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瑟·柯…柯克……”

  “柯克兰。”

  “我认字!柯克兰先生,现在还不到你说话的时候!”

  一身黑色正装的探员将手中的文件摔在了桌面上,凶神恶煞地警告道。

  于是亚瑟悻悻闭上了嘴,盯着探员在纸上写下“七月五日,凌晨一时”的字样,在心中暗自对着他胸口CIA徽章上的白头鹰翻了个白眼。

  自从十几个小时前,他莫名其妙地在这间审讯室中醒来后,这已经是第三个进来打算“跟他谈谈”的政府官员了——他怀疑有没有别的哪个精神科医生何曾获得过如此殊荣。

  第一个来见他的,是个笑眯眯的中年人。那个人自称是什么“美国的上司”,彬彬有礼地问了他些莫名其妙的问题。但显然,他的答案没能让那人满意。于是第二个进来的那个说话带英国口音的老家伙,连他的名字都没有问,只阴阳怪气地开始讽刺他的祖国,最后却又在他坦白自己对政治一无所知后,红着眼圈甩门离去了。

  现在是第三个。

  亚瑟再次打量起眼前的官员。这人单看样貌,年纪估计比之前两位要轻上一些,至少他后脑勺上稀疏的几根灰毛,显示着他还没秃得彻底。从走进房间到现在,这“秃脑门”的表情就一直严肃得像警察在申犯人一样。

  想到这里,亚瑟突然觉得有点好笑:自己上一秒钟,还趴在实验室的笼子边上盯着小白鼠发呆,下一秒却突然坐进了小黑屋里任人审问。

  “有什么好笑的?”

  探员厉声逼问道,他的表情还是依旧严肃得恐怖。

  “抱歉。我只是有些累了,没有要冒犯您的意思。”

  亚瑟礼貌地答完,看见探员紧绷的面部肌肉稍微松弛了些许。

  “你最好别打算骗我。我知道你最擅长耍花招,但我保证,这对你绝对什么好处都没有。”

  探员眉头紧锁,瞪着亚瑟的绿眼睛。不知为何,亚瑟竟然觉得自己从他毫无表情的脸上,看到了那么一丝的恐惧。

  亚瑟点了点头。

  连接在他身上的传感线也随着他的动作晃了一下,他暗自祈祷这可千万别对测谎仪测出的数据产生什么影响——虽然连小学生都知道,这玩意儿自打上世纪被造出来,可就从来没测准过。

  “七月二日,你一直在实验室?”

  “是的,长官。”

  “七月二日晚上,你在实验室里睡着了?”

  “是的,长官。”

  “你的意思是,你一觉睡了足足三十六个小时。”

  探员推了下架自己鼻梁上的镜框,他的语气不像是在问话,而像是在等着亚瑟自己招认什么。

  亚瑟并没被他吓住,也毫不畏惧地直视着他的双眼:

  “长官,我已经三令五申,这是我所能记得的最近的事情了。请您相信,我并没有理由说谎;当然,如果您们不相信的话,也大可以去查医院的监控录像确认…”

  “我们自有定论。你只需要回答我们的问题。”

  探员说完,面色青黑地再次开门走了出去。

  骗子。

  亚瑟表面配合地点了点头,实则暗自腹诽。他通过早些时候来给他送晚餐的那个年轻探员诚惶诚恐的表情,猜测这群为美国政府卖命的老东西,一定是遇见了什么麻烦——或许是只有他才能解决的麻烦。

  简直讽刺,他在美国生活这么多年,连给餐馆服务员的小费都从没少过,现在居然莫名其妙地成了五角大楼的座上宾。

  他等了没多久,那名灰发探员又走了进来。

  这次,他的手上多了一件褐色的厚外套——那似乎是件老式的飞行员夹克,是只有老电影里才会出现的款式。

  “柯克兰先生,这是你的外套吗?”

  亚瑟没有答话。

  “你见过这件外套吗?”

  亚瑟依旧没有回答,只是怔怔地盯着那件夹克:紧收的袖口已经旧到起了不少毛边,领口的毛领也破旧得不成样子。

  ——没有。

  就这么简单的一个单词,却偏偏卡在了他的喉头,任他无论如何努力都说不出口。

  “你可以仔细看看。”

  探员的语气缓和了下来,他将外套递给亚瑟,但亚瑟却没有伸手去接。

  “这不是我的。”

  亚瑟感觉自己的心脏在狂跳,但他已经没有心情再去担忧那台蠢透了的测谎仪。

  “那这是谁的?”

  探员见没有得到答复,于是举着外套站了起来,贴在亚瑟的侧脸边,咄咄逼人地追问道:

  “告诉我,这是谁的?”

  “我…我不记得了。”

  他嗫嚅着说完,听见中年人在他耳边哼笑了一声,刺鼻的烟草味让他感觉有些反胃。

  只见那探员从背后伸出另一只手,将手中的文件摊在了亚瑟面前的小桌板上:

  “阿尔弗雷德·琼斯。”

  他缓缓读着文件上那个被大写加粗了的姓名。

  看到审讯对象的身体开始小幅度颤抖,他于是微微勾起嘴角,轻声问询道:

  “琼斯。听起来是不是有些耳熟?”

  可突然,自称“柯克兰”的那个人平静了下来。他不仅停止了颤抖,还又恢复了那副谦逊和善的表情:

  “不好说。长官,这世界上姓‘琼斯’的人可多了去了,光我们医院就能给您找出四五个来。”

  ——油盐不进的微笑!

  那个“阿尔弗雷德·琼斯”说的所有话都是放屁,就他妈的说对了一件事:这个“英国”确实是个混蛋!

  中情局局长在心中如此咒骂道。

  “好吧,柯克兰先生,看来确实是我们误会你了。”

  他的表情骤然一变,换上了一副假到可笑的笑脸,

  “你不是我们要找的人,你可以走了。

  亚瑟吃惊地看着面前中年男人取下他身上的传感器,还为他解开了手腕上的镣铐。

  他活动了下缠满绷带的手掌,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谢谢。”

  最后他只简短地道了声谢,便从椅子上站起身打算离去。

  “等一下。”

  身后传来的这声命令,让亚瑟的动作立刻僵住了。

  他转过头,听见自己颈部的关节响了两声,然后他看见官员朝自己走过来,将那件厚实的空军夹克搭在了他打着石膏的小臂上。

  “抱歉,这并不是我的——”

  “现在是你的了,”中年人还在微笑着,“他给我们留了封遗书,说他的一切都是你的了。”

  ——遗书。

  亚瑟感觉自己的心脏停跳了一拍,他不顾手掌尖利的疼痛,紧紧攥住了那件外套厚实的皮革面料:

  “请问,这个‘琼斯’,他是谁?”

  “哦,忘了什么‘琼斯’吧,天知道这个国家有几百万个‘琼斯’?你现在在想的那个‘他’,到底是谁呢?”

  中年男人细长的灰绿色眼睛,因面部肌肉的拉扯而显得愈发狡黠,

  “不,你记得他又怎么样,不记得他又怎么样?我们的生命都太短了——几十年?一百年?那算是什么?这些和他比起来都太过渺小,他和他的功绩,本有资格成为不朽!”

  他走过亚瑟的身旁,留下了一声叹息:

  “可现在,这一切都被毁掉了。他被人毁掉了未来,也被人毁掉了一切存在过的证据——我不是在特指那个人就是你,但坦白说,你确实有很大的嫌疑。”

  亚瑟低下头,看着自己掌心绷带渗出的血迹:

  “我真的…真的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我们比你更爱他。我们只是想帮助他,只是希望他的一切牺牲都能被铭记。可如果你不配合我们,那他的一切就都会被世人遗忘,就算他无所谓,我也想问问你:这样的结局对他来说,真的值得吗?”

  他问完后,诚挚地看着面前的青年。

  那人还在沉默着。

  “被遗忘…阿…阿尔……”

  过了很久,亚瑟低声呢喃了一声。他先是用指尖揉搓着手中夹克的袖口,而后将脸埋进了那件衣服的毛领之间。

  他的双肩耸动不止,仿佛马上就要抽泣起来。

  但在下一秒钟,他却突然抬起了头来,周身再没有那种彬彬有礼的绅士风度——他像换了个人似的,迅速用单手揪住中年男人的衣领,另一只手狠狠掐着他的喉管,双目圆睁,以一种令人胆寒的冷峻语气威胁道:

  “阿尔,他在哪里?”

  “那正是我们要问你的问题……”

  局长在窒息之前,用尽全身力气抓住了青年受伤的手臂。他看着亚瑟因疼痛而拧起的眉头,笑容逐渐变得狰狞:

  “现在你才终于愿意说实话了!你告诉我,他是谁?!”

  “他是我的患者,所以我必须对他…不…他不是……”

  亚瑟说着,语气逐渐弱了下来。他缓缓松开了手。

  ——患者。

  亚瑟在想到这个词时,眼前突然闪过一个青年的样貌。那人脸上灿烂的笑容,却让他像心脏被人剜去了一块般的刺痛。

  ——阿尔弗雷德。

  他迫切渴望能再见那个青年一面,可却无论如何,都再想不起他的音容笑貌。

  “少来这套!美国跟你说了什么?他给了你哪些数据?他还有哪些实验室?”

  中年男人没有理会他的焦虑,依然在他身旁咄咄逼人地追问着,

  “他在哪?为什么我们找不到他的尸体?他到底藏到哪里去了?!”

  “我已经说了几千遍了!我他妈不知道谁是美国!”

  亚瑟在一瞬之间暴跳如雷,他盯着官员同样因愤怒而紧缩的瞳孔怒吼道,

  “现在!你回答我的问题!阿尔弗雷德是谁!?!阿尔弗雷德在哪儿!?!”

  “阿尔弗雷德就是——”

  局长话刚说到一半,忽然被人拽到了一旁。他刚想发作,却在看到夺门而入的那人时,将咒骂憋了回去。

  “首相先生。”他看着来者,礼貌地问候道。

  亚瑟瞬间冷静了下来,他也盯着那个人的脸,心中暗自吃了一惊——此人正是刚才来和他谈过话的那个英国怪老头。

  “乔纳森,让他走。”老人命令道。

  “可是,先生,我们——”

  “我们错了,他才是对的:一个国家的好坏,不在于征服了多少土地,而在于它能不能让它的国民拥有更好的人生。可看看这十年,我们……”

  他说着,朝局长摆了摆手,亚瑟看见了他眼角闪烁的泪光,

  “现在,一切都被毁掉了,这未尝不是件好事。我们如果真的相信自己国家的体制是最伟大的,那就要相信我们可以靠自己的力量修复一切,相信我们有能力让世界变得更好...

  “...这次,我们要用见得了光的手段。也许还是会有牺牲,但那才是能被他认可的‘自由的代价’。

  “况且,有得必有失。既然如今,他们已经做出了选择,那作为这个国家的国民,作为和我们没有分别的普通人,这是柯克兰先生应得的权利。让他走。”

  老人慢条斯理地说完,走到亚瑟身前,帮他披上了那件夹克:

  “柯克兰先生,谢谢你一直以来的付出。我由衷地祝愿你,能有幸福完满的一生……”

  他说着停了下来,朝亚瑟笑了笑。他的眼圈依旧在泛着红,但他的笑容却是和蔼又谦卑,让亚瑟不知该做出什么表情是好。

  正在亚瑟犹豫之际,审讯室的门突然又被打开了。

  骤然亮起的灯光,晃得亚瑟一时有些目眩。

  逆光中,他看见一个身影抵在屋门边。他在恍惚间,还以为这会是刚才想象中的那个人,但定睛看后,才发现是那位自称“美国的上司”的中年人。

  “你自由了。”

  那个官员面无表情地说完,将手中写着“阿尔弗雷德·琼斯”姓名的身份牌递到了亚瑟手中。

  亚瑟仔细端详着身份牌:那之上,有个面容俊朗的金发青年,正笑得如阳光般温暖。

  那熟悉的笑容让他感觉从未有过的踏实,于是他抬起头,看着面前的两位国家首脑——突然之间,他意识到,或许刚才二人的那些话,并非是只说给他一个人听的。

  “谢谢你(们),(Thank YOU)”

  像冥冥中注定了一般,亚瑟也笑了起来,

  “等再见面时,我一定会转告他的。”

  他说完便走了出去。

  这一次,他再也没有回头。

  终章

  一年后。

  他独自漫步在林荫路上,看着绯红色的夕阳逐渐消失在查尔斯河畔的另一侧。

  穿过波士顿市区纵横交错的狭窄街道,他漫无目的地一路向东。一对情侣从他身侧经过,十指相扣着一同消失在了街边盛放的粉紫色绣球花丛之中。

  又是一年七月盛夏。

  他朝河上赛艇游玩的学生们扬起一个微笑,然后像个异乡客般打量着这再熟悉不过的街景:数百年如一日的红砖小巷,四处张扬悬挂着的星条旗,为即将到来的国庆烟火会而兴奋不已的人群……

  这个城市,这个国家,每到七月初,都是相同的光景。

  如此想着,他望向公交站上张贴着的国庆烟花会的海报,回想起去年的此刻,他的记忆却像缺了块的拼图般残缺着。

  去年一整年都没有什么大事发生。

  纵然每天在原地守着各色病症的患者来去,他的生活仍旧波澜不惊得像一碗白水。只是,每当他想起去年七月的那个深夜,那种怅然若失的孤独感都总是会骤然袭来。

  如今,他还是记不起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只记得,那本该是个再平常不过的工作日,一场大手术结束后,他就在医院的走廊里睡着了。

  他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有漆黑的诊室,有游行的队伍,也有燃烧的火焰…在梦境与清醒的边界,还有个南方女人虚弱的声音:

  ——终于,你也自由了。

  可当他醒来后,关于那个梦的记忆全都消失了。

  他发现自己躺在郊区的一片草丛之中。不远处的仓库已经被烧成了废墟,他撑着伤痕累累的手臂爬起来后,却只看见火警与一辆没有牌照的黑色政府车辆疾驰而去。

  他知道自己在那天,一定弄丢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是重要到不可或缺的东西,可已经失去的,也许只能永远失去了。

  想到这里,他瞥了一眼自己空荡荡的身侧,忽然意识到了出来散步是个多么错误的决定:他不该给自己留下伤感的时间。

  毕竟他从小所立下的理想,他所选择并甘之如饴的,就该是日复一日的高强度工作,是被没完没了的手术与会诊填满到没有时间伤感的生活……

  但也许是因为夏日太过燥热吧?莫名其妙地,他幻想着自己也曾和谁一起,并肩走在这一条条盛满了这个国家记忆的街道之中。

  那个人掌心微凉的温度总是舒适得刚好,那个人身上总是有甜甜的巧克力曲奇的味道,那个人的微笑总是像金色的夕阳般蒙着光晕……

  纵然这幻想是如此真实,可那个人想必并不存在。

  那人也许就像去年那个深夜中的废墟,像无数只被留在旧时光里的记忆,消逝后连存在的痕迹都不曾留下——虚假终究不可能成为真实。

  他并没有意识到,这个想法让他脸上的微笑逐渐变成了苦笑,所以才会在身旁的摩托车队疾驰而过时,看着他们怔怔地发呆。

  那队摩托车的车镜上,都挂着鲜艳的星条旗。那队骑手并非年轻人,而是统一穿着美军军服的老兵。

  他本以为这是退伍老兵们为七月四日准备的庆祝活动,但当他回过神来时,却发现街道两旁的人群都已经站定,肃穆地低着头,等待那队声势浩大的摩托车队经过。

  是葬礼。

  于是,他也跟着低下了头,注视着那队伍,直到最后一辆挂着件老式空军夹克的摩托车走远。

  他看到最后一辆车上的喷漆:

  ——A·F·琼斯上尉。

  那队老兵所纪念的军官,竟和他有着相同的姓名缩写。

  (这又能算什么呢?毕竟这世界上姓“琼斯”的人多了去了。)

  如此一想,他再次向前方迈开脚步,可眼眶之中过于沉重的泪水,竟不受控制地滚滚流下。

  被即刻模糊了的视线,逼得他只好在街边的长椅上坐下。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上一次落泪是什么时候了,但此刻这莫名其妙的泪水,无疑让他感觉很是耻辱。

  “该死的。”

  他暗骂了一句,可眼泪还是流个不停。于是他摘下眼镜,用拳头使劲捶打着自己的眼眶,像那个人曾做的那样。

  ——那个人?

  他停住了动作,将被泪水沾湿了的手掌,缓缓附在了自己同样湿润的脸颊之上——没错,像那个人曾做的那样。

  “天际被流星分割,你我远隔天涯两端*。”

  “(You’re on the other side, as the skyline splits in two. )”

  隐隐约约地,他听见不远处,从昆西市场前的空地上,传来悠扬的歌声。

  “所以睁开双眼,我们的视线将会交汇。”

  “(So open your eyes and see, the way our horizons meet.) ”

  于是他睁开双眼,循着歌声一步步向前走去。

  “我知道那些疮疤仍会滴血,但你我二人的心都坚信着…”

  “(I know these scars will bleed, but both of our heartsbelieve…)”

  那声音低沉沙哑,从吐字间能听出轻微的英国口音。

  这一切都恍如隔世一般,那样的陌生、又那样的熟悉,让他的心跳不禁开始加速。

  “满天的繁星,将为我们指明回家的归途…”

  “(All of these stars, will guide us HOME.) ”

  他穿过写着“社区义演”字样的木牌,穿过拥挤的围观人群,看见那个曾无数次出现在他梦中的面孔,在落日的余晖之下成为真实。

  “我能看见满天繁星——”

  “(I can see the stars——)”

  表演者停下演唱,轻轻放下手中的木吉他。

  他攥紧左胸前的身份牌,久久地凝视着面前的那位金发青年,直到喧嚣的人群散去,直到他的眼眶内也和那人一样溢满泪水……

  “好久不见。”

  他和那人同时说道,然后默契地一同笑了起来。

  柯克兰医生望向那双近在咫尺的蓝眼睛,仿佛看到了只属于他的满天繁星。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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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最后亚瑟作为社区志愿者义演所唱的那首歌,是Ed Sheeran的All of the Stars。歌词为自翻译,所以顺序也因剧情而略有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