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笑自上而下,自远而近,在硕大空寂的凌云殿中飘荡了好几个来回。
方才见到玉龙时还雄赳赳气昂昂嚷嚷要倒献王大斗的一行人被那突如其来冷笑折磨地心惊肉跳,全都僵在了原地。
莫不是碰上笑面尸了?
陈玉楼闻声只觉得颈后汗毛倒立。
发丘印,摸金符,护身不护鬼吹灯;窨子棺,青铜椁,八字不硬勿近前;竖葬坑,匣子坟,搬山卸岭绕着走;赤衣凶,笑面尸,鬼笑莫如听鬼哭。
这话老把头从他幼时就天天挂在嘴边,陈玉楼小的时候事儿还没记下多少倒把这顺口溜记了个滚瓜烂熟,还是后来老把头带他下斗时才明白其中究竟是何含义。
这段子里讲的都是些比僵尸更可怕的东西。最后这两句说的就是倒斗时如果碰到死尸穿纯大红丧服和脸上带笑都是大凶之兆,但凡命不够硬多半都要折在墓里给这些大粽子打牙祭。
鹧鸪哨仍是稳立原处不见丝毫慌乱之色,眼看着又往笑声来向紧跟了两步,指尖手电将四周仔仔细细照了一遍,口中压低声音去找陈玉楼。
“你我都是瓶山石头堆里爬出来的人,难道还怕命不够硬?便是退一万步真遇到大粽子与它斗上两个回合也绰绰有余。”
笑声戛然而止。
众人借手电光顺那嵌在王座后壁的玉龙而望,眼前立时就展开一整幅献王尸解成仙的登天盛景。
壁画层次鲜明,已入化境,那龙身昂首向上自王座连去天上仙宫云海,四周山峰绵延宫殿璀璨。天空裂开一道鲜红色缝隙,眼见着半颗龙首已经穿去云中,云中数位仙人骑鹤蓄须,皆拱手下视。在他们目光地注视下,一位王者披圆领蟒袍,玉带环身,头顶金冠之上嵌着颗好似人眼的珠子,受群臣拥戴,足踏龙身,缓步而上。
那珠子分明就是雮尘珠凤凰胆,搬山道人找了几千年的救命之物。
虽在生在那镇陵谱上的眼珠图像已经让鹧鸪哨几乎确信这献王墓便是藏匿雮尘珠之所在,姑且也算早有准备,可今日眼看先前推测一点一点被证实,他现下仍是难耐心下激动,掏出随身日记仔细抄录。
“嘶——”
托马斯站在边角紧赶着往前凑,想要看看那大壁画上究竟画了些什么宝贝,能让鹧鸪哨撕不下眼,谁曾想被身后卸岭的人挤了一个趔趄,肩膀眼瞧着就去旁边的小壁画上蹭下一小片灰。
他这边仔仔细细拂去肩头灰烬,紧接着又去瞟一眼看看有没有蹭下来什么要命的东西。这一看立刻就被壁画内容恶心地险些又是一阵干呕。
“马兄?”
花玛拐见他突然作怪又怕他也中了什么云南痋术,紧紧张张就要去扶,没想到托马斯干呕没呕出来,原地顺了顺气冲他扬手一指方才自己蹭到的那小壁画:“你看看这都他娘的什么玩意儿——”
花玛拐抬眼顺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一挑眉梢。
好嘛,这洋人同行这些天好话没学下多少,倒学会变着法子骂人了。
那小壁画上画的都是以大铜鼎装满尸体焚烧的模样,大抵都是为了献王登天而准备的祭品,细观其上,每个尸体临死表情都虔诚安详,倒仿若自己被点了天灯是献身成就大义。
花玛拐自己也越看越别扭,禁不住扭开头再不做理会。
咯咯咯咯咯——
又是一阵尖利冷笑穿过几人面前阴冷短廊,直入脑髓。
事到如今,别说厉鬼了,纵然刀山火海也断然没有犹豫的道理。
鹧鸪哨身先士卒三两步就头一个走过短廊。
陈玉楼身为卸岭总把头临阵退缩绝不能够,现下小神锋刀已出鞘,足下紧跟鹧鸪哨三步并作两步走两步并作一步摇转眼就也冲过短廊。
先秦时期,宫殿作为统治者祭祀与王权的象征就已经被建造起来,大都是单独一座大型建筑物,是在秦时其格局才作为前朝后寝的皇帝居所渐渐兴起。
而这凌云大殿作为献王墓中的明楼,正殿那许多诡异的铜人铜兽正昭示此处分明为献王日常上朝之处,可这后殿却并非寝殿,而改为一座祭堂。
鹧鸪哨顿足上视,只见殿顶题刻三个大字——
“上真殿。”
本应是献王寝殿的祭堂被“上真”,这老东西已经明明白白将自己与天上真仙列为同类。
鹧鸪哨嗤之以鼻,只瞟了一眼那三个大字就再不愿看,转而去望殿中密密匝匝的石碑。
八堵各自独立的壁画墙依照八卦形制围绕着后殿正中摆放,皆为白底加三色彩绘,密密麻麻宛若一套滇国自建国而来的图像编年史,大都是为献王歌功颂德的。
大幅的壁画全都是战争绘卷,献王生前两次大战,一次与夜郎一次与古滇。与古滇战胜后便在遮龙山下屠戮当地夷人,俘获大批战俘。这些战俘中大量的奴隶便成为了修诸王墓的中坚力量。
而后便是祭礼,其中天乩、占卜、行巫一应俱全,诡异无比。鹧鸪哨一面解读一边仔仔细细抄录重点,以求破解其中奥妙。
“献王这哪是飞升啊,这是执念过剩走火入魔了吧。”
陈玉楼也算是下过不少大斗,纵然帝王将相但凡有点儿权势都想成仙,可如此这般满脑子都是修仙执念仿佛入了魔障的,仅此一位。
陈玉楼口中“执念”这两个字讲地不费吹灰力,鹧鸪哨立在旁边听到却仿佛陡然被扎了个对穿。
彼时黑水城中了尘师父口中所言如今思及仍还在他心头回荡——
——切莫过分执念。
可究竟怎样的期许才叫执念?
陈玉楼悄没声往鹧鸪哨身侧蹭了一步,张开臂膀要揽他肩头又因身高不足未遂,轻咳一声顺势负起手。
他刚才所讲执念二字并非一时失言,而确是有意无意有所刮带。
献王终其一生都不思子民只求自己成仙,若说执念自然无人出其右。
鹧鸪哨正好相反,一生不问自我只求解得万民诅咒,也算得上执念深重。
鹧鸪哨与陈玉楼向那八面壁画墙朝向的中心缓步而行,口中喃喃。
“我搬山族人千年求珠是想解诅咒——”
不一样。
陈玉楼缓缓问:“解了诅咒之后呢?”
鹧鸪哨转头望他,不明所以:“什么?”
陈玉楼重复道:“我问,你自己想做什么?”
鹧鸪哨语塞。
“我不知道——”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
道德经里讲的清清楚楚,可这二位都没参透。
那执念无所谓起于何处,只要过剩便都是劫数。
“——但绿林之中那许多能人轶事,我鹧鸪哨怎么说也要去拜会拜会,当得其中之一。”
还有些其他的事虽然并未讲出口,可在之前出刚遮龙山时他便想过。
他想看陈玉楼带着张佩金打去唐继尧老巢夺下滇军大权,然后眼见着这位卸岭总把头一步一步向上爬,直到壮志得酬。
陈玉楼抿唇轻笑出声。
现下的鹧鸪哨比起他最开始在湘阴见到的那个,多了些烟火气。
这样很好。
这样就好。
二人言语间已经走去后殿正中。
那正中的地面上稳稳放着一只光溜溜的大铜鼎,顶上盖着铜盖,两侧各一个巨大铜环。鼎有六足,分别为六个半跪神兽,状类麒麟,全身筋肉虬结满布鳞片,都是个张口嘶吼的模样。
这铜鼎硕大无比,又不知为何被漆成墨色,几人直到走近才发现。
“这黑咕隆咚的,什么玩意儿?”
张佩金走进了些,此刻也瞧见了这黑乎乎的大鼎,以手枪筒在鼎盖上敲了几下。
金属相碰,声音轻飘飘回荡在殿中。
咯咯咯嘿嘿嘿嘿——
又是一阵奸佞冷笑,几人这次比前两次听得都要真切,仿若就是从头顶正上方向下传来的。
一片漆黑里十几束手电光芒统统射向殿顶。
只见一件血红色敛服空空荡荡飘在半空,正映着手电光线晃晃悠悠在殿顶旋转。
鹧鸪哨瞧一眼那飘在半空的凶服总觉得似曾相识,此刻掏出笔记仔细查找才发现那凶服并非敛服,倒是早先那登天壁画中祭司所穿巫袍。
可单一件巫袍又哪能打出这般阴森的女人冷笑。
鹧鸪哨足尖轻点,转眼跳去最高的石碑之上,指尖手电自下而上将那衣服照了个遍,直到光线抵达领口,才见这巫袍之上还悬了一颗人头。
咯咯咯咯咯呵呵呵呵——
那人头仿佛被手电光照醒了,此刻迎着光线无声无息转过来,口中立刻又是一阵冻结人心的尖利冷笑。
鹧鸪哨近距离见那人头浓妆艳抹,缀满朱砂的大口裂开阴冷笑意自己都心中惊骇。
殿内众人此刻见那人头转过来更是乱了阵脚,足下慌慌张张想往后退却。
几人枉顾左右并着肩向后退,结果齐刷刷撞到殿中大鼎。
那大鼎六足只剩两足着地,危险的前后打了个晃。
空气跟那大鼎一同凝滞了片刻,而后炸裂出一声巨响。
巨响过后,那鼎倒在地上,鼎盖已经应声而开摔去墙壁之上,撞出四五道裂纹。
那尊失去了鼎盖的黑鼎里面密密匝匝白花花一片,全都是些不着片缕的尸体,男女老幼一应俱全,少说也有十七八具,尸身个个弯曲着相互缠绕在一起,血迹殷然,全都被封存在半透明白色油脂中,宛若一大锅用人熬出的皮冻。
一干众人见状都心惊肉跳又觉出恶心反胃,正打算撤步后退,可还没来得及动脚就只觉得一股热气自下而上从黑鼎中豁然而出。
鼎下兽足宛若麒麟此刻面朝鼎内立时各自就从口中喷出六条明晃晃的火柱。
那黑鼎立刻爆燃,连带周围几位没来得及跑的人一起烧成个大火球,本是个献王登仙时要祭天的东西,没想到现下在后殿里面烧得兴起,眼看都要赶上那些大墓玄宫中的绝户机关。
殿中霎时被映得如同白昼。
鹧鸪哨迎着火光再看,只见殿顶又何止那一件红衣,分明悬着十几套形式各异的华服。
“撤!”
眼看火势转瞬便要冲天,一行众人不由分说慌慌张张就要往前殿撤。
可一行人还没来得及踏出后殿,便听那短廊之上岩石一阵松动,眼见整个都要塌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