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澜同钰卿临走时,扶承带了两个家丁,说要赶马车送她们去。

  他执意相送:“阿澜姑娘就不要推辞了,我父亲也说了,让我带几个人过去帮你们打扫打扫屋子,我若是就这么回去了,父亲和叔父定要骂我照顾不周。”

  阿澜只好接受:“多谢少族长。”

  扶承摆摆手:“不必这么客气,叫我名字就好。”

  阿澜笑笑,但下次同他讲话仍是称他少族长。

  扶承拉进关系不成,微微有些沮丧,但很快重又振作起来。

  沿着族长府门口那条长街向东走两三里路,便是阿澜母亲的旧居。一路上扶承兴致颇高,坐在阿澜对面问东问西,阿澜简单应答,始终与扶承保持合适的距离。

  钰卿闭目养神,不见不闻。

  阿青卧在阿澜手里,扶承稍一靠近就张张嘴巴,摆出一副随时要啄人的架势。

  扶承不知自己哪里惹到这只小青鸟,只好规规矩矩待在原位,不再试图坐到阿澜旁边去。

  两三里路并不远,很快就到了地方,可钰卿却觉得漫长至极。马车一停,钰卿便睁开眼,先一步跳下马车,一刻也不想在车厢中多停留。

  扶承紧随其后,两个人同时伸手去扶阿澜。

  阿澜:……

  钰卿往前挪动一步,抬了抬手臂。

  阿澜自然会选择钰卿,她搭上她的手,随后便落进钰卿怀抱,被她半扶半抱了下来。

  这场景令扶承自觉有些多余,他讪讪收回手,尴尬摸摸脖子,暗想着自己是不是有些急于求成了。

  这边不用他帮忙,扶承便先一步走到院门口,打量起这座院子来。

  阿澜母亲的旧居不大,自阿澜母亲远嫁之后,她这一支人丁没落,这院子没了人住,渐渐也就荒废了。藤蔓从墙里攀出,延伸到墙外,因着天气渐冷,也都枯黄了。

  扶承推门而入,门上灰尘被抖落,扑面而来。扶承挥了挥手,捂着鼻子招呼家丁,安排人拿清扫的工具过来,自己也撸起袖子,准备帮阿澜收拾住处。

  见状,阿澜忙道:“少族长不必……”

  她话没说完,钰卿指尖法印打过去,整个院子登时一尘不染,洁净如新。

  扶承袖子撸到一半,又默默放了下来。

  阿澜忍着笑意,客气送客:“少族长好意我们心领了,只是,少族长也看到了,我这里确实没什么需要帮忙的。”

  扶承最终被送出门去,他看着在他眼前关上的院门,整个人灰败了许多。

  一门之隔,阿青很是高兴,神气地冲着院门啾啾啾地示威了一顿,重新飞回阿澜怀中。

  阿澜搂着它,探头去看钰卿表情,忍不住问她:“钰卿,你是不是有些不待见扶承?”

  钰卿淡淡道:“不曾。”

  阿澜摸摸阿青:“可我看阿青就对扶承很是排斥。”

  钰卿瞥她一眼:“它是它,我是我,阿青对他如何,与我何干?”

  见她这般表现,阿澜心中反而升起隐秘的欢喜。

  尽管命君大人尚且不懂何为喜欢何为爱慕,却还是因扶承离她过近而在意,这如何能令她不欢心?

  阿澜勾住她手指晃了晃:“我们以后尽量不单独见他,好不好?”

  钰卿不说好也不说不好,而是朝院子里面走去:“方才我只清理了院子,屋内还未清扫。”

  阿澜眉眼弯弯,牵她更紧:“我也一起。”

  -

  院子里只有两间住人的房间,一间主屋坐北朝南,另一间偏房在东面,房内桌椅床榻都还在,上面铺了一层布罩着,用以遮挡灰尘。

  钰卿施法清理过主屋之后,阿澜揭开这些家具上的布罩。看过这屋中的一桌一椅,阿澜坐在床边,指尖沿着床褥上有些陈旧的花纹轻抚。

  身处母亲年轻时曾居住过的地方,阿澜心情有些奇妙,不由想象起了母亲在这里生活的样子。

  还未出嫁时的母亲会在那边的书案上读书习字,午后和夜间会在这床榻上休息,晨起后会在窗前对镜梳妆。

  偶然有一天的随意一瞥,还会在门口看到一个卖狐裘的少年郎。那少年郎同时也看见窗前的她,只一眼,两人便都涨红了脸,一个手中的木梳掉落,一个连叫卖的话都说不利索。

  那会是从山村来到阆城闯荡的父亲,那会是他们之后种种的起始。

  阿澜取出一直贴身佩戴的那块命石碎片,小心供奉在窗前。

  “母亲,我带你回来了。”

  深秋的阳光穿过开着的窗,在那命石碎片上走过一遭,又映在阿澜脸上,晃得她落下泪来。

  那些泪水砸在她手中青鸟的小脑袋上,阿青抬头看她,用脑袋轻蹭她手指安慰。

  钰卿走过去,轻轻拥住她。

  她在难过,而她难过时要抱一抱她。

  钰卿知道。

  -

  阿澜在钰卿怀里收拾好情绪,便同她一起接着整理偏房。偏房结构与主屋相似,是昔日照顾阿澜母亲起居的仆人所住,这屋里放了许多杂物,若在平时,收拾起来定会是个大工程。不过有钰卿在,那些笨重木箱轻易便被搬了出去。但其中有一个箱子由于太过陈旧,木材已然腐朽,轻轻一动便散了架,里面的书本落了一地。

  阿澜过去看了看,发现这些书本是那仆人所收集的话本子,随便翻了翻,里面讲的净是些才子佳人,书生小姐的爱情故事。阿澜本没什么兴趣,却忽然发现一本比较特别的话本子。

  这本小册子封皮上只写了“诸神传”三个字,除此之外既无作者名讳,也不像其他话本子那样画有人物花纹,显得有些高深莫测。钰卿注意到这本书,问道:“你曾说过凡界有记载神明的传说故事,此书便是吗?”

  阿澜也不清楚:“或许是吧,看一看就知道了。”

  翻开书页,第一页便直入主题,说上古时期,神明开天辟地,掌握五行四时,教会人类如何避寒暑,度春秋,带领人类拓荒地,务农禽,照顾自身衣食住行。

  其中一位可掌控云雾的神明游历凡间时,遇到一位凡人女子,随着二者相处,女子折服于神明的强大,神明也被女子打动,于是神与凡人首次通婚,于蒲苇丛中生下世间第一个带有两族血脉的孩子,起名蒲风。

  这书写得煞有介事,阿澜向身旁现成的半神求证,竟得到肯定的回复。

  钰卿看向这书的眼神愈加郑重起来:“虽不知蒲风长老是否是在蒲苇丛中降生,但长老的确是首位半神。”

  阿澜讶然,接着向后翻去,下一页是一幅插图,阿澜仔细一看,却“啪”地一下合上了书,接着一把捂住阿青眼睛。

  那幅图画上详细描绘了神明和那位凡人女子的……欢好过程。

  怪不得这话本子灰扑扑的,也没有作者名姓,原来,原来竟是一本春,春宫。

  阿青整个鸟脑袋都被捂住,很是难受,晃着脖子啾啾啾地向阿澜抗议。

  阿澜看向钰卿,结结巴巴道:“钰,钰卿你,刚刚有没有看到……”

  钰卿颔首,坦然道:“看到了。”

  她神色如常,反而让阿澜稍稍松了一口气,命君大人对凡界事一窍不通,想来即便看到也不懂得那是什么意思。

  可钰卿紧接着说了一句让阿澜万万没想到的话。

  钰卿道:“不过夫妻敦伦之礼,有何奇怪?”

  “你,”阿澜脖子都红了起来:“你怎么会知道?”

  钰卿眉头微蹙,觉得自己很是被小瞧:“半神皆是这般降生,凡人也依靠此来繁衍存续,此事所有半神皆知。何况我身为命君,自然需晓得凡人关系,血脉相通为父母亲族,一母同胞者互为手足,而行过此礼,结了契,便是夫妻。”

  她将此事说得严肃正经,天经地义,让阿澜很是疑心自己是不是反应过大了些。

  钰卿道:“不继续看了吗,也许其后还有别的记载。”

  阿澜艰难翻开话本,迅速略过那些带图画的书页,只看文字部分,可这本《诸神传》讲的竟全是些神人相爱的故事,且每个故事都只对那事详细描述。

  看到最末尾时,钰卿毫无波澜,只失望于这书没多讲关于半神的信息。而阿澜……阿澜整个人都麻木了,倒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心如止水。

  翻到最末,阿澜发现这话本结局颇为荒唐,前面讲了那么多风流韵事,最后却只写了寥寥数语收尾:十余载后,世间诸神携已长大成人的子女重回神界,只留下他们在凡界的家人,遍寻不得神明踪迹,只能在凡界日复一日地守望,期待着他们的归来。

  阿澜很是迷惑,蹙眉道:“这些神明怎么突然回了神界?既然相爱,又为何不与妻子或丈夫相伴相守?”

  钰卿亦然:“半神寿数漫长,怎会在短短十余载便长大成人,而且神明回神界不假,可我等半神却从未去往神界。想来这书,虽有部分如实,但大多也只是杜撰罢了。”

  这莫名其妙的话本子最终被阿澜扔进厨房灶台里当柴火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