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街上熙熙攘攘等待着围观游行队伍经过的人群,阿尔弗雷德飞速跑到了自己的越野车旁。

  他打开车门,将肩上扛着的那人扔进了副驾驶座位,又挥着手朝正准备记录下他车牌号的交警们高喊了一句“sorry”,然后自己也钻进了驾驶席。

  此刻是七月三日下午五点整。

  阿尔弗雷德发动了汽车,洋洋得意地听着旁边公园教堂传来的五声钟响。但他才刚将车移到不远处的空地上停下,脸上的笑容就因右腰处所感觉到的那阵冰冷而凝固住了。

  他本想侧过头确认自己此刻的处境,但将枪口抵在他腰间的那个人,却显然没打算给他这个机会:

  “不许动!把你的双手放到方向盘上!”

  从副驾驶传来的厉声命令让阿尔弗雷德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甚至都没发觉自己的身体早已抢先理智一步做出了决断:

  只见他干净利落地一个侧身,用左手控制住了枪管,同时右手迅速扣住了持枪者的腕关节向外一掰。随着一声清脆的韧带断裂声,亚瑟手中的M17手枪应声落在了刹车踏板前方。

  “哇,我刚才怎么…抱歉抱歉,我也没想那么用力——不对!!你你你你你什么情况?!”

  阿尔弗雷德这时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处境有多么危险。他急忙松开手,惊魂未定地将手枪踢到了靠车门的一侧,恐慌地瞪着身旁捂着手腕、疼得整个上半身都缩成了一团的亚瑟。

  “哈哈,吓到你了吧!活该!现在…现在咱们才算扯平了。”

  亚瑟逞着强勾起了一侧嘴角,话说着一半却又禁不住倒吸了一大口凉气,额头也因疼痛而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你什么意思?我,呃,我还应该继续相信你吗?”

  “傻子吧你,这种问题你叫我怎么回答?”

  美国人的话让亚瑟呲牙咧嘴地笑了出来,他靠在车门上,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对方的脚下,

  “拿着吧,你的手枪。”

  阿尔弗雷德愣了一下,而后犹豫着捡起手枪放在了大腿上端详:

  “我从来没用过枪,所以…呃,你是说美国的?”

  亚瑟看着身旁人问这句话时惶恐的表情,笑得连手腕的剧痛都顾不上了。他笑够后就坐直了身体,用没有受伤的那只手拽过阿尔弗雷德的右臂,按压着他指节上的老茧:

  “你还好意思说自己没用过枪?今天凌晨,是你硬塞给我这把枪的。现在物归原主,枪不离身的小混蛋。”

  “你才混蛋吧!就算这枪真是我的,你就不能好好还给我吗!”

  阿尔弗雷德原本很是恼火,但看见亚瑟脸上强忍着疼痛的笑容,却又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法真生这个人的气。

  于是他将枪支留在了座位上,从后备厢的急救箱内取出了应急冰袋、固定夹板还有一卷绷带,蹲在车门外认真地帮副驾驶座位上的那人处理起了受伤的手腕。

  亚瑟在让美国医生检查自己手腕关节的伤势时,瘪起嘴垂下了头:

  “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啊?我刚才可拿枪指着你呢,你还……”

  “不论如何,我首先是个医生。”

  阿尔弗雷德轻柔地捏了下亚瑟的手心以示安慰,而后一手压着冰袋贴在了对方红肿得高高隆起的患处,另一只手则垫在了他的小臂下方:

  “还可以活动,至少说明没骨折,不过得先冰敷消肿观察一下。可能会有些痛,稍微忍一忍。”

  他在面无表情地说完后便就此沉默了下来,使得亚瑟也只能一言不发地盯着地面,心情复杂地听着街上游行队伍中的管乐队一遍又一遍地演奏着美国国歌。

  过了不知多久,外科医生终于将冰袋从亚瑟的手腕移开,娴熟地为他缠上绷带,好将夹板和腕关节固定在一起:

  “我为什么要给你这把枪?”阿尔弗雷德抬起了头来问道,“我…美国是不是也这么吓到你了?”

  亚瑟诧异地盯着对方看了几秒,在确认问话那人的蓝眼睛中的确并无半丝愠意后,将额头轻轻抵在了那人冰凉的手背上。

  “当然没有,就凭你还想吓到我!”他哽咽着犹豫了一下,才继续说道,“你怕自己会忘了该怎么用枪,所以把枪交给了我,求我来保护你的安全。”

  “啊?求你?不会吧!我可不觉得自己会这么废物!”

  “嗯哼,所以我得让你证明给我看,”

  他直起身子,将口袋内的几枚闪着金属光泽的子弹塞到了阿尔弗雷德手里,

  “好在你表现得还算不赖,还顺便帮我验证了一个认知心理学的基础理论:看来记忆确实并不只有脑部记忆一种,至少就算完全失去了射击和格斗训练的记忆,你的身体还依然是记得该怎么保护自己的。”

  “你们心理学家做实验之前就不先想想风险啊?万一我的本能反应是夺过枪之后立刻朝你扣动扳机,你该怎么办?”

  阿尔弗雷德无奈地揉了揉英国人本就算不上整齐的金色短发,然后看到那人满脸神气地反驳他道:“所以我才把子弹从枪里取出来了啊!”

  “但您的手腕现在还是严重脱臼了,柯克兰博士。”

  阿尔弗雷德没再理会亚瑟的白眼,拉开车门重新坐回了驾驶位上。在迷茫地盯着腿上炭黑色的枪管思索了片刻后,他果断选择了闭上眼睛,竟真异常顺利地卸下了手枪的弹匣,甚至还重新将枪械上好了膛。

  “这算肌肉记忆吗?”他瞪圆了眼睛打量着自己的双手,“但是也太夸张了吧!我以前到底是有多爱这玩意儿啊?”

  “谁知道呢,”亚瑟耸了下肩膀,阴阳怪气地说道,“但是我记得肯尼迪有一年过生日时悄悄给你介绍玛丽莲·梦露认识,你反倒笑话他说自己的床上只要有M4步枪就够了,你个变态(you freak)!”

  “不是吧!我见过玛丽莲·梦露?天啊,这我怎么都能给忘了?!”

  阿尔弗雷德那副欣喜若狂的傻样,让亚瑟忍不住又朝他翻了个大白眼:

  “是,她还吻过你呢!你现在可以试着闭上眼睛,也说不定右脸颊的肌肉还留存着当时的记忆呢。”

  “嗯…完全没有啊!”

  阿尔弗雷德失望地睁开眼睛,右侧脸颊就一下子被身旁那人给掐住了。

  “哦,不排除是你的感官系统出了问题,我有必要帮你确认一下。”

  亚瑟表情怪异地加大了食指和拇指的力度,直疼得美国人惨兮兮地嚎叫了起来,才慢悠悠地放开了手。

  “好疼!我就知道这种单次事件怎么可能会被转化为肌肉记忆嘛,你生物学是白修的吗?……”

  阿尔弗雷德抱怨着一半,忽然像明白过来了什么似的,凑到恋人面前,忽闪着无辜的大眼睛问道:

  “你不会是吃醋了吧?”

  “哈?少自作多情了!才没人在乎你床上躺着的到底是枪支弹药还是好莱坞艳星!”

  亚瑟说着做了一个表示不屑的鬼脸,然后清了清嗓子刻意岔开了话题,

  “总之,你的枪还是你自己拿着吧。不过一般你都是随身带枪套的,既然现在没有,也只能随便放个地方了。哦对了,为了防止走火,我建议你还是先把保险关……”

  “等等等等,保险是个啥!?”

  一听“走火”这个词,阿尔弗雷德顿时如临大敌,惊恐万分地开始在枪身四处摸索。

  亚瑟哭笑不得地看着恋人手足无措的样子,想夺过他手里的枪帮忙,才又想起来自己那只手的伤势,于是一脸嫌弃地给他指了下枪侧保险开关的位置。

  “我感觉把枪交给你,就像把命交给了摩门教的神父一样,”英国人假装虔诚地将十指交叉叠在胸前,“主啊,求祢保佑阿尔弗雷德在走火杀死他自己的时候能不牵连到我。”

  “喂喂喂!明明是你单方面愿意相信我能用好这玩意儿的,我可从来没说过自己会用!你居然还敢嘲讽我!”阿尔弗雷德关上保险后,气急败坏地反过手掐住了身旁人的脸颊,“你这家伙怎么总是这么刻薄啊!真过分!”

  他说完立即松开手,重重地吻了一下亚瑟的侧脸。

  这突如其来的一吻,害得那人将原本准备好的一系列嘲讽话全咽了回去。

  亚瑟不甘心地回忆起这两天间,因和这个人亲密接触而被频繁唤醒的那种暖融融的安心感,小声嘟囔着低下了头,好掩盖自己脸上不自然的红晕:

  “该死,你要能是梦露那种美国甜心就好了,至少记得你也不亏……”

  “那就太不公平啦!我可是连梦露都忘了,只记住了你啊!”

  “得了吧,还有M17手枪。”

  亚瑟很没底气地纠正了阿尔弗雷德话中的事实错误,脸却红得比刚才更厉害了。

  好在美国人并没期盼对方会给他什么良好回应,不如说他对自己刚才那句话的杀伤力根本一无所知。他只是傻笑着又揉了一下亚瑟的脑袋,然后就立刻被车窗外喧嚣的人群给吸引去了注意力:

  “亚蒂亚蒂!我们看完游行再决定下一步去哪里怎么样?!”他兴奋地不停来回甩动着亚瑟没受伤的那只手,“应该马上就快结束啦,不会花很长时间的!去看看嘛,好不好好不好?!”

  (再好不过了,美国甜心!我们现在完全可以悠闲得像两个翘课的青少年一样,大摇大摆地看完游行,再顺便偷几罐红白蓝三色的喷漆,然后去联邦政府和他们提前开个万圣节玩笑:咱们就拿这把M17手枪指着你倒霉上司的肥脑袋,逼他乖乖招认到底在打什么算盘,不然就把他和他下属们的尸体全都堆在一起涂成山姆大叔的帽子。怎么样,你看我这个计划是不是比游行还有吸引力?)

  亚瑟在心里如此尖酸地想了这一大长串讽刺的话,但他又实在不忍心再看见眼前这个大男孩扫兴的样子,只得勉强答应了下来:

  “倒也不是不行,只是——”

  谁知他话还没说完,美国人就已经冲下了车,从后备厢里搬出了一把折叠椅,站在不远处的街道边的树荫下向他招手。

  亚瑟无可奈何地耸了下肩膀,用单手费力地打开车门:

  “啧,不就是个独立日游行嘛!年年都有,有什么好激动的……”

  他抱怨着朝恋人的方向走去,猛然间意识到自己在说完“独立”这个单词之后,身体竟然都并没有感觉到任何的不适。

  诡异。

  他,在七月三日,独立日的前一天,精力充沛地走在波士顿的自由之路上?

  他的记忆在一点点恢复,可身体状况却在越发好转——昨天他吐了血,中午他还在咳嗦,可现在他却已经毫无任何不适感。

  阿尔弗雷德将车内常备的折叠椅让给了亚瑟,自己则大大咧咧地趴在了旁边的草坪上。

  亚瑟坐在一众兴高采烈的美国公民之间,可心思却完全不在那些插着星条旗的游行车之上:笼罩在他心头的那诸多不成逻辑的奇异的猜想汇在一起,像杂乱缠绕着的几团毛线一般,任他如何闷头思考都理不出个头绪。

  他就这样惴惴不安地思索着,直到被游行队伍朝人群抛洒的糖果精准地击中头部,才骤然回过了神来。

  “大哥哥,你没事吧!”

  队伍中一位打扮成惊奇队长模样的小女孩见有人不幸被自己砸中,于是将怀里的一整袋糖果都塞给了母亲,独自脱离游行队伍朝亚瑟跑了过来。

  “嗯…”亚瑟听到叫喊声迷茫地抬起头来,正对上了小女孩关切的目光,“没事,呃,我没关系,谢谢你的糖。”

  他在捡起落在地上的那块水果硬糖时,眼神聚焦在了女孩身上的缩小版美军空军夹克上。

  一旁的阿尔弗雷德看见这一幕幸灾乐祸地大笑了起来:

  “亚蒂,哈哈哈哈哈哈,你今天也太倒霉了吧!我真该把你刚才被砸到后的那个表情拍下来,实在是太搞笑了!”

  他边笑边蹲到了女孩面前,拍了拍她的肩膀说道:

  “放心吧,他没事儿的!长官,你扔得也太准了吧!超帅气!”

  女孩听后欣喜地咧开了嘴,她和阿尔弗雷德使劲儿击了个掌,并得意地炫耀道:

  “嘿,兄弟,不开玩笑,我可是垒球队的主力!”

  “哇,太厉害了吧!”阿尔弗雷德作出一脸崇拜的表情,用美国人特有的那种夸张语气附和着,“但是甜心,我看你的队伍都快走远了,或许你该……”

  “哈哈哈,我差点儿给忘了!”

  女孩拍了下自己的脑袋,感叹着拔腿就要去追赶她的游行队伍。

  “独立日快乐!”

  阿尔弗雷德朝她的背影大声喊道。

  那女孩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朝阿尔弗雷德偏着头眨了眨眼睛,片刻后才再次笑了起来:“嗯!国庆快乐!”

  她说完又和二人挥了挥手,才消失在了游行队伍当中。

  “亚蒂?你真的没事吧?”

  女孩走远后,阿尔弗雷德挪到了仍旧心不在焉的那位“外国游客”面前。

  “没事,我就是走了会儿神。”亚瑟敷衍地答道。

  “你看上去不是很好,”阿尔弗雷德看着眼前那人近乎苍白的面色,皱起了眉头追问道,“是因为手腕还很疼么?还是因为你的感冒?还是因为昨晚……”

  “不不,我的身体状况很好,真的很好!好得有些…不正常?”

  亚瑟的这句话在阿尔弗雷德听来简直像是胡话。他挑起一边眉毛,将手掌贴到了对方的额头。

  “我没发烧!”

  亚瑟不悦地打开美国人宽大的手掌,瞥了眼四周逐渐散开的人群,然后抓住他的手腕站了起来,

  “阿尔,你记得十年前来过这里么?”

  “我是这两年才来的波士顿啊,至少我以为我是……”阿尔弗雷德一头雾水地拎起折叠椅,跟在了亚瑟身后,“如果你是问‘美国’的话,我也几乎没有他的记忆了啊。”

  “不,我只要知道‘阿尔弗雷德’没有十年前在波士顿的记忆就够了。”

  亚瑟微笑着转过身来看着他,夕阳给他俊秀的面庞打上了一层光晕。阿尔弗雷德一时之间看得出神,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被那人给紧紧拥入怀中的。

  “蠢死了你,我就随口抱怨两句,你居然还当真了,”亚瑟说着说着突然收敛了笑意,一口咬住了恋人的肩膀,“我不都允许你保留你的小秘密了吗,为什么还要骗我?”

  “疼死啦!你突然咬我干什么啊!”

  不明所以的阿尔弗雷德恼怒地想推开亚瑟,但那人却伏在他颈侧一遍遍地呢喃着“谢谢”,并用缠着绷带的那只胳膊箍紧了他的后背,仿佛是非常恐惧他会突然离自己而去。

  “到底怎么了?”他深吸了一口气,耐心地轻抚着亚瑟的后颈询问道,“你是不是又想起来什么了?有没有什么重要的信息?”

  “我也想问,到底怎么了?科学怪人,你又对自己做什么实验了,还是你又打算对自己做什么实验?”

  亚瑟闭上了眼睛,用力嗅着怀里那人身上混杂着泥土芬芳的甜香味:熟悉的、象征着归属感的味道——家的味道。

  “好在这次,我没有忘记……”

  阿尔弗雷德一头雾水地听着亚瑟毫无逻辑的自言自语。他正偏过头打算追问的时候,却难得敏锐地察觉到了周围有不少年轻女孩在远远盯着他俩议论,那一双双满含怨念的眼神让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亚瑟!嘿,亚瑟,停一下!这里是不是有些不太适合,呃……”

  他没好意思将“亲热(making out)”这个短语说出口,可亚瑟却并未理会他这再直白不过的暗示,仍然在像只幼猫一样磨蹭着他的颈窝,似乎根本没有考虑过在公众场合做出如此亲密的行为有什么不妥。

  他于是只能尴尬地朝那几个女孩笑了一下,然后勒紧亚瑟的腰部将他悬空抱了起来。

  *******

  “抱歉抱歉啦!”

  重新坐回车上之后,阿尔弗雷德象征性地道了句歉,然后瞧见身旁的那一位朝自己用力竖起了两根中指。

  “没错,你绝对是个外星怪物!”亚瑟咒骂着一半,自己却先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头一次知道,原来你也是知道羞耻的啊,星际蠢货!”

  “你再这么说我,我可真要生气了啊!”

  “切,你又能拿我怎么办?”

  亚瑟嚣张地用食指戳着阿尔弗雷德气得通红的脸蛋,

  “行了行了,算我不好,路上我会和你慢慢解释的。现在咱们得赶紧去斯普林菲尔德市附近。”

  “哇,你是要去坐过山车吗?可我不觉得现在这个时间——”

  “唉,你确实和那条蠢狗的智商相当,”英国人感慨着扶了下自己的额头,“不不,当然不是去游乐园。我是想起来了一个重要的地方——你的秘密实验室。”

  “秘密实验室!?美国的?是像超级英雄电影里演的那样吗?”阿尔弗雷德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难道真的有超级英雄血清?或者我已经被伽玛射线照射过,可以变成绿巨人了?不对,我刚才都快被你气死了好像也没什么变化,那肯定是藏着我秘密给自己造出来的钢铁战甲,太酷炫了吧!”

  “都不是!你就不能少看两本漫画吗!…不过,倒也确实挺科幻的,到了你就明白了。”

  阿尔弗雷德知道对方是故意在卖关子,但他还是乖乖听话地发动了汽车,只不过神色愈发凝重了起来:

  “你觉得那里会安全吗?”他犹豫着问道。

  “那取决于你到底有多可靠了,”亚瑟咬了下嘴唇,像是在下定着什么决心一般,“但至少,我不认为咱们会有危险的。”

  他说完,深情地望着美国人仍旧满是忧虑的侧脸。

  [ 咱们得重新定义什么是危险了。]

  如此想着,他勾起一抹微笑,放松地倚在了车门内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