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瑟没费什么力气,就从救生气垫上站起了身来。他早已经打开灯,走到了地下走廊的另一头,却还是迟迟没见身后那人跟上来。
于是他只得原路返回,推了推依然惊魂未定地大字型躺在原地的美国人:
“喂,快起来快起来!你死机啦?”
“为什么?!一般大片里主角到秘密实验室不都是坐电梯吗!电梯呢?难道我就穷到没钱给自己的实验室装个电梯吗!”
阿尔弗雷德一个翻身坐了起来,按住亚瑟的双肩前后摇晃。
“我也是这么问你的!结果你猜你怎么说?”
亚瑟翻着白眼,将美国青年从已经瘪起的垫子上拽下来,然后露出了一副和他自己极其不搭的标准美式傻笑,掐起嗓子学着对方的美国口音说道:
“这样降落多帅气!还省了我一笔去游乐园坐跳楼机的钱!等着吧,我迟早要把上行的电梯也改成蹦床!”
“也是,刚才倒确实挺刺激的…”
阿尔弗雷德挠了挠头发,害羞地笑了下,又立刻板起了脸,
“不对!!我平时说话绝对不像你刚才学的那么蠢!”
“真可悲,你竟然连基本的自我认知都没有建立。”
亚瑟撇着嘴摊了摊手,自顾自地转身往走廊尽头走去。
他在那扇紧闭的钢质防火门前停下脚步,手指飞快地在门侧的触控板上敲打着什么。他太专注了,甚至都忘记了那位乐于将科研精神奉献给一切新鲜事物的琼斯博士。
理所当然的,阿尔弗雷德走得很慢,他在像个侦探一样调查着走廊内每一个微小的角落。
墙上突兀悬挂着的其中一副“装饰品”吸引到了他的注意力。他小心翼翼地查看了下四周,而后试探着将手放在了那闪着金光的金属制品之上:
“嘿,亚瑟,这个军功章是怎么——”
“趴下!!”
亚瑟的命令即刻被一阵机关枪的扫射声所掩盖。
待到枪声平息,阿尔弗雷德迷茫地从地板上爬起来,看见方才自己所在位置背后的墙面上留下的一片子弹弹孔,顿时被吓得手脚发软。
“你几岁了啊!?别四处乱碰,这儿陷阱多的是,毕竟你有被害妄想倾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亚瑟说着,招手示意被吓傻的那人过来自己身边,
“行了,抱歉没提醒你!我本以为你的蠢陷阱设计了也没人会上钩!”
阿尔弗雷德魂不守舍地朝亚瑟走去。
刚走到对方身边,额头就挨了一记爆栗,但这却让他忽然傻乎乎地乐出了声来:
“哇!帅气!这、这可真够好莱坞的!”
“完了,彻底傻了。别动,瞪大眼睛!”
亚瑟无奈地扶了下额头,将阿尔弗雷德的脑袋摁到了触控板的摄像头前。
“虹膜认证成功,”
和几分钟前相同的机械女声响起:
“欢迎您回来,随时等候为您服务。”
女声消失,厚重的大门缓缓打开。
阿尔弗雷德紧贴在亚瑟身旁走进了实验室。临关门前,他没忘转过头对着空气回应道:“你可真够贴心的,谢谢啦。”
瞧见英国人像看变态一样盯着自己,他不好意思地吐了下舌头,环视着宽敞得远超出他预期的实验室,又是一声惊呼。
“别找了,没有超级英雄的装备!”
亚瑟瞥了眼正兴奋地在各种实验设备间来回穿梭的大天才,轻笑着在实验室最中央的主触控板上点了两下,这个地下实验室的缩放版全息投影跳了出来。
“哇!这好像超级英雄电影里的实验室!太帅了!”
阿尔弗雷德果然一下子就被吸引了过来。他走到亚瑟身边,仔细打量着青蓝色的投影图,还像个好奇宝宝似的戳了两下,嘴巴也跟着惊喜地张成了 O型。
“呃,其实它们就只是高级点儿的电脑而已,”
亚瑟尴尬地让主机暂时休眠,阻止了那位美国小伙子跪下膜拜眼前的电子设备,
“但你就是非得把它弄成科幻片风格的,说实话并不是很实用。”
“帅炸了!这里简直帅炸了!我担保,哈佛医学院的实验室跟这里相比,落后了足有半个世纪!”
阿尔弗雷德看够了之后,仍然激动得手脚无措。他一屁股坐在了旁边的扶手椅上,差点儿碰倒了身后实验台上的器具。
“当心!天啊,咱们医院真的准许你这种家伙进实验室吗?”
亚瑟连忙上前扶正了滴定管架,同时,他的视线却定在了旁边的一台离心机上。
“抱歉,我太激动了嘛…”
阿尔弗雷德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唇,凑到了亚瑟身边,
“怎么啦,这不就是个离心机嘛,样式还有些老土,没意思…哇!那边的灭菌柜怎么这么炫酷!难道是连我都没见过的型号?好可爱!”
“我说阿尔,这个标志,好像是咱们医院的吧?”
亚瑟不轻不重地揪住阿尔弗雷德的呆毛,将他拽了回来,然后松开手指了指那台离心机的机身侧面。
那里印有一个圆形的,被深紫色藤蔓缠绕着的火炬图样。只稍一打量就能确定是他们二人所就职的医疗中心的院徽。
“本来马萨诸塞州出名的医疗中心就那么几个,会有咱们的设备也无可厚非吧…?”阿尔弗雷德语调轻松地答道。
“你在医院的实验室,近期有没有过丢失器材的情况?”
“肯定没有。我们组是全院出了名的资金紧缺,连我这么节俭的人,进组后都被这群人的抠门给吓到了。别说丢台机器了,就是丢个试管刷他们都能念叨一整年。”
阿尔弗雷德说着耸了耸肩膀,将座椅滑到了刚才引得他赞叹连连的那台新式计算机前,手指笨拙地在触控板上划来划去,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办法登陆自己的工作邮箱。
“别告诉我你要发邮件问他们还记不记得这台机器。”
“不,我是想起来得给同事们发封邮件请个假,交代一下手头的实验进度,顺便告诉他们我工作电脑的密码,还有放患者信息的资料夹的位置什么的…”
阿尔弗雷德那副手忙脚乱的样子,在亚瑟看来很是滑稽,但他自己却似乎并不在意,
“好在我是新来的,这两天都没有手术等着我做。但毕竟我不确定自己还回不回得去,总不能给患者们添麻烦吧。”
“你也不用这么急着‘交代后事’吧,”
亚瑟看见外科医生因自己的话而停滞下来的动作,只觉得胸口堵得难受。
他走到阿尔弗雷德身后,弯下腰用双臂从背后环住了他的脖颈,靠在他肩膀说道:
“既然这个计划不是政府想出来的,那我们的处境应该并没有那么糟糕。甚至也说不定昨天只是你的恶作剧,也许我们根本没有危险…明天还是会和今天一样有惊无险,然后我们还是会回归到往日的生活,就像从前那样…你不会有事的……”
“我也不是害怕啦,我只是不想让我的病人因为我而增加生命危险…哦,也不能让同事们偷吃我新买的巧克力小饼干!”
美国青年说着笑了笑,一手覆盖在了恋人颤抖不已的小臂上,用指腹摩擦着那人手腕处的绷带,
“亚瑟,说真的,你该休息一会儿了。”
“我不想休息!”
亚瑟不由自主地抬高了声线,为了防止自己的情绪失控,他随即将头埋在了阿尔弗雷德的颈间。当他再开口时,本就沙哑的声音也变得闷闷的:
“我不想留你自己一个人在这儿……”
美国人打断了亚瑟的话,他使劲揉了揉肩上那个沙金色的脑袋,好让那人放下心来:
“我刚才看见那边有个休息室,去沙发上睡一觉吧。我保证不会乱动任何东西,也保证不会偷偷用这个实验室搞什么超级英雄实验,放心吧!”
“少来这套!我怎么可能放心得了!”
亚瑟猛地松开手臂。他站起身挡在了阿尔弗雷德和屏幕之间:
“我一离开,你准又会开始自责来自责去。因为你就是这种人,七十多亿人里独一份的大傻子,无论经历什么,都总有办法能因为那些谁也没办法改变的事情而怪罪自己。”
“啊?没有啦,我哪有你说的那么伟大!虽然我之前说的愿意‘无条件救死扶伤’不假啦,但要是真让我加班,我可也是会爆粗口的哦。”
阿尔弗雷德此时已经编辑好了邮件,他在点击发送键之后,拉过了亚瑟的左手,攥着他的指节认真地反驳道。
“可你每次都还是会去做,难道就为了体验当救世主的滋味?那要是你救不了他们呢?亏我居然会担心你这种人,唔,也真是白给自己找不痛快!你也老大不小了,稍微谅解自己一下就这么难吗?…我、我本来以为多少可以帮你分摊一些,可你果然还是……”
亚瑟哽咽着想要抽回手,但对方却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此刻,他已经无比懊悔自己将话说到了这里。但却也只得硬着头皮,迎上美国人在白炽灯照耀下深不见底的幽蓝色双眸。
“其实我知道自己总是忽略了周围人的想法,肯定也经常忘了考虑你的感受。和我交往绝对是件超级麻烦的事情吧…嗯,毕竟我既自我中心,又说不出什么浪漫的情话来。还是要谢谢你一直包容我。”
阿尔弗雷德本想将亚瑟拉近自己一步,但那人却好似受到了什么惊吓,忽然哆嗦着想甩开他的手。他于是也站了起来,不知所措地望着亚瑟突然泛红的眼圈。
“完全不是那样,明明是你一直在包容我!我可是个大怪人,超级怪,怪到一个朋友都没有的那种!只有你,时时刻刻关心我的感受,愿意一次又一次地原谅我,还总是像个白痴似的无条件信任我,可是我却…我……”
亚瑟闭上了眼睛。回忆起十年前在空军二号上,美国和他聊起家时,所露出的那个曾一度让他感到不安的那个微笑,他的眼眶再也承受不住泪水的重量。
阿尔弗雷德这下更加乱了阵脚,可他翻遍全身都找不出一张纸巾,只能傻呆呆地杵在原地:
“你还真是莫名其妙,想夸我就好好夸呗,突然哭什么呀?拜托,性格怪一点又怎么啦,你这么优秀,怎么可能会交不到朋友嘛!”
他说着羞涩地笑了一下,又尴尬地抓了抓脖子,望着默默垂泪的英国人继续说道:
“你绝对是困坏了。我要是现在给你录个像,等明天你睡醒了,绝对够敲诈你一笔的。”
“你敢!”
亚瑟噙着泪水笑了出来,毫不客气地用阿尔弗雷德的T恤擦了擦眼角,
“能不能稍微注意一下气氛啊你,我可是好几百年才愿意表扬你一次!闭上嘴给我安静听着!”
“好好好,你说我听着就是了,别把鼻涕抹我衣服上啊!”
阿尔弗雷德掰开英国人拽着自己 T恤的手,轻柔地将手掌附在他湿润的脸颊上,替他揩去了颧骨上的眼泪。
“谁抹你衣服上了啊!都说叫你看看气氛了,笨蛋吧你!”
亚瑟吼完,吸了吸鼻子,咬紧嘴唇低下了头。
偌大的实验室,顷刻间寂静得恐怖。
好在最怕恐怖氛围的那个美国青年却并不心急,他耐心地撩拨着恋人额前的碎发,等待那人再度开口。
“没错,我有时候真的非常讨厌你。因为你自大、话痨、懒惰、固执、还不会看气氛,总是利用我对你的担心,搞那些幼稚透顶的恶作剧来作弄我,”
亚瑟抬起了头来,像是刚下定了什么极大的决心般,笔直地注视着恋人的双眼:
“可是,我有时候又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因为你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总能轻松学会别人一辈子也学不明白的知识,游刃有余地做到别人无论再怎么努力都做不到的事情;也是世界上最善良的人,总是愿意用善意温暖他人,甚至甘心为陌生人牺牲自己的利益……”
“亚蒂,我——”
“别总打断我说话!看吧,你又多给了我一个讨厌你的理由!”
英国人停顿了一下,他仍旧泪水氤氲的绿眼睛,因为心中对眼前这个人的爱恋而闪耀着,
“然而,纵使我能像这样找出无数个喜欢或讨厌你的理由,却怎么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这么爱你。更奇怪的是,多一个讨厌你的理由,或者少一个喜欢你的理由,似乎也都不会减少我对你的爱分毫…
“…所以我猜,或许我、我……该死!你没有录像吧!不许录更不许嘲笑我!这种肉麻话,我这辈子绝对只说这一遍,用心给我记好了!”
亚瑟此时已经觉得极其难为情,可他却仍然选择了踮起脚尖,轻轻抵住阿尔弗雷德的额头。
在再次开口前,他闭上了眼睛,仿佛如此一来,便不会被对方发觉自己的脸颊已经变得和眼白一样通红:
“我是无条件地爱着你(I love you, unconditionally),”
他感觉着恋人打在自己下颌上的温热鼻息,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
“所以,就算哪天你真的搞砸了一切,我也依然会爱你,明白了吗?”
阿尔弗雷德没有作答。
他低下头亲吻亚瑟的唇角,却又在对方张开双唇回应他之前,停住了动作,缓缓说道:
“你现在告诉了我这些,让我还怎么继续协助你完成计划?”
他的声线低沉喑哑,和平日里完全判若两人。
亚瑟在他抽身离开前,不顾自己手腕的伤势,狠命抓住了他的左臂:
“计划?什么计划?”
阿尔弗雷德左臂伤口的缝合处传来一阵剧痛。他明白那是因为麻醉剂的药效已过,但却并未打算甩开那人的手:
“我知道,你带我到这里来,是想把我完全恢复成美国。”
“对不起,我…对不起…”
亚瑟看到阿尔弗雷德蹙起的眉头,急忙松开了手。
他盯着地面,紧咬起嘴唇,看到本已走远的那人离自己更近了一步。
[背叛者,你会怎么对待一个背叛者?]
他在内心质问自己。他想象着下一秒钟,阿尔弗雷德会揪住他的衣领,像昨晚他对美国所做的那样,毫不留情地质问、指责甚至辱骂他。
他的想象以惊人的速度开始发酵、变质,最后他甚至近乎病态地开始在心中乞求阿尔弗雷德能以最粗暴的方式对待他。
但却什么都没有发生。
亚瑟抬起头,惶恐地望着美国青年的脸庞。
——又是这个微笑……
又是?
亚瑟的心底一沉:那人脸上的笑容,空洞得绝望,正是反复出现在他梦魇中的笑容。
[不,不仅仅是梦。]
几天前自杀的那个女留学生…她叫什么来着?她最后发布在社交媒体上的告别视频,脸上是什么表情来着?
十年前任务中的叙利亚高官…他叫什么来着?他在成为那具血肉模糊、脑浆迸裂的尸体前,脸上是什么表情来着?
二十多年前的苏联…他作为普通人的名字是什么来着?他在众人面前举起手枪,瞄准自己太阳穴的前一刻,脸上又是什么表情来着?
昨夜的美国……
(停下来!停下来!)
随着胸口一阵尖利的疼痛,亚瑟的思绪戛然而止。
他的感官已然麻木,察觉不到阿尔弗雷德的手掌抚过自己的脸颊,只感觉自己的心脏正被噩梦中那双沾满了鲜血的手紧捏着。
他整颗心的血管都正因强压而变得越来越闭塞,仍不住向上冲涌的血流,让它随时处在爆裂的边缘。
——停下来!
亚瑟在脑中一遍遍地嘶吼着,可他最爱的那人对此一无所知。
阿尔弗雷德嘴角的弧度逐渐加大,直至那个笑容诡异到令人颤栗。他再次开口,嗓音嘶哑得仿佛声带行将腐朽:
“英国,诚实告诉我,我是不是美国的自杀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