鹧鸪哨直到第二天早上一觉醒来才朦胧意识到自己昨晚话讲得好像有些唐突。
可就算现在,除了“好”之外他还是想不到还有别的什么词可以形容陈玉楼。
如果硬要说有,大概就是“特别好”?
鹧鸪哨心下思忖着掀开帐帘。
晨光熹微,山间仍是副白雾升腾的迷蒙模样。
鹧鸪哨站在自己帐篷门口伸展了伸展。
陈玉楼自幼出生于湘阴望族,又是三代盗魁,多少也是含着金汤匙长大的。虽说昔日瓶山之时仍有些冒进,可现在已经日渐沉稳,堪当卸岭总把头之大任。
只是陈玉楼的野心太大。
鹧鸪哨思及至此挠了挠头发又想回自己肩头重担——找几千年都没人见过,甚至不知道存不存在的传说之物雮尘珠,这野心难道就不大吗?
也很大。
这些野心但凡到了真正要一步一步实现的时候就转化成自己给自己戴上的枷锁,铐住了他,也铐住了陈玉楼。
要说他完全没察觉到陈玉楼的心思,倒也不是,不如说他一直都没想好要怎么应对。
因为他们原本前行的就不是一个方向。
鹧鸪哨找块相对干燥的地面站稳,双脚向下扎根,合目调动浑身气血。
气血自己涌向陈玉楼昨日揽过的那只肩头。
鹧鸪哨咳了一声。
他昨日确实是想说陈玉楼这个总把头当得“好”,可另一方面,多多少少也有点匆忙搪塞的意思——不是违心搪塞,而是未寻得雮尘珠,他不知道要怎么回应一颗真心才算得上妥当。
日出。
山间白雾微开,却仍没有散去之势。
鹧鸪哨望着遍野雾气心思又回到昨日在镇陵谱上所见的那两只蟾蜍身上。
昨日他与陈玉楼觉得那蟾蜍似有所指,可推演许久,都没想清楚到底所指何意。
若是按照一贯的象征意味来看,应是以龙蛇为河,以灵龟为山,到了汉代更是以蟾蜍生而后死死而后生之“神力”暗指月有盈有亏周而复始,故而大都将其指代为月。
可若是指月,这镇陵谱上为什么又会有两只?
“魁首,”花玛拐自陈玉楼帐中疾步而来立足于鹧鸪哨身侧,稳稳当当向前一拱手,“我们家总把头请您过去一趟。”
“好。”鹧鸪哨点点头,跟着花玛拐提足便往过走。
陈玉楼刚收拾停当,现在正襟危坐在案前,指尖还捧了一只白釉茶盏,正好在鹧鸪哨进门那刻啜了一口。
啧,烫死人了。
陈玉楼忍下舌尖疼痛,控制表情请鹧鸪哨去身侧坐下,张口寒暄:“昨夜睡得可好?”
鹧鸪哨眉头微妙地蹙了一下。
“好。”
又是个“好”字,陈玉楼暗暗叫苦。
昨夜那个冲口而出的“好”字,不知怎得就仿佛在他与鹧鸪哨之间筑起了一堵高墙。
虽自湘阴决计联手探墓后至今两人一路同行相互照拂,可究其根本他们并非同路。
他怎么一时忘形就把这个根本问题抛之脑后了呢。
陈玉楼整顿精神清了清嗓。
“昨日镇陵谱上那派天上宫阙的景象,不知兄弟可有什么新的想法?”
这句话怎么听都有点儿要抛砖引玉的意思。
鹧鸪哨便顺着话口往下接:“陈兄可是有了什么想法?”
“也算不上是个想法,只能说是个疑虑。”
果然如此。
鹧鸪哨向陈玉楼微一颔首:“愿闻其详。”
“哨兄,既然人皮地图上都说了献王墓在瀑布下的深潭中,我总觉着那个镇陵谱上的天宫并非墓穴本身,而是明楼。”
“明楼?”
“如果那处建筑是祭祀明楼,那献王在造墓的时候就已经提前准备好要让后世之人定期上去祭拜以加速自己尸解化仙。只是这满谷终年不散的护陵毒瘴,古时候没有这些面具之类的东西克那毒瘴,祭拜之人又要怎么过去呢?”
说到毒瘴,鹧鸪哨自己心头也是一团乱麻。
按照以往,就算这深山幽谷之间终年无风又潮湿多雨,可就算再不流通也暴露在室外,几千年光景过去也该早都散地差不多了,却又为何可以延续至今?
“兄弟可还记得那镇陵谱上的两只蛤蟆?”
经陈玉楼一提醒,他心头迷雾总算是有些要变清明的意思:“那镇陵谱上的蟾蜍成对,倒有可能是指点后世之人避开毒瘴穿山祭祀的秘道了?你有几分把握?”
“只是推测,不敢妄断。”陈玉楼板着脸学当年瓶山脚下的鹧鸪哨。
帐外,一行众人也都收拾妥当,只等一声令下,就此开拔。
既然已经确定要找这蟾蜍口的位置,只消先找到镇陵谱上那条溪谷,再顺藤摸瓜,便能多些把握。
花玛拐听闻可能不用再穿那满谷毒瘴,心间一块大石终于算是落了地,现下看什么都是好的,就连看见卸岭一干人蜿蜒纵队都觉出几分傲气。
鹧鸪哨与陈玉楼并肩而行,望着绵延不觉的倒斗队伍,心里却无端生出些不好的预感。
今日进谷,不知有多少艰难。
一行人在林间沿神道残迹辗转了两个时辰,终于算是摸到了虫谷。
可那谷口却竖着两块不明所以的大石头。
石头上还有个眼睛。
“小心点,”鹧鸪哨一双眼紧紧盯在那两块巨石上细细打量,“到入口了。”
一行人沿着蛇爬子河穿过谷口向深处行进,目之所及全都是葱郁的墨绿色。
随地势逐渐下降,藤茎植物越发茂盛,到最后就连溪流表面都被一丛丛藤萝蜿蜒缠绕着铺满了,两侧岩壁上悬挂着无数形形色色的小型藤本植物,宛若是个空中花园。
托马斯袜子与裤腿间不小心露出片脚踝,这下又开始被咬地痛不欲生。
那些毒蚊比早先林中的还要凶猛数倍,他本身又皮肤敏感,因此但凡被咬到的地方立刻就肿起一个通红的大包,中心被咬的位置还长出水泡。
这下薄荷叶也没什么用了。
痒得钻心,托马斯一屁股坐在路边石块上就开始一个一个挨着挠了个遍,挠破的地方又用酒精消毒,结果痒没止住还把自己蛰了个半死。
花玛拐眼看他裸露在外的皮肤上转眼就是三四个大包,自己土法子又用尽了,只得拖着这位病残求助走在队伍最前的鹧鸪哨。
鹧鸪哨好不容易帮他处理完腿上大包,正要起身收拾行头开拔向前,眼角余光扫过托马斯屁股下那块巨石,刚提起的脚步就又放了下来。
“你起来。”
托马斯嘟嘟囔囔想说自己是病号,结果被花玛拐不由分说揪着胳膊就扯起来了。
一干人顺着鹧鸪哨目光方向细细打量,这才发现托马斯坐着的地方哪是什么普通的山间巨石,分明是个巨大的石人像。
鹧鸪哨以巨石为基准,再向四周眺望。
十米开外,草藤掩映下,又是个露出一角的巨人像。
鹧鸪哨复又快步走去队伍最前。
沿巨人像快步前行,人类留下的痕迹也越来越多。直至走去一处三米多厚两米多高的夯土台鹧鸪哨才缓缓停下脚步。
“可是这里?”
那夯土台有些位置还有青条石覆面,大多地方已经被植物长满了,一碰就落下土渣。
陈玉楼以指尖轻抚过表面,又凑上去仔细嗅了嗅。
“不错,这就是第一道堤墙了。”
托马斯也有样学样去拨了拨那土堆上附着的草木。
他这一拨不要紧,霎时便从草叶间窜出数百条手指粗细的青绿色小树蜥。
托马斯一声惨叫立刻抽回手仔仔细细又去消毒,还上赶着一定也要给刚才碰过土堆的陈玉楼也仔细消杀。
陈玉楼仰头,觉得自己天灵盖又被揭起来见了日光。
鹧鸪哨自己瞧了瞧那些转瞬就跑没踪影的树蜥,俯身捏起一撮土放在鼻子跟前嗅了嗅,又举去陈玉楼鼻尖给他再嗅。
陈玉楼只嗅一下便立时觉出不对。
这土腥味中间怎么还参杂着硫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