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 年11 月 23 日
美国没有再回诊室。
等他回过神来时，已经坐在了医院主楼后侧的喷泉边。他用指尖轻轻碰了下喷泉冰结的水面，薄如蝉翼的冰面随即开裂、从压力中央向四周分崩离析。
他收回手，摊开被沾湿的手掌接住了几片雪花，哆嗦着哈了一口气，看着那几点洁白消融在自己冻得通红的掌心。
昨夜似乎下了场小雨，从早上起便转为飘雪。
自从进了十一月，俄亥俄州北部就再也没放过晴。更糟糕的是，这种阴冷潮湿的鬼天气将一直持续到转年的四月。
远远地，他看见住院部的某位护士长带着几名实习生朝他走来。
他们走过他身边时，护士长看见他身上仅着的半袖医疗制服，关切地寒暄了两句，他笑了笑却无话可说。在气氛变得尴尬前，其中一位小年轻及时领头抱怨了一句天气，引得其他所有人都默契地笑了起来。
他们又闲聊了好一阵子，多是在七嘴八舌地谈些医院上司和住院病人的无聊话，可美国敏锐地觉察到，所有人都在心照不宣地避讳提及“感恩节”的话题。
海斯医生没有家人。
美国在他们离开后，隐约听见那位年长的护士这么和实习生们悄声解释。他笑着摇了摇头，一直等到这群人走出好远，才终于耷下嘴角。
他抬起头，出神地望着灰白色的天空，眼镜镜片很快就被融化的雪水打湿。不一会儿，他眼前就只剩下雾蒙蒙的一片白霜。
——活见鬼的天气。
不知为何，刚才实习生随口的那句抱怨话，就是一直在他脑子里打转。
抱怨冬季变化无常的鬼天气，无疑是克利夫兰人民闲聊解压的必备话题。单是这句话，他在这短短几周的时间内，就已经听了上百遍。
可此刻，这句普普通通的牢骚话，却忽然让他想起了远在大洋彼岸的另一个人来。
他掏出手机，斟酌着编辑了一大长串的短信，最终却又一字一句地删了个精光。
望着通讯录中早已被自己铭记于心的那串号码，他快被冻僵的鼻尖，忽然传来一阵酸楚的刺痛。
又是一阵夹雪的寒风吹过。
美国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再拿起手机，却发现他心上人的脸庞突然间占据了整个屏幕。
他忙乱地想要关掉通话界面，但被冻僵了的手指却怎么也不听使唤。于是他一时惊慌失措，竟痴痴望着几个月前偷拍下的那张恋人的睡颜，呆滞了足有几秒钟，才骤然晃过神来。
“——喂？”
听见手机里传出恋人不耐烦的声音，他又是一阵手忙脚乱，差点儿将手机丢进了喷泉水池中。
“嘿！英国！感恩节快乐！”
他握紧手机，毫不犹豫地开口，这才发觉自己的声音下意识地变得欢快——欢快得很是讽刺。
“你是喝汽水上头了，还是往火鸡肚子里塞大麻了？”
电话那头很是嘈杂，美国听见英国边没好气地揶挪着他，边向身旁众人小声道着歉，似乎正打算往稍安静些的地方走去：
“美国先生，再提醒你最后一次，我不过感恩节。你要是真对我心存一丢丢的谢意，就该给我发个短信，而不是专挑这大晚上的给我打电话，难道你就没……”
英国低声说着一半，突然开始大声朝另一个方向叫嚷着“whoooo”，还气恼地不住蹦出些有损他绅士形象的刻薄话。
美国无奈地皱起眉头，将手机拿离耳边，在喷泉边的大理石台面上躺下。一直等到电话另一头的背景音传来议长 “肃静、肃静(order)”的喊声后，他才再次将手机贴回耳侧：
“跟你看脱口秀的时候，都没见你这么开心过。”
他想象着自家恋人站在拥挤逼仄的下议院角落里，正经八百地抱着一沓子文件，却又被刚才某位议员的发言气得面颊通红的样子，忍不住高声笑了起来。
没过多久，随着一阵厚重的大门开合声，英国那头明显安静了下来，美国听见恋人阴阳怪气地回应着他刚才的玩笑话：
“那是因为脱口秀主持人只是卖蠢，这群财政委员会的傻子是真的蠢。”
“多亏英雄我把你从他们中间解救出来啦，快感谢我吧！”
“得了吧你！单论蠢，他们加在一块儿都不是你的对手！”
英国笑着，走到威斯敏斯特宫长廊尽头的尖拱窗边。
他裹紧了身上深褐色的羊绒西装外套，眺望着西侧夜空中的满天繁星，却想象不出另一端的恋人此刻在做什么，于是问道：
“快说，你到底找我有什么事？”
“嗯…好像还真没什么事儿，”
美国觉得后背被冰冷的大理石台面硌得生疼，于是抻了个懒腰，漫不经心地答道，
“我刚和上司他们一家吃完感恩节大餐，突然就想起你来了。”
英国用手指磨蹭着窗沿的浮雕，忽然觉得脸颊一阵阵发烫：
“这算什么嘛，你是特意来和我炫耀的吗？”
“嘿嘿，必须要炫耀啊！难得有我比你多放的假期嘛……”
美国深吸了一口气，但能闻见的除了不远处花坛潮湿的泥土味，就是自己身上隐约的消毒水味道：
“我和你说哦，今年的火鸡超级超级好吃！连火鸡肚子里的面包碎都好好吃！！我自己还带了个巧克力冰激凌蛋糕过去，然后我们一起吃完了！啊，超赞！！哦对了，还有南瓜派和山核桃派……”
他说着感觉胃部酸痛，摸了摸自己饿瘪了的肚皮，这才想起自从清晨进了手术室后，他就连块饼干都再没吃过。
“停停停！我连晚饭都还没吃呢，你是要气死我吗？！”
美国猜想着此刻在下议院外的恋人，八成已经被气得瘪起了嘴，于是大笑着坐直了身子：
“哈哈羡慕吧！不过，就算你馋到流口水，也在你家吃不到这么棒的感恩节大餐！毕竟英国菜烂爆了，哈哈哈哈！”
“混蛋合众国（United States of Asshole），你…！”
如美国所愿，英国确实被气得不轻。
他咬牙切齿地在空中挥了两下拳头，而后愤愤地靠在窗边，朝手机屏幕上满脸傻笑的那人比了个中指，
“好吧，反正我家菜也‘烂爆了’，那你今年圣诞节就等着吃蔬菜沙拉吧！不仅如此，我还一定会备足你 ‘最爱’的马麦酱，敬请期待吧！”
“今年圣诞节……”
“对，圣诞节。十二月底，在我家不是有个世界会议要开嘛…唔，你上司说，你也会出席的来着，所以我还以为，至少圣诞节你能……”
听电话那头骤然沉默了下来，英国忐忑不安地攥紧了拳，
“我、我当然也没有很期待你来，毕竟我到年底肯定也忙得要死。不过，这两年你实在翘会太多次了，欧盟那群混蛋都在跟我打听你是不是也不想干了，所以我建议你还是该来会议上露个脸……呃，你想来吗？”
“英国，我…”
美国咬紧了嘴唇。
恋人小心翼翼的试探语气，无形间加剧了他鼻腔和胃部的酸痛感。他痛苦地将头埋在两膝之间，想到远在伦敦的那人满脸期待的模样，又强迫自己咧开嘴角，耍起了赖来：
“我不要开会！开会真的好麻烦啊！我才懒得准备那些会议资料，但真不准备你们肯定又要对我冷嘲热讽，烦死了！要是感恩节假期能放一整个月就好了！半个月也行！总之我才不想在美好的圣诞节来临时，听你们这帮老家伙对我指手画脚！”
“这个理由不予通过！这可是今年最后一次会议了，别想偷懒！必须到场！”
英国恶狠狠地威胁着，实则暗自放下了心来。
他习惯性地掏出怀表看了一眼，便急匆匆地打算赶回下议院，边走边对在大西洋另一端唉声叹气的美国唠叨着：
“记得多读两遍各国政府近期发布的议题相关文件，演讲稿也要自己准备好，别都一股脑丢给秘书来做！你要是再把谁家上司的名字说错，真被人打死了我可不管！”
“知道啦，我又不傻！之前那次是口误，都怪那群朝鲜人的名字太像了，金这个李那个的…”
“少找借口！”
英国用肩膀夹着手机，和门口看守安保人员们点了点头，费力地拉开会场的大门，
“还有！记得按时吃饭，不许总熬夜，也不许再大冷天穿着短袖在外面瞎逛。注意身体，休想跟我请病假！听到了吗，混蛋小鬼？”
“知道了知道了！真够啰嗦的，你是我老妈嘛？”
美国在说到最后一个音节时没有忍住抽咽声，但好在嘈杂依旧的下议院没让他的恋人注意到这些。
“啧，改天再和你算账，”
英国站在右侧最后一排的角落里，压低了声音说道，
“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
“等一下，英国。嗯、其实…呃，那什么、就只是想让你知道，我……（well, you know, just so you know that I…）”
美国揪着自己的头发，艰难地往外挤着单词：
“…我好想你（I miss you so bad）。”
他说罢抿起嘴唇，几度欲言又止的心事终究未能说出口。
“你的语法已经没救了！大笨蛋，真够没出息的…”
面对恋人莫名其妙的忸怩，英国并未起疑，反倒轻声笑了起来，
“好吧好吧，我也是，所以照顾好你自己。圣诞节见。”
随着万里之外的恋人落在自己耳畔的一记轻吻，美国的世界又一次归于平静。
他抖落了身上薄薄的一层积雪，魂不守舍地望着自己被冻得青紫的手指指节。
万家团圆的感恩节结束后，再没有人在克利夫兰见过那位医术精湛的海斯医生。
————
转年十月。
白宫，椭圆形办公室中。
即将任满离职的富豪总统，看完了桌上薄薄的几页机密实验报告。
狂喜之下，他用力抱住了面前双目失焦的金发青年，一连尖叫了三次“天佑美利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