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处是凡界?”

  佑澜拉着她身形一移,转瞬便来到某条宽敞的大道边上,此时路上无行人,便没人发现两个突然出现的身影。

  前方可见一座城楼,佑澜放开钰卿的手,道:“不错,栖灵山脚下,凡界康城境内。”

  钰卿绝不会想到,她的师父,这位佑澜大人,居然会在自家府邸中私自设置一处直通凡界的传送阵法。而且看她这般轻车熟路,此前必定来过许多次了。

  三条戒律,她已破了其中两条了。

  看出钰卿心中动摇,佑澜宽慰她道:“你且安心,我们出来的时间不长的话,长老殿不会发现。”

  这一言,更加证实了她是未经允许偷跑出来的。

  钰卿面上表情顿时更为僵硬。

  佑澜看看钰卿,又低头瞧着自己身上,捏起一个法诀来:“若是不幸事发,你也不必忧心。这算是我将你拐带下来的,蒲风他们应不会责罚于你。”

  话音落下,她已摇身换了一套装束,粗布麻衣,与凡人无异,青鸟惊讶地叫了一声,好奇地绕着她飞了一圈。

  佑澜露出满意神色,向注视着自己的钰卿解释道:“你我衣着相同,太过引人注目,现在这样便好了。”

  她话语依旧是那般轻描淡写,我行我素,视钰卿及其他半神都极其看重的戒律如无物,更是问都不问钰卿想法,便做主让她在凡界逗留。

  千余年来头一回,钰卿心中生出几分闷气来,即便面前之人在栖灵境中资历甚高,即便她是她的师父。

  她唇角紧绷着,长睫垂下,不看佑澜,说出来的话也是冷淡:“师父想做何,自己去便是。”她躬身一拜,转身便想走:“钰卿先行回去了。”

  还没跟佑澜待够的青鸟一下子着急了,伸着脖子,向钰卿啾啾叫着表示抗议,佑澜安抚住它,望着钰卿背影,不紧不慢:“你应是,自小便在栖灵境长大。”

  钰卿停下脚步,不知佑澜为何有此一言。

  “是。”她答。

  “既然如此,对你而言,栖灵境的一切,便是全部了。”佑澜点点头:“是我疏忽。”

  她眸中带上一点复杂情绪,看着钰卿,将她身影完完全全收进眼底,呼出一口气,似是轻轻叹了一声。

  钰卿无法读懂她。

  佑澜抬起头,望向上空,又后退几步,寻到她想找的东西,往上指了指:“你可曾见过太阳?”

  钰卿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不慎被晃了眼睛。日光洒下来,与栖灵境的华光类似,却有不同。虽耀眼不能直视,照在身上,却是暖的。

  佑澜的声音接着响起:“你没见过日升月落,没听说过寒来暑往,从未感受过冷暖,也不曾闻过花香。”她缓缓道出许多钰卿听不太懂的词语,语气轻柔又哀伤:“不见不闻,便不会好奇,不会生出任何念想。”

  她向钰卿走去:“长老殿要你做命君,掌管凡人命石,你晓得如何解读那些纹路,能预知他们的命理,可为何他们会有这样的命运,你可曾想过,可曾探究过?”

  “你遵循戒律,听长老教诲,听他们日日说神界、凡界与栖灵境,可神界在何处,凡界是何处,栖灵境又是何处,你可知晓?如此无知无识,你也不觉有任何不妥?”

  她抛出一个又一个的问题,说出一个又一个的事实,直教钰卿哑口无言,不知该从何作答。可同时她又将语气放得极轻,目光柔软,丝毫不显咄咄逼人,而是在慢慢教诲,一点一点引导钰卿思考事物的其他方面。

  钰卿蹙起眉:“我……”心中的闷气已泄了去,可她不愿表现出来,仍是抿着唇:“留在凡界,便能知晓这一切?”

  佑澜微微摇头:“不尽然。那些问题,有许多我也不知其答案,你需自己想,自己看。”

  她不再等钰卿,转身向康城走去:“是去是留,全在于你,我不会阻拦。”

  她背影萧索,形单影只,仿佛在等一个同行之人,以解漫长生命中的孤独与失落。但同时她脚步不停,即便这条路上一直都是独身一人,她心中也不会产生分毫动摇。

  若是钰卿没有跟上,她也不会等她。

  阿青飞在二人之间,一时看看这个,一时又看看那个,左右为难。

  “……”

  钰卿终是迈开脚步。

  -

  康城今日热闹非凡。从北城门进去,不用走多远,便是一片拥堵的集市。人群熙熙攘攘,叫卖声此起彼伏,有孩童向父母央求,想买些什么。

  与背着手走在前面,乐在其中的佑澜不同,头一次见到这么多人,钰卿很不适应。

  她习惯于栖灵境千年不变的静谧,此处这般吵闹,让钰卿只觉烦扰。自打进城之后,她眉头就没放下来过。

  身边的青鸟不知瞧见了什么好玩的事物,突然飞了出去,一下子就不见了踪影。

  钰卿:!

  钰卿不及将它唤回,抬起手正欲释放法力,便被佑澜按住手臂。

  “无妨的,”佑澜摇摇头,传音于钰卿,叫她不要在人前使用法术:“予它一些自由吧,它会回来寻你。”

  “话说回来,这么些时日过去,你都未给它起过名字?”

  “瑞兽也需名姓?”钰卿问:“可我从未在其他命君那里听过先例。”

  佑澜笑笑:“你同它起个名字,你们不就成了先例?没有名字,在这般拥挤的人群中,它怎知你在唤它?”

  她手抵着下颌,思索一阵儿,提议道:“你瞧它长了一身蓝色羽毛,不如就以此为名,叫阿青阿蓝什么的,如何?”

  不待钰卿有何反应,佑澜又笑着说:“不好不好,不能是阿蓝,听上去像是在叫我一样,奇奇怪怪的。”

  钰卿:……

  阿蓝不行,阿青就行了吗。

  她在心中暗道,对佑澜的提议不置可否,沉默着将起名一事翻了篇。

  “师父的瑞兽呢,为何总不在身侧?”

  “我可没有所谓瑞兽。”佑澜道:“这都是蒲风后来才搞出来的规矩,只不过是为了体现身份罢了。”

  “其实就如同凡界的部族,我们半神,也只不过是一个特别一点的部族而已。蒲风可算作一族之长,你我半神皆是他的族人,栖灵境便是部族领地。凡界部族有的,栖灵境都有。蒲风自诩不凡,可栖灵境中的一切全都是有样学样。颁布戒律,以法力强弱设置长老、命君、驿使之职位,都是便于他管理整个部族的手段罢了。”

  “所以由此来看,”佑澜停下脚步,望向钰卿:“栖灵境与凡界,又有什么分别?”

  钰卿怔住。

  她向来只顾恪尽职守,从不想其他。如今听到佑澜这令她无法反驳的新鲜观点,她不禁深以为然,原先所有固守的观念,全都破碎重建。

  佑澜点到即止,没再多言,转身步入路旁一幢酒楼。酒楼老板明显与她相熟,一见她进来便笑着迎了上来,一边寒暄着,一边将她们带到二楼栏边的一处雅座。

  落座之后,佑澜熟练说出一串钰卿听不懂的词语,又从腰间口袋摸出一块银色物什,递给那老板。

  “师父与那人很是熟稔。”待那老板走后,钰卿开口道。

  “他为人和善,我常来此,渐渐就熟悉了。”佑澜随意道,抬头时见钰卿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四周,想到她初来凡界,必定对一切都陌生,便向她细细解释了自己方才的行为。

  钰卿默默听着,她向来聪慧,佑澜没说几句,她便明了:“在凡界,想获得他人之物,便可以银钱来换。”

  “大致如此。”佑澜点点头,手中捻着一粒碎银把玩:“凡界银钱来之不易,我的这些还是从一个书生那里得来的。他偶然见我施用法力,缠着我讲了许多上古半神事迹。我足足同他讲了几日,险些误了回栖灵境的时辰,才得了这些钱财。”

  “后来我同他讲的那些故事被编纂成册,我甚是好奇,便去寻了一本,却发现上面净被他添了许多风月之事。”想起那些往事,佑澜无奈笑了笑:“一下子就变得无趣了,还不如拿去当柴火烧。”

  她叹了一声:“贪、嗔、痴,还有欲念,没有凡人可以免俗,而你我半神,身上流着一半凡人的血,自然也是一样。”

  街上传来一声锣响,打断两人谈话。佑澜凭栏望去,只见一人敲着一面铜锣开道,后面跟了长长的队伍,队伍中的人穿着各式各样的衣服,正朝这边走来。

  佑澜眼睛弯了弯:“要开始了。”

  钰卿疑惑:“何事要开始?”

  此时方才离开的那位老板又上了楼,端着几碟他们家的特色菜肴,一一摆放在二人之间的桌案上,他恰巧听到钰卿疑问,便摆着笑脸耐心解答:“姑娘有所不知,今日是我们季氏一族的祭祖大典,马上要开始的是那些游街的社火表演。今日城中会这么热闹,也是家家户户都上街来看表演的缘故。”

  他放下那些菜品,收起托盘,对佑澜与钰卿二人笑着说了句“慢用”便退下。与此同时,街上锣鼓声正式奏响,和着吹吹打打的器乐声,后方的队伍一齐表演起来,舞狮舞龙,还有变着花样的杂耍。长蛇一般的队伍一眼望不到头,每一部分内容都不同,令道旁围观的行人眼花缭乱,又不自觉随着气氛鼓掌叫好。

  佑澜亦是沉浸于其中,都忘了身旁还有一个小徒弟,瞧着街上笑闹的人群,眼神满是欢喜与眷恋。

  注意到她神色,钰卿怔了怔,疑惑更多。

  她还是无法看懂她。

  她从未见过那样的眼神,也不知其中含义。

  街上锣鼓喧天,人声鼎沸,在钰卿看来甚是吵闹。

  可她却不知,佑澜欢喜眷恋着的,正是这些烟火气,这场喧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