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耽美小说>雾里>第100章 甜糖

二十年前春,三月二十五日。


盛夏百无聊赖地听着家长会三尺讲台上班主任深刻的演讲,而后又看看教室里满满当当的家长,有些是父母都来的,有些则是爷爷奶奶,但反观他自己,他只能年年参加自己的家长会,真是好不风光。


他单手撑着脸,右手转转笔后低头看了一眼黑板上的勇攀高峰图上山峰顶上自己的名字。


盛建文要是再不来我就再也不理他了。盛夏愤恨地想着。


理想总是如约而至,老师慷慨激昂的演讲猝然停下,满教室的人都往教室门口看去。只见一个穿着工服剪着寸头皮肤黝黑的男人站在门口喊报告,深蓝色的牛仔裤上满是泥点子,瞧起来邋遢极了。


“你是?”班主任撩了一把耳边的头发。


盛建文还没来得及开口,一道稚嫩的声音抢在了他前面:“爸爸!”


盛夏猛地站起身,椅子往后移位时在地面摩擦出一声锐响,白净的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你咋来了?”盛夏笑着把位置让给他,一手拽着盛建文的手。


盛建文摸了摸他的脸,在工地上长年累月拧钢筋积累下来的老茧硌得他生疼。盛建文原本在广东做销售,生意还算好做,直到听到自己妻子的死讯时连忙带着盛夏买了一张去北桐的机票,辗转几天才来到布满废墟的小村镇。


窈窕孝顺的姑娘跟着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跨过那条江嫁给了江对面心心念念的情郎,可姑娘却在遥远山区支教时为了保护学生永远留在了三尺讲台之上。盛建文难以置信地看着岳母抱着妻子和岳父的遗物嚎啕大哭,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的整个世界都轰然坍塌。


也许是盛夏年纪太小,他暂时还理解不了什么叫做死亡,只知道外婆与爸爸告诉他妈妈只是睡着了再也不会醒来了。


那天整个天空是灰蒙蒙的,震区里下起了连绵小雨,盛夏穿着雨衣懵懵懂懂地望着父亲,他不知道为什么爸爸会拿着妈妈的眼镜抱着自己在哭,他不知道为什么外婆会使劲痛骂老天爷的不公,他不知道妈妈为什么会永远睡着了。


爸爸没有玉珍了,外婆没有女儿了,阿夏没有妈妈了。


后来盛建文为了照顾年迈的岳母辞去在广东的工作在北桐安下家,但当时整个Y省都很难找工作,所有的重担都在这个家唯一的顶梁柱上,他就边找工作边为盛夏找幼儿园。


曾经意气风发的大学生摇身一变成了工地上千千万万个农民工的其中一个,生活上柴米油盐的压力压弯了他的脊背。


“今天是我儿子的生日,我为什么不能来啊?再说了,我好不容易请了个假来给你参加一次家长会,怎么,不欢迎你爸爸啊?”盛建文看着盛夏开学考的成绩单,摸着他的头夸道,“阿夏就是厉害,以后肯定有出息!爸给你买了蛋糕,回去你和外婆一人一半哈。”


盛夏摸着头嘿嘿笑着。


等到家长会结束,盛夏要留下来收拾一会东西便叫盛建文出去等自己。小学生一般都是口不择言的,他背起书包准备离开时一群男生拍着他的肩膀开玩笑说:“我还以为你没爸爸妈妈呢,原来只是没妈妈啊,再说你爸这么脏也不知道是怎么愿意让他抱你的。”


虽然只是一句简单的玩笑话,但这对于情感缺失的盛夏来说无疑是很重的打击,他努了努嘴,随后反驳道:“我有妈妈,我妈妈叫夏玉珍!她只是睡着了!”


谁知几个男生笑得更凶了,做着鬼脸挑衅道:“略略略,就是没妈仔!”


一声又一声侮辱话语在走廊上回荡,盛夏失魂落魄地背书包,脖子上的脑袋从始至终再没有抬起来。


盛建文见他出来了嘴里一边嫌弃着他收拾东西慢,一边想要伸手帮他拿书包,谁知道盛夏瞥了他一眼抬手甩开他,一个人生着闷气。盛建文哭笑不得:“哟,小祖宗怎么了?生气了啊?”


“气我之前没有空陪你和外婆还是什么啊?”盛建文拿出自己哄小孩的方法,第一步先认错,“爸爸给你道歉,对不起,但我今天给你过生日了啊。”


盛夏闷声道:“我没有生气。”


忽然间起风了,远处湖边的青绿芦苇随风摇曳,风吹乱了盛建文的头发,夕阳洒在他满是皱纹的脸上。盛夏也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大抵是在气妈妈为什么要把家搬到山丘上的小房子里。


妈妈真小气,这么多年也不来看看自己,害得他已经忘记了她长什么样子了。


见儿子不领情,盛建文的第二步便是物质礼物了,俩父子走到十字路口那,往常卖糖葫芦的老翁依旧在那摆摊,洁白的棉花糖和红彤彤的糖葫芦整整齐齐地插.在稻草制成的架子上,盛夏其实很想很想吃,但他知道自己家的家庭情况不允许他任性,爸爸和外婆给的钱只能用来买学习用品。


“想吃吗?”盛建文笑道。


盛夏看了一眼后扭头说:“不想。”


盛建文指着他的嘴,笑得合不拢嘴:“你看你,口是心非的小子,口水都流出来了吧。”


他笑得像个浪荡不羁的痞子,从口袋里翻出一张张皱巴巴的一块钱。


“等着哈臭小子,就当送你做生日礼物了。”盛建文吊儿郎当地走过去,此时这条路上一辆车都没有,谁知道快要走到时一辆轿车转弯时并没有减速,直直地撞上了这个瘦小的男人。


盛夏一怔,瞳孔骤然缩小。


那辆车停下后意识到自己撞了人,但又加速离开,车轮将盛建文碾了一遍,他发出一声惨叫就再也不懂了。


“爸!!!”忽然车多了起来,盛夏不顾同学阻拦,一个箭步冲到盛建文身边,不知道从哪里淌出来的血洇湿了盛夏的袖口,从始至终盛建文的右手都紧紧攥着那五张一块钱人民币,从未松开过。


盛夏在那一刻是懂得了什么叫做死亡,也知道了杀死父亲的真正凶手是谁。


就是他自己。


死亡的真正含义并不是心脏停止跳动与大脑彻底死机,而是在死后无人记得。


如果能重来,他宁愿永远不要父亲过来参加他的家长会,并且再也不要吃什么糖葫芦。


芦苇穗在风中四散飞舞。


爸,起风啦,该回去啦。


·


“就算是又怎么样?”盛夏干巴巴地一扯嘴角,“可他还不是不争气地死了。”


秦霜野双手自然搭在腿上,坐相端庄文静,目光自然直视着盛夏:“但我能知道你其实很不舍得他,甚至一度有罪恶感,就跟你当年觉得令尊的死就是你自己一手造成的一样。”


盛夏双手晃着手铐:“看,等判决书下来我直接就能解脱,也自然不会觉得罪恶了。”


按理来说是这样的,唐向阳从警二十多年了,参加大小案子无数,受到的功勋与嘉奖堆起来能有半人高,而就是这样一个处心积虑的人竟然会死在自己最信任的“儿子”手上,盛夏直接就会遭受到死刑。


秦霜野抬手看了一眼腕表,已经接近零点了,她一撩额前刘海,语调平淡道:“我就问你最后一个问题,最好就是如实回答,我最起码要知道夏谈梦到底是谁杀的。”


盛夏指了指自己:“我。”


“猜到了,全北桐枪法最好的狙击手大概就是你了,吴拙没有这么闲会来这种小地方解决一个小姑娘,再说养一条狗养八年都会有感情了。”秦霜野莞尔。


盛夏现在真的是一点退路都不打算给自己留了:“那把狙.击.枪就在我北桐老家的衣柜里,要是不相信可以拿来比对,我无所谓,反正都是将死之人。”


秦霜野低头笑了笑,摩挲着戒指上的字母:“那你觉得你对不对得起楚瑾呢?”


盛夏一愣。


“她放在心里的兄弟大概就是你了,”秦霜野一字一顿道,“看我之前有意提到你,宋鸣和她描述你那个眉飞色舞的模样,你对于他们来说是真的推心置腹的兄弟了。”


童年时期的依靠是外婆,而十二岁时外婆离世到孤儿院,被人领养之后少年时期的救赎便是坐在他面前的秦霜野,直到上大学唯一给了他温暖的就是楚瑾他们。


秦霜野和盛夏就算是多大的生死仇敌,经历过这么多颠沛流离的大事再次心平气和地在一起聊天难免也会生出一些惺惺相惜:“你成年后的第一个生日是他们给你过的,从此之后年年如此,到楚瑾给了你二次生命,你还会说生命这玩意儿对你根本没有意义吗?”


“老大,我以为你也是这么觉得的诶。”盛夏口是心非道。


“既然生命对你来说毫无意义,那么你为什么不选择在令尊去世时去死?为什么不在外婆去世时去死?为什么不在孤儿院时去死?为什么不在楚瑾为你扛枪时去死?所以就别跟我说没有意义,而是你不珍惜。”秦霜野和他的心理博弈迸发出激烈的火花,“还有,我为什么之前要向你递出那只手是因为我在你身上看到了那个狗窝里罕见的善良。”


多年前的那只手。


犹记得是盛夏第一次擂台赛,他开局很好,一下子就把对手打倒在地,不仅是他是这里年纪最大的孩子,更是有他从小捉鱼摸虾慢慢积累下来的体力基础。


但就是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对自己的对手心软了。


他笑着想要伸手将对手拉起来,谁知道对手竟然利用巧劲一拽他将他狠狠摔在地上摁着来打,大家都不愿意被淘汰,被淘汰的代价就是接下来的一周都只能吃一餐。


他们利用着这一切将原本纯洁善良的孩子一点一点驯养成了冷血残酷的格斗家,目的是拿到染血的钞票与打开西南地区的毒品市场的同时不受警察干扰。


盛夏被打得直不起身,原本支持着他为他喊加油的孩子立马就变作一哄而散的苍蝇唏嘘着离开。


他抱着手臂,失神地盯着天花板,似乎心有不甘。


直到面前浩浩荡荡的人群自动让出了一条路,盛夏才把飞到爪哇岛的思绪重新放回到这个场地上,只见一个身穿黑色作训服的女生缓缓走到他面前,从刚才那群人对她的态度就知道这个人不一般,并且周身气场强大。


盛夏眯起眼,逆光中他看不清那个人的面孔。


但那个女生对着他伸出自己的右手,似乎是想要拉盛夏起来离开这片地方。


盛夏毫不犹豫地拉住了她的手。


·


外面的狱警轻轻敲了敲门,提醒了一下秦霜野审讯时间快到了,示意她尽量快点说完。


秦霜野点点头。


“等到楚瑾回来知道我是内鬼,她肯定会忍不住来找我质问的,所以有些事情还是不能跟您说啊,”盛夏随意道,“毕竟,咱俩之间友谊的小船已经翻了,连信任的地基都没有了。”


秦霜野面无表情地耸耸肩,随后眉毛一抽,扶了一下脑袋。


盛夏看她这样,打趣她道:“身体不方便就好早些回去休息了,再说了,我这个人又不值得你问这么多废话的。”


秦霜野嘴角抽了抽,打算起身离开,盛夏又开口说:“老大,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你问吧。”


“你听到林见晨这个名字是什么心情?”盛夏莫名其妙地说,“没什么恶意,单纯好奇。”


秦霜野转身,审讯室光滑的地板反射着白炽灯炫目的白光,她闻言面无表情地接过了这个问题:“没什么触动,再说他是你兄弟啊。”


“很好,”盛夏本来想下意识地鼓鼓掌,但碍于手铐还是把这个习惯压下去了,“你真的很像她。”


秦霜野嘴角一勾,心平气和地接受了这个恶意满满的夸赞:“谢谢。”


·


北桐次日凌晨一点,灯红酒绿。


秦霜野回到家疲惫地换上居家拖鞋把头发散下来,推开卧室门往床上一倒就不想再动了。


她只觉得自己要散架了。


手机刚才在审讯时振动了无数下,她这才有时间去查看消息。


不用想都知道是温吞带着护士去病房时发现她不见了。


吞:秦霜野?早知道就应该看着你睡了,真的不要命了。

吞:妈的,送什么衣服,给你逃跑!


秦霜野一时间觉得有些好笑,虽然只是两行冷冰冰的文字,但她已经能感受到发送人在背后那种被愚弄了的愤怒了。


她眯起眼点开键盘,慢吞吞地扣了个“对不起”发过去。


不过等温吞看到应该是明天了吧,毕竟孕妇需要充足的休息。


秦霜野解开领口的两颗纽扣,把左小臂搭在眼前沉吟片刻又疲惫地坐起身准备去洗澡然后把衣服洗好明天拿给怨种姐妹。


她继续把聊天栏往下翻,看到楚瑾在十一点多给自己发的消息。


忘记给她置顶了。


放假:我明天晚上回去,南榆这边事情还没解决完,我今晚在我老爹家睡。

放假:晚安啦,阿野。

放假:


甚至害怕秦霜野会觉得自己是出去鬼混的,还贴心地发了个定位。


秦霜野靠在门边含着牙刷,单手打着字,眼底是难以掩饰的笑意。


加班:行啦,我知道了。

加班:晚安。

放假:还没睡?


秦霜野一挑眉,楚瑾竟然秒回了。


但下一秒她就get到了聊天的重点——楚瑾十一点发的晚安现在一点多了明明自己也还没睡。


加班:你也不没有啊,我刚下班,现在准备洗澡睡觉。

放假:女人你get了华点,鹅鹅鹅,陈爹地真不是人叫我们阿野加班到这么晚。

放假:

加班:行了,我等会就睡。

放假:想亲你QAQ

加班:我等你回来再说。

放假:么么么哒!


秦霜野微信里是这么说的,但实际上还是希望楚瑾能晚些回来,至少等自己脖子上刀痕稍微好一点,不然啥都露馅了。


盛夏下手不得不说还是心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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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风啦,该回去啦”出自福禄寿FloruitShow的《玉珍》,是写给外婆的,但我觉得用在亲情这一类都同样适合

虽然我自己对于父母没什么感觉,大概是我这个人比较冷血吧,但写盛夏这段回忆我确实边写边哭

一个懵懵懂懂的小男孩一夜之间变成了所谓的大人,他一个人撑起了一整个家

没有人能预知到明天是意外还是疾病,务必珍惜当下的人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感谢在2022-04-09 09:43:41~2022-04-10 14:08: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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