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备好茶具和餐具后,英国托着腮帮子坐在餐桌旁,看美国端着苹果派朝自己走过来。

  新出炉的肉桂苹果派撩人的香气完美地掩盖住了屋内未散尽的焦糊味,也让嗜好甜食的联合王国悄悄咽了下口水。

  在铁盘终于被放到了餐桌上时,英国盯着烤制得澄黄发亮的酥皮本想夸赞一声,但在看见自家恋人得意洋洋的神色后,又立马将已经到嘴边的赞扬咽了回去:

  “你也就会做些登不了大雅之堂的高糖分甜品,难怪总减不了肥。”

  “不服气就算了,怎么还人身攻击啊你!真过分!”

  美国恶狠狠地揉了揉英国的头发,然后故意将装苹果派的铁盘挪到了那盘焦黑色的司康饼旁边,骄傲地扬起了嘴角。

  “明明就是!”英国斩钉截铁地说,“你家除了那些垃圾食品,什么自己的传统美食都没有。”

  “我当然有!”

  “那你随便说三个我听听?”

  “…反正就是有!”美国狡辩的声音明显弱了下来。

  “好吧好吧!”

  英国瞧着对方涨红了脸却说不出话来的样子,顿时觉得心情舒畅万分。

  他微笑着拿起茶壶开始给二人斟茶。在他将过滤网放到美国茶杯上的时候,那人忽然盯着他幽幽地说道:

  “英国,果然还是你最好了。”

  “什么啊突然……”

  突如其来的褒奖让英国一下子害羞了起来,他放下茶壶,不自然地躲闪开对方过于热烈的视线。

  “真的,你最好了,”美国咧开嘴角笑了一下,然后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中国那家伙刚才不仅凶我,还害我喝了一嘴的叶子。”

  英国想象着眼前这个大大咧咧的年轻国家被那位极重视礼数的东方古国数落的样子,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可怨不得中国,是你自己太蠢了。”

  他说完给自己切了一角苹果派,唇齿间极其美式的甜香味让他感到久违的安心。

  “你可不许替他说话!这混蛋昨天约我谈话不仅故意没给我配翻译,还让我傻坐着等了他半天!”

  美国气愤地一口气喝光了自己的茶,朝英国举起空茶杯摇晃了起来。

  “我倒是觉得有人这么治治你挺好的,”

  英国说着又给他倒上了一杯茶,同时还叉起一块司康饼放到了他的餐盘里,

  “话说中国居然会找你去谈私人话题,还真是够稀奇的。”

  “他说是想在临走前随便拉个国家聊一聊,刚好赶上我在北京。”

  “嗯……”

  中国可从来不是想一出是一出的人,英国自忖道。但他看一贯行动派的美国丝毫没有对这一解释起疑,也就并未再说什么。

  “其实虽说是谈话,我俩还真是没啥可聊的,主要就是聊了聊他想退休的原因…”

  “就这些?”

  “…还聊到你了。”

  美国嗫嚅着说完,脸却突然红了起来。

  “聊我?”

  “他说我总惯着你。”

  美国说这话时不自然地挠了两下脸颊,他过于明显的小动作自然没能逃过对方的眼睛。

  “嗯?他要真是这么说的,你又有什么好紧张的?”英国坏笑着问道。

  “谁紧张了!”

  “蠢货,二战时要是真派了你去当卧底,咱们现在都得说德语。”

  英国用叉子柄敲了下身旁人的脑袋,那人找不出反驳的说辞,只好悻悻地给自己也切了块苹果派。

  “还是说正经事吧,”英国说着坐直了身子,“中国他到底为什么要离开?”

  “他真的就说是累了想休息。但是……”

  美国深吸了一口气,他的眼神也随之变得凌厉,

  “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苏联其实早就失去了自我意识,他在解体前的几十年间都一直完全活在政府的掌控之下。我是冷战结束后才知道的,但由于没有证据,直到昨天同中国谈话前我都无法确定,但现在我几乎可以肯定:这就是苏联能自杀成功的原因之一。”

  “你的意思是,你认为我们只要选择放弃自我意识,就或许可以……”

  英国没有继续说下去,他不知道自己该用哪个词更为合适。

  “死亡。”美国选择了一个最直截了当的词,尽管他也知道这个词想必会有些刺耳,“对,我确实是这么推测的。”

  “这可真够唯心主义的。自我意识要是咱们想放弃就放弃,那意大利早就死了一万遍了。”

  英国脸上的表情说不清是惊讶还是嘲讽。

  “问题就出在这里,我得到过情报说,苏联政府为了操控苏联本人的意识制造过洗脑装置,但我却没有找到过任何证据,”美国说着要紧了下唇,“在这件事情上,我认为中国一定知道得比我多得多。”

  “所以你认为苏联不是自愿放弃的…难怪他要自杀,想以死抗争么?”

  英国呷了一口茶,觉察到对方没有回答自己反问的意思,又主动问道:

  “可中国现在明明正意气风发,又何必这样?”

  “他说,在这个国家不需要他之前,他得提早做好准备。我想他肯定也清楚,一党制的社会主义政府可没有那么好预料。”

  “你的意思是,中国因为惧怕未来会重走苏联的老路,干脆抛下责任选择了逃避?就这么简单?”

  英国从鼻间发出一声轻哼,

  “他要真那么做,这几千年算是白活了。”

  “可他说他忘记了自己诞生的意义,所以最后希望能跟随自己的心作一次选择……”

  美国眼神黯淡地继续说道:

  “我虽然不赞同他的做法,但也并非是不能理解……”

  “美国,”

  英国轻柔地唤了一声身旁人的名字,他直直地盯着对方的双眼,想尽可能地望进那双比大西洋还要蔚蓝的眼眸的最深处,

  “你会羡慕普通人么?

  “我…我不知道。”

  这含糊的回答反而让英国倍加安心,于是他坦诚地说道:

  “其实我很羡慕他们。”

  话音刚落,他若无其事地拿起了茶壶,再开口时语气依旧平静得没有一丝波动:

  “我羡慕他们可以做自己喜欢的工作,羡慕他们可以拥有属于自己的家庭,羡慕他们不非得为了利益而伤害他人……我羡慕他们可以掌控自己的人生,甚至羡慕他们的生命能有一个限度。我们怎么可能不羡慕他们,毕竟他们远比我们自由,不是么?”

  英国的眼睛闪着憧憬的光亮,但却很快就黯淡了下去,

  “可是我不能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因为对我而言自由并没有责任重要。所以,美国,我想问你——”

  “不,我也同样不会选择加入他们。”

  美国打断了英国的问话,他在说这句话时,眼神同语气一样坚定。这坚毅决绝的眼神让英国想起了二百多年前那个为了自由敢和他兵戎相见的少年。

  “责任对我而言同样重要,”美国说,“而且和中国不同,我保证不会忘记自己诞生的意义,因为我已经为它付出过足够高昂的代价。”

  “可当所有承诺的时间期限都被无限拉长,我们便什么都无法确定。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无论死亡会不会降临到我们身上,我们如今所笃定的一切都必将会被改变,甚至连我们现在所拥有的一切东西,总有一天也会尽数失去。如果…”

  英国端着茶壶的手止不住地颤抖,茶壶的陶瓷盖子也在随之晃动着,

  “…如果我们身为国家的责任和信仰也不过都是自欺欺人,那我们的存在又真的有意义吗?”

  “英国,这个问题我曾经也问过你,还记得么?”

  英国沉默地由着对方接过茶壶放回桌面上,他紧紧攥起的拳头已经替自己做出了回答。

  “你当时和我说,‘只要你能找寻到自己所真正相信的东西,就不必担心生命失去意义’,不是么?”

  美国想起了几百年前,当时的大英帝国在听到少年时期的自己啜泣着问出这种问题后,所露出的那个温柔却无奈的笑容。他轻轻握住年长国家僵直的手腕,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此刻的表情和对方当年的如出一辙,

  “是你指引我开始探寻自己生命的意义,也是你让我坚定了自己存在的理由。这些虽然无人见证,也不会被写进历史里,但却是绝对不会随时间流逝而更改的。”

  “你为何如此肯定?”

  英国闭上了眼睛问道。

  “因为这就是事实,是我无法自我否认也绝不愿被任何人更改的事实。

  确实,我们无法永远陪伴彼此,甚至或许有一天还会再次身不由己地做出伤害彼此的事来……但至少此刻我是真的很感激你能一直陪在我身边。谢谢你,因为有你的存在,我才总能一次次从迷惘中走出来。”

  美国深情地吻了下对方冰冷的手背,他在柔声倾诉时声线也变得更加低沉,

  “所以,英国,你的存在当然是有意义的。我知道你不会允许我忘记自由对我的意义,我也同样不会允许你怀疑自己存在的意义。

  不如说,即便我的未来不能全由自己掌控,即便哪天我将失去自己所拥有的一切,唯独对于你,我——”

  “我不需要任何不切实际的保证。”

  英国干脆地打断了美国的话语。他手腕只稍一用力,便挣脱开了对方的束缚。

  “英国,我……”

  “不必解释。美利坚合众国,我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你力所能及的事情。”

  英国目光冰冷地注视着那双剧烈翻涌着波涛的海蓝色眼眸,他的语气也是同样的冷冽,仿佛刚才美国那番恳切的告白冒犯到他了一般。

  “如果哪天我也丧失了自己存在的意义,”

  他停顿了几秒,深吸了一口气后接着说道:

  “我希望你能杀死我。”

  一秒、两秒、三秒……

  美国面无表情地端起了餐桌上的铁盘,平静如常地询问道:

  “想再来点儿苹果派吗?”

  英国凶狠地盯着对方重复了一遍:

  “我是认真的,到时候请你杀了我。”

  “你需要冷静一下。我会当做从没听你说过这句话。”美国的蓝眸因失去光彩而泛起了灰色。

  “如果哪天我的未来脱离了自己的控制,”英国自顾自地继续说着,“我必须得保证自己不会成为一具行尸走肉,也不会沦为完全听命于当权政府的活工具……”

  美国从未在这个人的双眼中读出过如此强烈的恐惧,严格来说,这种情绪本就不该是他所认识的英国会表露出来的。

  想到这里,合众国感觉额角传来阵阵胀痛。他被身心的双重疼痛折磨得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只得靠深呼吸来平息这股无来由的愤怒:

  “对我们而言,死亡或许并不是反抗的方式,只是逃避的借口而已。与其策划这种事情,你不如好好想想如何避免那一天的到来。”

  “我用不着你来教育!我只要你答应我。”

  英国咬紧了牙关,随之发出的一阵刺耳的摩擦声,让美国再难压抑自己的怒火。

  “你少命令我!”他面目狰狞地朝英国咆哮道,“就算那一天真的到来,你真想死又关我什么事?你也自杀去啊!”

  “因为我最害怕的就是像苏联和中国那样,直到最后还是独自一人,满意了吗?!”

  说话人浅色眼眸中漆黑的瞳孔在震颤着,但那却只让美国更加恼怒:

  “不满意!我绝不答应你!送你这种顶级混蛋去见上帝是要遭天谴的!”

  “我的话你到底有没有听明白!”

  英国说着猛地抓起了身旁人的小臂,他的指尖因过度用力而泛起了白色。

  “是我该这么问你!我刚才说了那么多你都不明白吗?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人!”

  美国反手扣住了对方的手腕,即便看到刚才控制着自己的那只手的手背已经暴起了青筋,也并未减轻力气。他将英国挣扎着的双手按在了桌面上,直到确认对方已无力再做出任何过激行为,才缓缓松开了手:

  “无论何时,我都会尊重你的选择,”美国的语气缓和了下来,“但你这要求远超出了我的能力限度…我无法答应你。”

  话音未落,他便因惧怕看到英国吃痛的神情而别过了头。

  “美国,我知道这要求对你并不公平,可是我…”

  英国揉了揉自己方才被拉伤的手腕,紧蹙着前额,以万分歉疚的眼神看着面前人痛苦不堪的样子,

  “可是我也只有你…我唯一真正信任——”

  他还未能接着说完后半句话,没成想嘴里就被塞进了一大块司康饼。

  “Bingo!终于逮到你放松警惕啦!”美国兴奋地大叫了出来。

  英国在不知所措地半张着嘴呆滞了好一阵子后,才终于明白恋人脸上的那恶作剧得逞般的坏笑是什么意思。

  “我早就不爽你这人光一个劲儿逼我吃司康饼,自己却在旁边看着了!怎么样?这玩意儿是不是超级无敌难吃!”

  美国吵嚷着蹲到了他“恶作剧”的受害者身前,贴心地给他递上了一杯热茶。

  方才对方过于欢快的语气把英国气得眼前发黑。他在将食物咽下去后,立即暴怒地大声吼道:

  “你突然干什么!你这人到底会不会看气氛啊?是觉得我在和你开玩笑么!?”

  英国嘶吼的声音逐渐弱了下去,略带颤抖的尾音甚至让他的言语间沾上了半丝委屈的意味,

  “…而且你、你刚才不是说味道还可以吗!”

  “嘿嘿,那是骗你的!”

  美国笑得眉眼弯垂,他用掌心轻轻摩挲着英国涨得通红的脸颊,

  “不仅司康饼,你做的布丁、馅饼、甚至炸鱼薯条无一例外全都难吃得要死,从小到大每年临近圣诞节我都想死极了!”

  “你一直说我做的圣诞布丁很好吃,原来全都是骗我的?!”

  “全——都——是!你这个笨蛋,还每一次都相信我,蠢死了。”

  “你…!”

  英国看着对方这幅没心没肺的样子,恼怒地一时说不出话来,就只能不住地倒着粗气。

  “所以明白了吧,英国,”

  美国霎时收敛起了笑容,他将双手用力压在英国瘦削的双肩上:

  “绝对不能太信任我。”

  超级大国的语气强硬至极,但他的眼神中却写满了恳求。英国于是吸了下鼻子,佯装不屑地掰开了对方的手指,说道:

  “切,不用你说我也早就知道!只有傻子才会相信你!”

  听到这句话,美国反倒像得到了莫大的保证一般,柔和地亲吻了一下他恋人轻微红肿的眼睑。

  他端起餐盘,脸上挂着英国最熟悉、也最喜爱的招牌美式笑容,再一次询问道:

  “嘿,真的不再来点儿苹果派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