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棠以为自己做了场漫长的噩梦, 无边的地狱困住了她,她想要逃出来,却只是被那群恶鬼绑住, 往地狱的更深处拖去。
直到有一道光亮, 劈开了血红色的天, 将恶鬼们照得灰飞烟灭。
那道光线短暂地照亮了她,却没有多停留。她忙追上去,哭着求光明等等她, 却眼看着越来越远。
然而当她跌倒了, 挣扎着还没有爬起来, 却见一只手伸到自己面前。
“笨蛋小狗, 摔疼了么?”
她拉住那只手, 紧接着意识一阵混沌。
她恢复了意识。
还没睁眼,只听一个声音在身边说道:
“怎么还没醒, 不是说退了烧就会醒么?”
这音色她太熟悉了,一听就知道是谁。但这语气里的焦急和关切, 却是她非常陌生的。
那声音又道:
“孤再给你擦擦身子,快点醒过来, 好不好?”
柳明玉……给我擦身子?阮棠差点以为她又在玩什么花样, 下意识地就睁开了眼。
一睁眼,正好撞见柳明玉弯着腰肢, 在水盆里拧热毛巾。
屋子里并没有其他人, 那她方才是在和谁说话?但阮棠现在没时间想这个,因为柳明玉也看见了她。
柳明玉手里的动作当时就僵住了,热毛巾还在滴水。
两个人谁都没说话, 甚至谁都没动。
半晌,柳明玉才勉强地将毛巾放在自己脸颊上, 也不看阮棠的眼睛,自顾自地擦着:
“这不是给你拧的毛巾,是孤自己要擦脸。”
她生得白皙,羊脂玉似的。眼下,她用毛巾半掩着脸,几缕青丝垂落下来,衬得耳朵尖的一点粉红越发惹眼。
那是羞恼的情绪在她耳朵上咬的牙痕。
阮棠看向床头柜子上的药碗,见勺子的边沿上,还留着柳明玉的口脂。
她……我昏迷的时候,她一直守在这里?给我擦身子,喂我喝药,还自己先尝一下?
被折磨时,捕头的那些话忽然又撞入脑海:
“以为阮棠已死,柳明玉也不管那两个娘们儿了,命手下暗中处理掉了。”
方才那转瞬即逝的温暖,瞬间就被摔成碎片。
惺惺作态。
阮棠在心中想着,却不知下一步应该怎样行动。她想,或许自己应该杀了柳明玉报仇,可是以如今的情况,她几乎就是瘫在床上,动都动不了。
更可笑的是,这只索命的厉鬼,竟然还在亲力亲为地照顾她。
柳明玉怎会知道她在想这些,见她傻呆呆的,只以为她是被吓坏了,于是不自然地咳了咳:
“没事了,伤害你的人都处理掉了。”
柳明玉其实是想哄一哄被吓坏的小孩,但她哪里会哄孩子呢。
见阮棠没反应,她试着换了一种策略,在阮棠的床边坐下,说道:
“崔氏和晚云来过了,但那会儿你还睡着。等你身子好些了,孤让她们来看你。”
她看见阮棠蓦然睁大了眼睛。
果然,小狗对孤只有恨,还是提别人有用。柳明玉在心里笑了笑,却没说什么,只是抚摸着阮棠的小脑袋。
阮棠被她按得很舒服,又实在疲惫,不自知地就哼唧起来,差点睡着的时候,又幡然醒悟。
柳明玉被她的睡相逗得微微一笑,不防她突然醒转,只得及时敛起笑容。
就这么一会儿,竟被小狗抓包两次。柳明玉意识到此地不宜久留,冷漠地抽回了手,站起身来:
“孤还有公事,先走了。”
对着她的背影,阮棠忽然唤道:
“王爷!”
柳明玉站住了脚,回眸望着她,心说这次怎么不直呼我的名字了?
方才,阮棠从柳明玉口中听见,娘亲和晚云姐姐好好的,并没有死。想到之前对柳明玉的种种猜忌,阮棠的心像是被揪了一下,情不自禁地唤出这一句。
小狗把脸憋得通红,半晌,才憋出一句:
“……谢谢。”
还欲盖弥彰地补充道:
“替娘亲和晚云姐姐谢谢你。”
柳明玉掩面笑了,回到床边来,俯下身子。
趁阮棠的身体不能做大动作,她将面孔挨得很近,鼻尖和唇吻几乎贴在阮棠的颈上。
“口头言谢,太没诚意了吧?”
柳明玉笑道,温软的吐息搔在阮棠耳后。
阮棠浑身一颤,紧闭双眼,扭过头去,深恨自己多嘴:
“你想怎样……”
柳明玉故意不说话,而是靠近她的耳朵。
阮棠紧张到了极点。
柳明玉微微张开双唇,故作一副要咬下去的样子,看小黑狗紧张得浑身发抖。
但直到她欣赏够了,终究还是没有咬下去。
她直起身来:
“孤不会趁机欺负小狗的,等小狗伤好了再说吧。”
说罢,也不管阮棠看向自己的目光,径自离开了房间。
白骨已在门外侍立多时了,是柳明玉命令她率领护卫在这里守着。
之前那捕头招供,说是阮棠已经投敌,要刺杀摄政王。柳明玉听后,没什么回应,只是询问阮棠伤情如何。
待听说阮棠伤得这么重,柳明玉倒沉默了。许久,方才对白骨道:
“孤亲自去试试她。你带人在暗处候着,她若有一句话说得不对……”
柳明玉的笑容冷厉起来:
“就地诛杀。”
说错一句话就诛杀,然后她挑阮棠昏睡着不能说话的时候去。
白骨心想,王爷浑身上下就只剩嘴硬。
“王爷,可发现了什么?”
白骨手按刀柄问道。
孤发现这小狗睡觉会哼唧……柳明玉心里霍然冒出这一句。她忍住这种奇怪的想法,只回答道:
“孤谅她也没这个狗胆。罢了,等她养一养身子再说,别显得孤欺负她似的。”
“……是。”
阮棠的身体,痊愈得比医女预料的要快。不仅是因为她那顶级乾元的体质,更重要的,是柳明玉说了,等她身子好些,就可以和娘亲团聚。
医女照常来给她换药,阮棠也照例咬紧牙关,即使药膏渗进伤口,又麻又痛,也不吭一声。连行医多年的医女,也未曾见过她这么倔的小孩。
换罢了药,阮棠向医女道过谢,蓦然又抬起水汪汪的一双杏眼。
“姐姐,”阮棠的小手揪着被角,鼻头还挂着疼痛的汗珠,“柳明……王爷最近很忙么?”
我、我没有想见她!阮棠心中赌气道。我只是怕几日不见,她又在谋划什么鬼点子。
医女愣了一下,回答道:
“有人给王爷进贡了一批歌儿舞男,王爷近日正宴饮不断呢。”
阮棠的手攥得更紧:
“那……王爷有没有问过我的情况?”
哪怕只有一句呢。她认真地望着医女,等待一个答案。
医女摇摇头:
“没有。”
虽然阮棠也做了心理准备,可得知确实如此的时候,还是有些失落。
“哦……知道了,谢谢。”
阮棠抽嗒一下小鼻头,躲进被窝里去了。
片刻之后,行宫的书房里。
柳明玉手边放着一摞公文,面前还摆着好几份,一边勾画着,一边听医女的汇报。
每次医女给阮棠换过药,她都要召见医女,并威胁医女,不得对别人说她曾问过阮棠的情况。
“下官都是按照您的吩咐,给小阮姑娘回话的。”
医女禀报道。
“嗯,”柳明玉目不转睛,又打开一份折子,“小东西生气没有?”
医女回想着:
“没有,但是好像有点不开心。”
柳明玉的字写到一半,停下了。
她不开心?……咳,小小一个罪奴,竟敢跟摄政王不开心。柳明玉揉着太阳穴,做出不耐烦的语气:
“那里有一瓶金疮药,你下次给她带去,别说这是御赐的东西。”
医女应声,领了药便去了。
偌大的书房里,只余柳明玉一人,沉寂得有些可怕。
自从上次,她就再也没去看过阮棠,更不去验看小狗的伤势。仿佛只要她不知道,阮棠就一直重伤着,她就不用把试探阮棠的事宜提上日程。
孤只是……只是还没想好,应当怎样试探阮棠,柳明玉这样想着。
其实她不是信不过阮棠,而是信不过自己。
想杀她的人太多了。她自己做下这些事,就从未期望过得到别人的爱戴。
她知道,是自己亏待了阮棠。阮棠真若是恨她,等她完成了那些事情,就让阮棠杀了自己也无妨。
可不知怎么,她竟有些不想面对小狗的恨。
这太奇怪了,明明有那么多人都想杀她,她想自己应该早已习惯了。
此时,却听门外有人求见:
“行宫主侍临观给王爷请安!”
是那个什么……临侍从。柳明玉记得,此人先前和阮家有旧,曾经在她面前编了一堆阮庐的好话,有一次还把阮棠推倒在雪里。
柳明玉最近忙,还没腾出手来料理他,他倒主动来了。
她嗤笑一声,和善地说道:
“是临侍从啊,有事进来说。”
得到摄政王的恩准,临观激动得跟什么似的,跪着就爬了进来。
他不敢瞻仰天颜,只低垂着脑袋,浑身颤抖地进言:
“小的听闻您老人家近日心情不佳,特来为您排忧解难。”
柳明玉心中冷笑,脸上仍笑眯眯的:
“孤有何忧?”
“小的知道,您定是为那阮棠烦忧!”
行宫里的人都观察到王爷近日烦躁,而临侍从又听说,那阮棠勾结了贼人,企图刺杀摄政王,只不过王爷一直没能抓到切实的证据。
他顺理成章地揣测着:王爷必然是想要结果了那阮棠,只是没有证据,不好动手。因此,他今天才来求见。
“哦?”柳明玉饶有兴致,“临侍从说说看。”
临观越发肯定了自己的想法,大着胆子说道:
“那阮棠既然与贼人勾通,小的就扮作贼人模样,去问她为何还不动手。她若真的回答了,就是不打自招,坐实了她勾通贼寇。”
柳明玉的笑容有些阴冷,但语气仍然和缓:
“那就依你说的做吧。”
临侍从以为自己投了摄政王的趣味,赶紧答应着去了,预备着立下这一件大功。
柳明玉连看也没多看他一眼,只是沉默地望向窗外,目光涣散。
阮棠,你为了孤受那么重的伤,孤却还要怀疑你,试探你。
柳明玉捻着佛珠,笑了,但笑得并不开心。
你怨孤吧,尽情地骂孤,或者在心底幻想着杀了孤,都可以。孤就是这样的坏种,就是这样的混蛋,因为孤是摄政王。
因为孤是柳明玉。
这个名字所承担的东西,你是没必要懂的。
夜很深了,阮棠却睡不着。
说起来自己也不信,她夜半失眠,居然是在纠结柳明玉为何不来探望自己。
那个坏女人,我才不愿意见到她呢!阮棠气鼓鼓地揪着被角,忽然又觉得这被子上有柳明玉残存的体香,赶紧把被角丢开了。
可是我到底是为了她才受伤的嘛……阮棠翻了个身。她不愿意承认,想念柳明玉,是因为喜欢那种被人期待的感觉。
那个时候,柳明玉守在她身边,等她醒过来,又亲自那样照料她。
她知道,柳明玉的这种珍视也不过是图新鲜,还有很多玩弄的成分在里面。
可即使是这种掺杂了沙砾的爱,她也没经历过,所以哪怕被划烂了嘴,也贪恋这种味道。
算了算了,该睡觉了。阮棠吹灭了灯,强迫自己闭上眼。
然而睡意还没到,她先听见黑暗中传来一点异动。
什么声音?阮棠一个激灵,只觉得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赶紧朝那个方向看过去。
借着微弱的月光,阮棠惊愕得差点跳起来:
“你……!”
……
临观换了夜行衣,在黑暗中等候多时了。
好不容易等阮棠吹灭了灯,听得床上的动静逐渐平息,他确认阮棠肯定是睡着了,这才蹑手蹑脚地靠近。
模糊的黑暗里,他瞄准枕榻上倚靠着的身形,屏息凝气地靠近,猛然扑了上去——
他一只手捂住阮棠的口鼻,另一只手,则掐在她的咽喉上。
这个力道,明显是想杀死她。
临观感受到阮棠的挣扎越来越剧烈,但没有要放手的意思,紧盯着她的动作,生怕这一下不能杀死她。
临观说来试探她,不过是个托辞而已。他真正的目的,就是杀了阮棠。
当初他以为摄政王会娶阮庐,因此百般讨好阮庐,还折辱了阮棠,连阮棠的救命之恩也算在阮庐头上。
如今情势变了,他生怕阮棠把这些事说给摄政王,因此才来杀人灭口。
事后的说辞他都编好了。就说他试探出阮棠要刺杀摄政王,当场就想将阮棠缉拿起来,无奈阮棠殊死相抗,他一时失手,误杀了阮棠。
阮大小姐,上路吧。临观在心中笑道,眼见着阮棠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小,最终慢慢不动了。他不放心,又捂了一会儿,才松开手。
好了,现在只需要去找白骨大人禀报……他盘算着。
然而,没等他去找白骨,白骨先找上门了。
卧室的房门被一脚踹开,白骨带着一哨官兵冲了进来,几个兵士不由分说,上来就扭住临观的手,把他押在地上。
“白骨!你这是干什么?”临观完全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我是替王爷办事,你这是要谋王爷的反吗!”
白骨厉声道:
“深夜行刺摄政王,我看谋反的是你!”
临观怒道:
“狗屁!我何曾行刺摄政王!”
但下一刻,眼前的情景让他浑身的血都冻住了。
御林军点起灯火,照亮屋中情形。
床上的人,不是阮棠,而是……
“临观,你手劲不小嘛。”
柳明玉笑着说道。
她倚靠在枕榻上,颈部还留着临观方才掐出来的青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