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荒唐, 谢微做了个古怪的梦。
梦里的师姐穿着一身奇怪的装束,短袖短裙,连头发都短了不少。
师姐坐没坐相地半蹲在椅子上, 对着一台发着光亮的东西写字, 嘴里还念念有词:“更什么新,鸽了算了!”
她就站在师姐面前, 师姐仿佛看不见她似的, 自顾自地敲着字。
“师姐。”谢微喊道。
洛宁指尖一顿,把刚刚写好的下文又删去,继而陷入了卡顿当中。
许久后, 洛宁才在键盘上敲下:“天魔复生, 天下修士人人得而诛之。”
谢微从梦中醒来,一旁衣衫散乱,洛宁还在熟睡, 一张传信箓落在了她的身侧。
城头荒城, 明月光亮。
素云没有再着灰袍, 雪白的囚服套在她身上, 不见狼狈, 反倒有些落拓的意味。
素云分身的虚影已快淡得看不见了。
谢微哑然,不知该唤她师尊还是国师, 素云和国师之间的联系, 种种迹象皆有可循,一旦堪破便无转圜。
现在华月和国师之间, 似乎是华月胜出,国师出局。
“微儿。”素云唤道。
当年众人弑神后怕担上千古罪名, 又虚造了一个魔出来。
诛魔是正道,诛神却是大逆不道。
胜利者所编造的传说流传至今, 三千年后当年知晓真相的人几乎死绝,她和华月也不应该再活在世上。
腕上翡翠玉凉,谢微抚上玉镯,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你所做的一切,真的是师姐想要的吗。”
从楚宫,长生海,无名村,再到最开始舒琰的剑铺,把碎剑存放在故友处,又特意留下了那个故事。
小姐是神,心上人是谢微,背叛者是华月是碧落甚至是素云自己。
素云力图重现三千年前的一切,只为了一场审判。
素云柔眉舒目,声音娓娓:“我接下来说的话,微儿要仔细听。”
谢微生性冷淡自持,此时难得带上质问的凌厉:
“师姐她根本不愿做神女,你有没有问过她,如果师姐失去了记忆,师姐和神女还能算做是一个人吗。”
“微儿,天机镜是我当年从上界带下来的宝器,能鉴过去明未来,待你师姐死后,天机镜万不能落入他人之手。”
谢微无语:“.......您有在听我讲话吗。”
“天机镜已占出了结果,不日后华月就会带着天下修士来清江镇上寻你师姐。”
“在华月和修士动手之前,你须得用弑神剑唤醒神女。”
弑神剑是神女所锻,送与她心上人的佩剑,里面藏着神女最后的一丝神魂,只有神魂完整,灵珠才能孕育出新的神体。
最后一块弑神剑的碎片已齐,在太微镇前宁水将此剑亲手交给了素云。
那两个孩子那么单纯,被尊敬信任的师长只要随便编个理由,她们便会全然地相信。
素云将弑神剑交给谢微。
谢微的指轻柔地滑过剑身:“神女苏醒,那我的师姐呢,她会去哪里。”
素云沉静道:“微儿,你师姐本就不属于下界。”
谢微的指尖一颤,锋利的剑刃将她的食指划开一条口子,鲜血融进弑神黝黑的剑体当中,寻不见一丝踪迹。
当真是,杀人不见血。
素云望着谢微,不知怎的就想起了谢微第一次提剑时,她问提剑的意义是什么。
素云告诉她是为了保护想要保护的人。
而今她却逼着谢微用自己手里的剑杀死她最想保护的人。
素云的微笑称得上是从容,谢微转身离去时,素云在背后喊道:“微儿,抱歉。”
抱歉你的这一生便是为了神而活,从一开始就是被预谋而来的一生。
谢微侧首垂目:“师尊想要我说什么,原谅吗。”
素云喃道:“天下人中,唯你无罪,我却将你牵扯进来。”
谢微淡道:“再有一次,师尊还是会这样做,不是吗。”
“我不会原谅师尊,”谢微白衣皓雪,神色冷静,“我也不恨你。”
素云笑了笑:“是么。”
短短说话间的功夫,素云的虚影又淡了几分,谢微下意识问道:“你要去哪里。”
“师尊,很快就要解脱了。”素云仰头,眉间松快起来,“这颗灵珠,现在理应交给你。”
素云手间放着一颗通体浑白的灵珠,谢微接过时,素云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
三千年,素云第一次嗅到夜间花香的味道,风吹过袖间带起的凉意原是这般惬意。
“也许到时候能见到一个老朋友,想想竟有些高兴。”素云忆起那片如火红衣,可还能看到她起舞的模样。
谢微面无表情,面上隐约有着凉意,她抬手去拭却并无泪水:“再见时我会对你拔剑。”
素云一楞,而后点头笑道:“好。”
谢微从素云手中取下弑神剑。
素云把谢微带回太微宗的时候就是这样牵着她的手,小小的,有些凉。
太微宗的台阶很多,素云牵着她,有时谢微走累了要停下来歇一歇,素云也没有放开过她的手。
惨白的月光将谢微的影子拉得很长,素云突然往前追了两步:“微儿,你愿信师尊最后一次么。”
她机关算尽,忘记了一切的起始却仍不过是羁绊。
谢微颔首,良久过后才缓缓道:“您说。”
像是在给两人之间百年的师徒情做一个最后的了断。
素云喘着气,不知是不是错觉,谢微似乎看到素云的眼眶有些红:“好......好孩子。”
谢微的一滴心头血融进了灵珠当中,浑白的珠体缠上了一缕血色。
天还未大亮,帝京的丧钟敲响,楚帝崩逝,凡楚国国土下的子民皆服三年国丧。
清江镇上从未一次涌来如此多的修士过,有孩子好奇地从门外伸出头来看,家里的老人却喊着小辈赶紧关门以免祸事上身。
洛宁起身时觉得身子格外松泛,心情也好。
“他们来了吗。”神的通感令洛宁对很多问题无须再问出口。
谢微替洛宁梳发,半挽的发髻,表明梳着此髻女子已有婚约。
洛宁笑道:“师妹笑一笑嘛,你笑起来真的很好看。”
谢微摸了摸自己的脸,清冷的眉目舒展开,三冬的冰雪尽数化进了这个笑容里。
洛宁把家里的门落上了锁,平时这些大能修士目无下尘,像清江这样的凡界,几年也不得见一个。
站在最前面的就是太微掌门和五峰长老,明剑秋水镜心临臻独不见素云。
华贵鹤驾中坐着的人华月,华月高贵绝色的一张脸紧绷,似也并非把握十足。
鹤驾旁还有一辆囚车,里面的人是素云。
华月开口道:
“诸位仙长,天机镜的结果大家有目共睹,洛宁的确就是天魔无误,”华月从鹤驾上下来,燕青缀珠的大袖一挥:
“而在这之前,本宫听闻妖族尊主碧落正是死于她手。”
洛宁这一世手刃碧落是真,上一世被清理门户也是真。
她洛宁清风剑的名号还算响亮,百年过去应当不少同辈都记得这把剑,怎么看洛宁都不像无辜的。
众人议论纷纷,太微掌门蕴清首当其冲拔剑举天:“诛灭天魔,我辈义不容辞!”
太微威望千年,一呼百应:“诛灭天魔,我辈义不容辞!!”
华月抬手一点,道:“布阵。”
谢微寒虚一闪,第一个动的修士已经毙命于寒虚剑下。
众人被诛魔的口号喊昏了头脑,直到现在才
“那是——谢微!”
“谢长老,你竟要罔顾大义,与天下修士为敌,置太微千年清誉何地,又置皇室于何地?”
经典打不过就开始道德绑架桥段。
洛宁今天格外地平静,甚至有些不想管顾这些吵闹愚蠢的修士,只想多看看谢微。
谢微白衣如雪,眉眼清冷:“我的道是师姐,天下与我何干。”
一低阶修士怒道:“谢仙长执迷不悟,那也不要我等不留情面!”
洛宁噗嗤一笑:“这话说得,谢微跟你们多熟似的,若不是今天,你这辈子怕也跟谢微说不上一句话。”
因着天魔事关重大,不少隐世的元婴和金丹竟也出世随华月调派。
时间一寸寸地逝去,世间灵力本就衰弱,灵力出多进少,如果不动用灵珠,洛宁也坚持不了多久。
洛宁斩下来人的一条手臂,想道如果她在这儿死了,师妹应该还能全身而退。
想到这儿,洛宁的剑便慢了些。
谢微凭什么要陪她去死,洛宁只希望她能好好地活着。
反正这个世界的天命已经乱成一锅粥了,谢微就算不能飞升,也不应该被她带累。
想着,洛宁肩上不防就被划了一长道刀伤。
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在了这儿。
“宁宁别怕,娘在这儿。”宁冬娥大喊,声音却很快就微弱了下去。
洛宁睁大眼睛,一修士皱眉将手中的剑惯穿了宁冬娥的身体。
她叫宁冬娥,属虎。
意思是冬天生的女子,她是洛宁的娘。
来时她拉着人问发生了什么事,人说仙人们来诛魔。
可那乌泱泱的人群中间不是她家宁宁吗。
宁宁怎么会是什么什么狗屁天魔。
读书人常说孩子不教父母之过,宁宁就是犯了天大的错,把她带回去,她会教的。
她是宁宁的娘啊,她总得保护她。
终究还是没能离她的女儿再更近些。
修士想道,一个乡野村妇,死了就死了,为匡扶正道,死一两个凡人又有什么足惜。
素云在囚车中大笑,笑出了泪,像在宁冬娥身上看到了自己。
谢微和宁冬娥是洛宁在凡世中最后的尘缘。
谢微将亲手杀死了洛宁,宁冬娥也死了。
神女应绝无再有留恋下界之意。
素云撑住囚栏喝道:“微儿,你还不动手?”
华月和素云相斗那么多年,只有一点华月漏算,那便是当年弑神剑中留有神女一丝残魂的秘密。
华月只能阻挠素云,却始终看不清素云到底想要做什么。
谢微攥紧了剑柄。
天下有负于师姐,那么便将这一界灵力还了她又如何。
谢微举起弑神剑,腕上的翠玉镯撞上剑身,腕镯裂开一丝细纹。
洛宁将后背毫无保留地交给了她。
刹那间谢微的问心戒碎裂,华发顿生,一剑寂静。
谢微的那一剑既快且稳,比她成为仙道第一的那一剑还要漂亮。
鲜血融入弑神剑中,弑神剑的剑体却愈发光芒灼灼,散发出墨亮的芒。
谢微甚至没能看到洛宁最后的表情。
致命一剑来自她最信任的人,师姐她应该很失望罢。
华月手中的灵珠受到感召似的要脱手而去,华月自不肯放手,反被灵珠中浑厚的神力所伤。
三颗灵珠融为一体,神魂亦融入进去,而后是天灾。
天上降下异火,周遭气温却如坠冰窖,冻得人难以动弹。
四季轮回,万物更迭,天道有常。
而今天道崩塌,道心何存?
弑神剑应声落地,谢微眯眼望天。
翠玉镯受震碎裂,从谢微腕上滑落。
谢微喉间腥甜,竟吐出了一口血来,雪白的襟口和发丝染血也染上了碎玉。
谢微慢慢蹲身下去,拾起碎镯,轻柔地用袖擦了干净贴放在了心口处。
她早就成不了仙了。
诛魔之战中死去的只有她的未婚之妻师姐洛宁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