一清二楚,但无动于衷。
她似乎避开了世间的一切,心甘情愿地躲在黑暗里。
大牢里有一扇狭窄的窗,阳光可以从那里照进来。窗口前面的砖已经开裂了,因为无数被关押在这里的人都曾扒在那里,贪婪地享受自由的阳光。
但柳明玉没有。她还刻意躲开那束阳光。
狱卒们还在对这个落难的女人津津乐道,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阴冷的脚步声。
他们回过头去,慌忙行礼:
“参见阮副史。”
“起来吧,”阮棠冷冷地说道,“都退下。”
狱卒们赶紧作鸟兽散。
牢狱里,连钥匙打开铁门的声音都是冰冷的。
阮棠打开门,踏在被血染得湿漉漉的地上,一步一步地靠近柳明玉。
“主人,我来晚了……”
她哭道。
这几日她在外面奔走,却发现自己怎么也不可能把柳明玉救出来。
柳明玉抬眸,见她整个人都瘦了,眼下一片乌青。
“依依,你不要这样,”柳明玉哑声说道,“我不值得你这样。”
“主人,主人……”
阮棠跪在柳明玉脚边,像从前那样,把面孔埋在柳明玉的手里,呜呜地哭。
柳明玉摸了摸她的头:
“我不是你的主人,你也不是奴隶。”
说着,柳明玉笑了:
“你是这世间最自由最快乐的小孩……”
“我不是!”阮棠疯狂地摇头,抽了自己两巴掌,“我没用,不能把主人救出去……”
柳明玉握住她的手,但什么都没说。
沉默良久,柳明玉才缓缓开口:
“有件事,事到如今,我不得不告诉你了。”
阮棠满眼期待:
“什么?”
她多么渴望柳明玉说,如今的这一切都不过是苦肉计,都在自己的计划之内。
在阮棠心目中,她的主人就应该是这样一个人,万事都能运筹帷幄,永远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对一切事都有胜算。
然而,柳明玉说的却是:
“我死了,你该高兴。”
“你的娘亲和那个晚云姐姐,”她望着阮棠的眼睛,继续说道,“都是我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