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够了之后,亚瑟重新仰面躺了回去,而美国则趴在草地上,撑起脑袋看着他气喘吁吁的样子。

  “八点钟这里应该会有烟火大会,想留下来看么?”

  亚瑟瞥了一眼远处街道上正逐渐亮起的街灯,坏笑着怼了下美国的手肘:

  “我倒是无所谓。但是这附近墓园可多了,只要天黑了之后你不害怕……”

  “你怎么总是这么坏啊!”

  美国想起了之前英国被他反驳了回去的提议,愤愤地掐住了亚瑟的脸颊,

  “我不害怕!革命先烈们的墓园,就算真的闹鬼我也不害怕!”

  (不如说我很期盼这里会闹鬼。)

  美国收敛起了笑意,自己都被心中的这个想法给吓了一跳。但亚瑟却似乎看穿了他的思绪一般,幽幽地望着他的双眼说道:

  “有时候我也觉得,如果真有鬼就好了,”亚瑟说着咬了下嘴唇,“至少能证明死亡并不是终结,我们活着的人也不至于过得这么痛苦……”

  “英——”

  美国松开手,在下意识脱口而出那个他更为熟悉的名字的同时,他又恢复了理智,

  “亚瑟,你觉得活着,很痛苦吗?”

  “我也不知道。我本来以为人生就应该是这样…苦涩的、孤独的,即便拼尽全力也什么都改变不了。因为反正最后每个人也都是一样,独自离开这个世界,再逐渐被世界所遗忘……”

  亚瑟语无伦次地说着,忽然觉得眼眶一阵阵发热,连忙用左手手背盖住了眼窝,

  “我本来以为成年人就都该是这样活着的,大家的人生都是如此痛苦…即便我和患者们一遍遍地重复着那些话,阳光的、积极的蠢话,但其实也都不过是自欺欺人…没什么,本来这也没什么难以接受的…本、本来我都已经习惯了,但是我却遇见了你,这种买个柠檬水都能傻呵呵地乐半天的笨蛋……”

  他停下了叙述,像刚跑完马拉松的运动员一般剧烈喘息着。

  美国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沉默地攥着他的右手,直到他胸口的起伏渐缓。

  “可笑吧,明明我是这样阴沉的一个人,却偏偏在做着一份需要引导他人走出阴影的工作,”

  亚瑟移开了左手,美国这才发现他的眼眶内根本没有泪水,

  “如果,我是像你这样从内到外都充满了阳光的家伙,或许就不会……”

  “我并没有你说的那么好。亚瑟,我不是你以为的那种好人。”

  美国笑着摇了摇头,他双手合十,将亚瑟的手紧紧包在了掌心。

  他的眼前,走马灯般闪过残疾老兵们瘦削苍老的脸颊、中东外交官愤慨仇恨的目光、失去独子的女记者泪痕纵横的双颊…甚至还有那位被他毫不犹豫地剥夺了生命权的叙利亚高官,在人生最后时刻所露出的微笑,

  “正相反,我伤害过很多很多人。我给他们的人生留下了不可填补的缺憾,我让他们被迫承受永失挚爱的痛苦,我把他们的人生变得一团糟……”

  “有患者在你面前死去,不代表他们是因你而死,尤其是在叙利亚这种地方,”亚瑟说,“你是医生,你拯救的人远比你伤害的人要多。”

  没错,我要拯救他们和他们的国家!即便会有牺牲,我也要为他们带去自由和民主——人人生而平等!

  美国闭上了双目。

  他在用心中的眼睛,冰冷地注视着几小时前趴在狙击枪前的自己:他透过自己防弹背心的贴身口袋,看见了缩印的新约圣经和人权法案。

  极尽讽刺。

  因为当他扣动扳机,击杀威胁到自身和自己所爱之人的那位“目标”时,他所奉为人生准则的这句话,却早就被遗忘在了地狱中受烈火焚烧。不仅如此,他还意识到,自己在频繁地使用“目标”这个词,来代指另一个有血有肉有思想的个体——简直就正如当年,他最不耻的希特勒在向纳粹们灌输“犹太人并不算人”的思想一般。

  多么聪明,人人生而平等,如若不算人类又何谈平等。

  “很多人这么说,我也总是这么标榜自己,但事实却并非如此。”

  ——事实是什么来着?

  美国想要大笑,但他的咽喉却刺痛得厉害。

  正如英国所讽刺的,他将“人人生而平等”挂在嘴边、他自以为高自家上司的现实主义一等、他不惜自残甚至强迫自己一次次以身犯险……他所做的一切“牺牲”,并非因为他真的甘愿做“理想主义的殉道者”,不过都是他为了减轻一点负罪感的手段罢了。

  伪善(HYPOCRISY)。

  这个单词闪过他的思绪,尖利地划破了他多年来为自己精心搭筑的幻境,露出了在那冒着幼稚的粉红色泡泡的“迪士尼城堡”之后,阴暗丑陋的现实——他的双手沾满了鲜血。

  没有任何人强迫他,是他自己选择的让这双手沾满鲜血。

  “恐怖的是,我对自己所不能接受的事实,也已经越来越麻木了,”

  他的理智在催促着自己停下叙述,但却无济于事,于是他只得绝望地将额头抵在了亚瑟同样冰冷的指节之上,

  “或早或晚,我会完全相信自己所说的那些屁话,就像是…就像把自己给洗脑了。这不是好兆头,终有一天,我会搞砸一切……”

  “时间确实会改变一个人。连你这种级别的胆小鬼,经年累月下来,都能冷静地面对尸体,”

  亚瑟说着发出一声嗤笑,美国也跟着笑了一下,他知道他并非是恶意,

  “可是,时间不能完全操纵一个人,至少不能完全操纵每一个人。阿尔弗雷德,我知道,你不是那种甘于被时间改变的人。

  “ 你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坏,我觉得你未来也不会变得那么差劲。毕竟至少你还会自责,至少你还在反思,而且……”

  亚瑟停顿了片刻,他抿了抿嘴唇,用左手指节抵住了美国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来。

  那双碧蓝通透的眼瞳,在落日余晖的照耀下却变成了黯淡的青灰色。

  亚瑟因此怔了一下,而后直起身子,将大男孩深金色的脑袋揽入了怀中。

  “你绝对不会搞砸一切,至少你就没法搞砸我的人生,”

  他抽出右手,试探地抚摸着美国的脖颈,正如几小时前这个人对他做的那样,

  “就像我对你说的,我的人生本来就已经糟糕到不能更糟糕了——家人、朋友、恋人,我什么都没有。那些温馨美好的东西,即便我曾经一度拥有过,现在也早就已经失去了。每次回过神来,我都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有的人羡慕我,年纪轻轻就拥有PhD学位,他们说,期望拥有像我一样过目不忘的记忆力。但他们不知道,记忆对我而言其实是个负担。说来也挺傻的,最近,我甚至开始幻想自己人生的这二十几年全都是虚构的,恨不能像删除数据一样,把那些倒霉的回忆全都删除掉。”

  “对不起……没有考虑到你的感受,我真的很抱歉。”

  感觉到怀中人身体的颤抖,亚瑟笑了笑,将脸埋进了他的发间。

  这个看似无忧无虑的美国青年此刻向自己袒露出的脆弱性,对亚瑟而言远胜过世间的一切珍宝。

  [阿尔弗雷德是信任我的。]

  这个信念像是混了镇痛吗啡的兴奋剂,促使他继续吐露自己绝无勇气对任何人诉说的心事。

  “没错,你确实应该道歉,”

  亚瑟左臂刚被缝合好的伤口,因用力过度而开始渗血,但他自己却毫无知觉,

  “我明明都已经放弃了,明明已经不敢再期盼会有什么好事落到我脑袋上了,可是你却偏偏在这个时候出现了——满脸傻笑,带着你的飞行夹克,还有那架该死的空军二号——让我头一次开始期盼自己能活到明年的独立日,好和你一起看那见鬼的独立日游行。

  “他妈的耶稣基督,和我开这种倒霉玩笑!如果没有遇见过你,我本来可以忍受自己的人生就是一坨狗屎。可现在,只要一想到你很快也会离开我,我就……”

  “你就怎么?难不成想殴打神父?还是想每周日去教堂门口竖中指?”

  美国抬起头,使劲摁了下亚瑟通红的鼻尖,朝他咧开嘴笑了起来,

  “你呀,看来不管经历什么,都总改不了这悲观偏激的毛病!”

  他说着躺在了草地上。

  在向后倒去的同时,他按在亚瑟身体两侧的双手稍一用力,把那人像毛绒玩具一样高高举到了半空中:

  “谁说我要离开你啦?还‘很快’,你可休想那么轻易就甩开我!”

  美国无视了亚瑟的挣扎,吃吃地笑着抵住他的额头蹭了蹭,随后收紧手臂,将他紧紧地搂在了怀里。

  亚瑟伏在美国青年结实的胸膛上。从那人胸口传来的心脏跳动声,让他感觉从未有过的踏实。但他却抓住对方白T恤的领口,恶狠狠地发出了质问:

  “这根本不是人类的力气!快说,你到底是什么外星怪物?”

  “目前,我只和‘外星怪物们’交朋友,自己还暂时没有移民外星的打算,”美国傻笑着,将他抱得更紧了,“你当然也是其中一个怪物,但又不太一样,怎么说呢…嗯,你更像是那种只出现在童话里的,敏感、善良、总是舍己为人的傻了吧唧的小怪物。”

  “才不是!”

  亚瑟仰起头,此时晚霞已经渐褪,美国这才看清他的脸原来已经红得不成样子,

  “这完全不公平,”他抱怨着,任由美国揉捏他的脸颊,“我对你还几乎一无所知,可是你却好像对我了解得不得了!”

  “啊?怎么会?没有没有,我也不怎么了解你,咱们不是才刚认识没多久嘛!”美国的动作不易察觉地停顿了一下,他为了装傻,故意直直地盯着亚瑟的双眼。

  “不错的尝试。如果我一个患者都没接诊过,估计就相信你了。”

  亚瑟看见美国吃瘪的样子,自己也笑了起来。

  他拍了两下美国大臂的肌肉,强迫对方将自己放下来。但占据力量优势的那个人,却只是翻了个身将他放回草地上,然后侧身以另一种更亲昵的姿势抱住了他。

  “我知道你有很多秘密,是和我有关的秘密,而且你不会愿意告诉我,”

  亚瑟说完,感觉到美国的身体骤然一僵,但他却不想去观察他的表情,只是紧贴着他的侧脸继续试探道,

  “但它们不是坏的秘密,你不是想要伤害我,对么?”

  “那可不好说。这不是个明智的问题,亚瑟,”

  美国叹了口气,松开环着亚瑟的手臂,和他拉开了距离,

  “我不希望你太信任我。不如说,我不希望你太过信赖任何人,那样对你我都不好。”

  “如果你是真的不希望我信任你,那这也绝对不是个明智的做法。你永远没法要挟一个人信任你,同样,你也永远没法强迫一个人不信任你。信任不是能放在明面上交易的东西,要不我们心理医生该靠什么吃饭啊?”

  亚瑟轻轻用手指撩拨着美国前额的碎发,好让自己看清他那双深深陷在眼窝内的蓝眼睛,

  “但你不是我的患者,我也没必要挖掘你内心深处的小秘密。你可以留着它们。只不过,也许哪天,等你突然又愿意告诉我的时候,我反倒会犹豫该不该相信你了…”

  “这算是职业病么?”

  “也不全是。总之,和我相处你最好当心些,我搞不好比你说的那个朋友还古怪。”

  看见美国的眼睛终于又恢复了光亮,亚瑟笑了笑,再次将头埋回了他的颈窝。

  “做个怪人(weirdo)有什么不好的?很多人相信,经历决定性格。可你的人生经历其实没什么离奇的,这个世界上有数不清的人,都和你经历了差不多的事情,”

  美国说着哽咽了一下,好在他声音的变化过于细微,听他说话的那人毫无察觉,

  “但七十多亿人里,却唯独只有你,能以你的方式变得这么古怪——所以你才是特殊的,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

  “能说出这种话来,你这家伙也真够怪的。”

  亚瑟捶了下美国的胸口,然后感觉到一阵强烈的睡意袭来。他贴着美国的肩头打了个大呵欠。

  “上帝啊,”美国装模作样地在他额前画了个十字,“你终于觉得困了,再不困你就要熬成吸血鬼了。”

  “你果然好烦啊。我要真变成了吸血鬼,第一个咬断你的喉咙。”

  美国被威胁后,反倒咯咯笑了起来。他摘下眼镜,用手背拭了下眼角:

  “睡吧,亚瑟,梦里一定什么好事都会实现的。”

  “好运气这两天已经被我透支光了,梦里只要没有坏事发生,我就心满意足了。”

  “啊?稍微贪心点儿啊你!”

  美国心疼地揉了揉亚瑟的脑袋,

  “梦想得大一些(DREAM BIG!)!梦想,不,幻想总没罪吧!你最希望过上什么样的生活?世界首富?国家元首?花花公子?”

  我梦想的生活?别开玩笑了,这年头,小学老师也不敢这么问学生了吧。

  亚瑟被这个幼稚的话题逗笑了,但又不禁被美国信誓旦旦的语气感染。

  他安静地陷入了沉思。

  此时夕阳已经落下。借着街灯的光亮,他看见在公园的广场上,已经逐渐聚集了不少赶来看烟火大会的青少年。他们大多戴着红白蓝三色的荧光手环,穿着附近中学或大学的校衫,熙攘着喧闹着,仿佛世间没有什么事情能成为他们的烦恼。

  “我希望自己就是个生活在波士顿的普通人,”

  亚瑟其实自己还没考虑清楚,但话却已经脱口而出,

  “是个街头的小朋克,或者是个大学里的书呆子都不要紧。我只希望自己是个普通人,不必再面对脑浆四溅的尸体,也不需为任何生命的消逝承担责任,更永远不会对死亡感到麻木。”

  “嗯…但为什么要在波士顿呢,伦敦不好吗?”美国问道。

  “你不是说自己是在波士顿出生的嘛,”亚瑟不好意思地搓了搓鼻子,“我觉得,能养出来你这种大笨蛋的地方,肯定差不到哪儿去。“

  “好吧,我勉强可以把你这话当成夸奖,”

  美国撇了下嘴,轻轻将亚瑟拉回自己怀里,

  “一定没问题的。上帝总是对我还不赖,希望祂能分点儿我的好运给你,让你做个好梦。”

  “真不知道你是哪儿来的自信。”

  英国年轻人笑着闭上了眼睛,感觉思绪正随着渐浓的睡意逐渐飘远。

  “晚安。醒来一定不会再有那些痛苦的回忆了,我保证。”

  美国听着怀中人平稳均匀的呼吸声,低声唤了两声“亚瑟”。在确认没有任何回应后,他小心翼翼地吻了下那人微微翘起的唇角:

  “你就是我的家(You are HOME to me),只有这个不许再忘了。”

  2018年独立日,当波士顿的第一束烟花升上夜空时,喧嚣的人群内,却唯独少了两位历史的真正见证者。

  好在高声欢呼着“天佑美利坚”的民众们不会在意,二百四十二年前在此处宣布自己重获新生的美利坚合众国也不会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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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弗洛伊德:此处指心理学家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如雷贯耳的精神分析学派祖师爷。他写过一本书,叫《梦的解析》,亚瑟也正是故意引用了他的一部分观点来气美国。弗洛伊德相信梦是人潜意识中欲望的衍射,当然,现在也有很多教授认为弗洛伊德的观点是不科学(至少不完全科学)的。

  所以不如说,前文中2028年的亚瑟对阿尔的“噩梦”的解释,才更接近于目前大多数教授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