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等阿澜钰卿一起,青术先行回到院中。

  阿蘅仍如她走时那般坐在院中,周身却透露出一丝孤寂气息。

  认出青术脚步声,阿蘅侧过头来:“你回来了。”

  那孤寂氛围被这动作和话语打破,青术快步走过去,在她身前蹲下,握住阿蘅双手:“怎么不回屋去?”

  阿蘅冲她扬起笑容:“我想在这里等你。”她侧耳凝神,发现青术之后并未有其他人声音,指尖蜷了蜷,问青术道:“阿澜姑娘她们呢?”

  “她们在后面,过会儿回来。”

  阿蘅蜷着的手指慢慢松开,点了点头,复又问:“你们在那边发现了什么,同我讲讲?”

  她笑容温和,语调轻松,仿佛一点儿也不在意自己独自一人被留在院里。青术望着她眼上白绫,想起过往几年间的光景。

  这样的对话在她们之间发生过无数次,每次她下山采买,回来时阿蘅总会这般笑着迎接她,挽着她的胳膊问上一句:“在山下碰见了何事,同我讲讲?”

  每逢这时青术就会想,其实阿蘅是想要亲自去看一看的吧。

  她曾见过阿蘅尚未失明的样子,那是她们的初见,并非四年前的巧遇,而是在那之前。那时她还是栖灵境的驿使,而阿蘅也还是康城季氏的小姐。阿蘅应已不记得,但她却无法忘记那双灵动的眼睛,那般干净纯粹,仿佛世间所有恶念在这双眼睛前都会自惭形秽。

  可再见时那双眼睛却被白绫所覆,再也不能见天日。而她的精神海也已破裂,失去了半神身份。

  一个瞎子,一个不再算是半神的半神,在这栖灵山中,竟找到了容身之所。

  初相处时她以为自己对这个凡人不算很在意,后来才知自己早已将阿蘅放在心上。

  为她的一举一动牵肠挂肚,挂心她的冷暖,担心她在哪里磕着碰着。有时在外面耽搁得久了些,青术便会想,阿蘅一个人在家,没人陪她,她自己又看不见,会不会着急,会不会无聊。

  而现在她们有了破局之法,有了新的希望。

  “青术?”久不闻回答,阿蘅疑惑唤她。

  青术回神:“一个画着奇怪花纹的图案而已,”为免阿蘅知道她身份,青术语焉不详:“她们说可能是什么阵法,毕竟这里是栖灵山,发生一两件奇事也正常。”

  她坐到阿蘅身边:“你想知道的话,过些日子我带你去。”

  阿蘅摇摇头:“还是不了,阵法的话,听不到,摸不着,也不好用语言描述,到时我们两个人什么也做不了,就站在那里,”她像是想象了一下那场景,扑哧一声笑出来,道:“有点呆呆的。”

  阿蘅愈是表现得不在乎,青术心中疼惜之情便愈甚,她握着阿蘅的手收紧,方才一直想着的心事差点脱口而出:

  有法子的,有法子可令你复明,可令你回到原来的模样……

  她张了张口,又将这句话收了回去。

  虽说钰卿已经答应帮忙治疗阿蘅双眼,但谁知道她能否推演出治愈之术。若是提前将此事告诉阿蘅,但钰卿最终无法做到,岂不是会令阿蘅更加失望。

  思索间,一点微凉触到她下颌处。阿蘅指尖顺着她脸颊摸索,来到她眉心处。

  “我就知道,你又在皱眉头了。”阿蘅指腹轻揉着青术眉间,感觉她眉头平复下去,才道:“不用为我难过,青术,有你陪在我身边,我就已经很开心了。”

  家道中落,被生父伤了双眼,母亲逝世,四年前她已是空无一物。能遇见青术,是她之幸,阿蘅很知足。

  只是……

  青术将她的手拿下来,刚想说些什么,便听得外面响起脚步声,接着阿澜和钰卿二人抱着阿青,回到院中。

  往阿青那儿看了一眼,青术跟阿蘅说了一句“我先去看看那只鸟”,而后起身往偏厅走,同时对阿澜道:“它伤口长势应有变化,需重新包扎,随我过来,我教你。”

  几人声音逐渐远去,院中便又剩下阿蘅一人。

  知道青术待会儿会出来寻她,阿蘅便没回房。她安安静静坐着,静得仿佛要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

  阿蘅能感觉到,青术与阿澜和钰卿的关系似乎变得融洽许多。她现下会愿意教阿澜包扎,昨晚似乎也去了二人房间谈话。

  青术愿意与她们多交往,阿蘅是很高兴的。只是……

  在寻青术不见的时候,在青术久久不归的时候,她也会感到有些孤独。

  只一点点,她不会告诉青术。

  -

  阿蘅的日子在平平淡淡中过去。

  青术还是很忙,常常寻不到人。阿澜姑娘倒是与她说了很多话,言谈亲切友善,一听便知是个好人。而那位钰卿姑娘,行动无声无息,有时突然出声,会小小地吓她一跳。

  而当院中无任何人声之时,阿蘅便会自己找些事情来做,比如整理她与青术房中物品的摆放,比如去梅林中散一散步。

  青术为她进出梅林方便,专门设置了一些标记,听着竹杖触到那些标记的声音,便能安全往返篱墙和小院之间,不会迷失方向。

  青术不在时,阿蘅通常不会在梅林中走得太远。但这几日不仅青术在,还有阿澜和钰卿,阿蘅一点儿也不担心自己迷路,往之前很少去的地方走。

  眼睛看不见,其他感官便被放大。风吹花落,鸟啼虫鸣,在旁人看来或许是一派静谧景象,在阿蘅听来却是热闹的。

  似是来到梅林深处,梅花香气愈烈。阿蘅不再往前,杖头一转,向旁边的梅树走去。她伸手试探,想去摸一摸枝头的梅花。

  一个声音在她附近响起:“青术已然回去了。”

  声音不大,但阿蘅还是吓了一跳:“钰卿姑娘。”她收回手,朝着声音的方向转过身:“我不知道你在,有打扰到你吗?”

  钰卿摇摇头,又想起她看不见,便道:“无妨。”

  钰卿不善与人闲谈,原本出声也只是为了告知对方自己的存在和青术的去向,因此说了这么一句便重新看回地上阵法。

  钰卿一安静下来,阿蘅便感知不到她的存在,这才觉出四周的静谧意味来。觉得有些尴尬,阿蘅出声询问:“阿澜姑娘呢?”

  “她也回去了,带着阿青。依青术所言,阿青它不可长时间受风。”

  钰卿的话稍微多了一点,但也只是一点。这一问一答结束,她便再次沉默下来,没有聊聊其他事的意思。

  此情此景让阿蘅想起青术,四年前她们刚来到这里的时候,青术的话还要更少些。

  阿蘅笑笑:“钰卿姑娘有时和青术很像。”

  钰卿抬起头,不知该如何接话。

  因着联想到青术,阿蘅先前的尴尬感才消解,不待钰卿回应,自顾自地说下去:“误打误撞来到栖灵山的时候,我还未习惯失明之后的生活,而青术和姑娘一样,行动常常悄无声息,很多时候,我都不知道她在做什么,不知道她是还待在我附近,还是已经离开。”

  “那时我和她还不相熟,她不太搭理我,总是一言不发,有时还凶巴巴的。”

  说到这阿蘅摆了摆手:“当然钰卿姑娘是不凶的。”

  钰卿:“……”

  经她一言钰卿想起这几日青术的表现,阿蘅在时,她会多说一些话,走路也总会故意发出声响。青术虽精神海受损,但躯体和法力并未受到影响,若是她想,行动自然也可悄然无声。故意发出脚步声,想来应是为着照顾阿蘅。

  于是钰卿道:“青术她现在很珍惜你。”

  阿蘅闻言耳尖红红。

  她与青术之间的情谊,青术待她的用心,阿蘅心中自然清楚,但这话经由他人之口说出,还是令她不禁有些羞赧。

  阿蘅结结巴巴:“青,青术她,以前也很好的。”

  不太搭理她,却愿意为她寻来吃食;在她将要跌倒时,总会出现在她身旁扶住她;她被蛇咬伤中毒,也是青术悉心照料。

  更何况……

  阿蘅想起比四年前更久远的事。

  那是一个春日,她与母亲踏青出游,因着追逐一只小兔子而走散。发现迷路后她安安分分等着家仆来寻人,山间却起了浓雾。而等浓雾散去,她便来到另一片郊野。

  她心中有些怕,依着一棵粗壮树木观察四周。随后她便发现在草坡下面有一个人影,身形纤长秀丽,沐浴在耀眼的光芒中。

  而在她身后,一双洁白羽翅舒展着,其末端被光芒染上一层金边,显得神圣无暇。

  随着光芒渐渐黯淡下去,那对羽翅也渐渐消失,阿蘅这才看到那人如玉面庞。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貌美圣洁的人,但那人面上却带着一丝悲伤,正看着脚下的什么东西。

  只见了一面,不认识那人,不知她因何而悲,但阿蘅心中却也跟着她难过起来。她呆呆地看着那人身影,待她要走时才从树后出来,鼓起勇气上前搭话。

  她心如擂鼓,告诉那人自己叫做季蘅,与她只说了几句话,没敢坦白自己方才看到了什么,也没敢问一问她名姓。

  她记得她的面容,也一直记得她的声音,后来奇迹般地重逢,她很快便认出对方,也终于在相熟之后得知了她的名字。

  青术。

  尽管青术应该早已忘记曾经的相遇,但她会永远铭记那曾经的惊鸿一面,并将其当作自己的珍宝。每当想起,便会欣喜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