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壁间的栈道依凭山势,有的部分凿石嵌入山体,有的部分伐木架出崖外。
时隔千年,又长时间受潭中水汽侵蚀,栈道的木构架部分有不少地方已经糟朽,走起来需得格外小心。
卸岭与滇军那许多人自崖壁间千年古道拾阶而上,沿山势曲折蜿蜒,向危崖之上流光溢彩的天宫缓行。
陈玉楼受那巨大的水流声所扰,此刻五感只有嗅触可用难以辨位听声,在栈道上摸摸索索一步一顿正走得心里七上八下,突然觉着手腕给托了起来,紧接着手心里被塞了个什么软绵绵的东西。
拐子托他手腕都是隔袖,眼前这只满是枪茧的手只能属于鹧鸪哨。
陈玉楼不明所以,用力拽了拽手中软绵绵的布料。
“嘶——轻点儿,抓着就行。”
衣服都被拽歪了。
鹧鸪哨也不管他看不看得见,转身朝这个得了便宜还卖乖的人就是一记眼刀。
他原想用钻天索把两人自腰间牵在一起以防万一,可又觉得那腰间的联系只有绷直了才能导向,其他时候两人牵牵绊绊反而不方便。方才瞟一眼自己空荡荡袖筒心念一动突然想起彼时坑道里漆黑里暗中牵袖之事,突然觉得自己这袖筒是个尚佳之选。
花玛拐本有意从旁搀扶自家总把头,可只望了一眼便默不作声走去托马斯身边相依为命。
鹧鸪哨从陈玉楼面上收回目光,又去望那碧色深潭。
日光下澈,落在那深潭中影影绰绰看不真切。潭水静谧,只能勉强辨别出水底起伏沟壑。在漩涡水眼之外还有数个突起的锥状物,长短粗细不等,以潭中水眼为中心辐射状散开,借日光自高空下视宛若个自地狱伸出的尖利兽爪穿过无底鬼洞捧起一颗翠绿宝石。
倒有几分像扎格拉玛山中那个鬼洞。
那水龙晕被传得神乎其神,如今看来倒是这深谷盆地中无云无雨无风,全靠瀑布击于潭底活水,引得水汽向上蒸腾,在那幽潭上空造出一片迷蒙烟景。日光穿过水汽映出七彩虹霞,才成就了千年不散的仙宫景象。
一行人停停走走,沿山腰跨过一块突出巉岩,恰好正正对上那凌空虹霞。
以往是个远在天边的蜃景,今日却可从中穿过,卸岭众人见状齐刷刷一声赞叹。
张佩金与攀崖虎纵然在云南横行数十载也从未见过此种精妙壮美之景,现在凑在一起口中除了赞叹再吐不出半个字。
托马斯本来就恐高,现下盯着眼前迷迷蒙蒙一片七彩虹光想起黑水城时也是如此这般险些被摄去心神去崖底摔成肉饼,怎么都不敢向前。
“拐哥,你掐我一把。”
“包您满意。”花玛拐向手心吐了口唾沫,捏起他大臂狠狠一拧。
“哎呦我的妈!”托马斯哀嚎。
“哎。”伦理哏接茬就是赚到,花玛拐原地当妈,径自忍笑。
他没听太懂这中国话里又藏了些什么弯弯绕,只得继续:“这是不是你们说的什么‘太虚幻境’?这彩虹穿过去是不是就可以升仙?”
花玛拐摇摇头:“幻不幻境升不升仙我可不知道,但我知道这肯定花老鼻子钱了。”
陈玉楼被惊叹声惊扰了,想是有什么叹为观止之物却怎么都不得见,心下无端生出些愤懑。
鹧鸪哨放慢步速,暗搓搓挡下身后陈玉楼让出卸岭一干众人先走,蹭着蹭着就蹭到队伍末尾。
他任凭自己袖筒牵着陈玉楼缓缓跨入那片虹霞,又径自伸手轻触面前云雾。
陈玉楼觉察到鹧鸪哨忽然放慢的步速,还以为又遭遇了什么怪虫正要抬手去摸腰间小神锋,可他伸去腰间那只手突然被鹧鸪哨擒住腕间引到半空。
陈玉楼虚虚一握。
什么都没有,只手心染了些水汽。
鹧鸪哨一双眼明目张胆透过虹光仔仔细细望向陈玉楼。
后者正不明所以地将手中水汽在指尖搓了搓,又立刻要凑去鼻尖闻闻看。
可这世间有些东西摸不到闻不到只能看到,便如虹霞。
不过也有些东西看不到摸不到闻不到触不到,却总能感觉到。
比如爱恨。
陈玉楼五感过人常被卸岭众人看作大罗神仙,彼时在瓶山被大蜈蚣送出崖壁就是如此。
世间众人大都愿把勇武之人有能之士力竭地异乎常人,称其为神仙,比如什么诗仙酒仙孔圣人。
可那些人也都只是人。
陈玉楼终究是个凡夫俗子,他鹧鸪哨自己也是。
因为凡俗,才有爱恨。
鹧鸪哨顿足望着他笑了笑,又耸耸肩牵动袖筒向前。
穿过虹霞,悬空宝顶就完全展现出来。
宫殿这种形制,自原始部族始至清代仓皇而终,从夏代河南偃师二里头到秦阿房宫脂粉尽染渭河烧之三月,大火绵延不灭,再到唐大明宫得以鼎盛,明清故宫更见精细,都是个至高无上的存在。
凌云宝殿为献王所修其布局与构架自然承继秦制,粗梁大柱飞檐斗拱平展向外。材料则偏汉制,白玉石阶自下而上合九十九阶,正殿则由一百六十根楠木架成,以汉白玉砖石为基三层,上覆汉瓦,紫柱金梁宛如天宫,正与那镇陵谱上样貌相合,极尽奢侈之能事。
危崖之上,宫阙皆依附崖壁而建,层叠向上。沿迷蒙云雾望去竟有欲附不附之险,纵然壮美,望之仍令人心惊。
几人沿山间玉阶走至尽头,穿过云雾才发现高空上反倒干燥凉爽,抬头只见金顶之上亭台楼阁掩映于古墓怪藤间,巉岩凸起飞瀑垂帘,远有兽鸣深山,近有鸟啼幽谷,也确实当得仙境之名。
可众人最初惊喜过后再想一路到此所见那些人俑女尸,只觉脚下所踩哪又是汉白玉所制台阶,分明是铺于其下白森森的万人骨骸。
及至阙台上殿门跟前,旁有石碑,上书:“玄之又玄,众妙之门,凌云天宫,会仙宝殿。”
鹧鸪哨读罢从鼻子里哼出一声。
那献王怕是求得道成仙求得入了魔障,便是起个殿名还要诹两句《道德经》,以求天上仙人下凡相会,今日便来看看这门能妙在何处!
他心下如此,手中金刚伞已然撑开,抬腿冲那门便是狠狠一脚。
那门重有千斤,此刻应声就被他踢开条缝。
众人按捺片刻见那门中并无异动,方才一齐动手将沉重门扇缓缓推开。
跨入殿中扑面而来先是一阵阴冷寒意,与方才殿外太虚之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又黑灯瞎火幽暗阴森什么都看不真切,几人只能凭借手电光亮勉强视物。
一行人小心翼翼穿过门后密密麻麻耸立的数十尊铜兽巨像,紧接着又是文臣武将三十六尊。
虽同是追求事死如生,可这些铜人铜兽虽数量各自皆合汉代随葬形制,其样貌服饰与排布方式却又与汉代完全不同。
与其说分列左右拱卫神道倒不如说它们四散而开众星捧月般朝向大殿最深处的王座。
殿中静得出奇,各处皆裹着一层厚厚灰尘。
众像拱卫的那处王座镶金嵌玉坐落于大殿深处,有金水池相隔,却并无白玉桥相连。
鹧鸪哨顺手电光线而望,只见那王座之上空荡无人,却只有条红色玉龙盘旋其上,在手电光下龙体内仿若有血脉滚滚而动,星星点点流光溢彩,仔细再看才勉强辨别出都是些水银。
走进再看那金水池却已经彻底干涸,空留一叶小舟沉于池底。
“明楼就建个明楼算了还非要弄条河划船,我看就算皇帝老儿也没这许多弯弯绕,献王哪儿来怎么这许多花里胡哨的!”
张佩金口中嘟嘟囔囔三两步跳去那舟里。
咯咯咯咯咯——
便是在他跳去舟里那一瞬,只听原本死寂的殿里自上而下飘了一阵如冰似霜的女人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