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时间 2016年9月31日

  中南海某间会客厅内

  “你好?呃,我的翻译请问?”

  美国又一次试着用蹩脚的汉语向不远处一位警卫员模样的青年问询自己为何未被配置翻译,却也再次得到了同样的答复:“祖国不希望有第三方在场且他非常相信您的汉语水平,请您稍安勿躁,在此耐心等候。”

  “谢谢…I guess?”

  几分钟前踏进这间会客厅时,他刚接受了又一次的全身安全检查,并被暂时没收了一切通讯设备。

  此刻百无聊赖的他正用指尖轻轻敲击着身側那张带雕花的红木方桌解闷儿,心里惴惴不安地开始猜测中国邀请他来此进行私人会谈的目的。

  他和中国的私交从来都算不得密切:即便是在上世纪末他们两国关系最亲密的那段时间里,他也几乎从未和中国在非外交场合之外有过任何往来。因此,在刚刚双方上司的又一次难称愉快的会晤结束后,中国对他发出的邀约着实是让他吃了一惊。

  没过一会儿,邀他前来“小叙”的那一位才终于姗姗来迟。

  美国注意到来者已经换下了一小时前穿在身上的那套黑西装,只身着一件带深红色暗纹的丝绸制长衫,手里还捏着两颗文玩核桃。

  中国的这身打扮虽然在西方青年看来有些怪异,却着实显得他比方才进行会议时亲切随和了不少。

  “小李,都没给客人看茶么?”

  中国说着将自己棕黑色的低马尾捋到肩膀一侧,和善地笑着朝美国走了过来。

  “报告首长,这位客人说他不喝茶。”小李在答复时军姿依旧站得笔挺,但他飞快地瞟了一眼那位金发碧眼的特殊客人。

  “没事儿,你去再沏壶铁观音,一会儿送到我书房来。”

  中国没有理会美国礼节性伸出的右手,只是礼貌性地点了点头,微笑着用手示意对方跟他往旁侧的书房走去。

  “你要是想开茶会,那可真是找错人了。”

  美国的语速丝毫没有因对方的母语不是英语而放缓,并非仅仅因为他清楚对方的英语水平远在他的中文水平之上,倒不如说是他为对方没给自己配置翻译的蓄意报复。

  中国没有急着反驳他,而是请他先走进书房内,然后才自己带上了门,幽幽说道:“放心吧,我还没老糊涂到那个地步。”

  “希望你最好别。”美国说着撇了下嘴,然后一屁股坐在了书房内唯一一把扶手椅上。

  “真没规矩。”

  中国只得嘟囔着在美国人对面的硬质沙发上落座。

  两个人尴尬地沉默了一会儿,还是金发的那人耐不住先起开了话头:

  “所以说,你找我来做什么?”

  “我倒挺想先听听你的猜测。”

  中国坐在椅子上翘着腿,他看着单手托腮满脸烦躁的那位美国来客,自己却依然是那副泰然自若的样子。

  “国债的事情别问我,找我家财务部长去,”美国发觉东方人脸上的微笑变得更加神秘莫测,说话的语气也跟着变得更不耐烦,“你还想怎样?我现在身上可一分钱都没有,连手机都被你们给收上去了。”

  “年轻人,总是这么大火气。”

  敲门声刚好在此刻响起。

  中国轻笑了一声,让警卫员将茶水送了进来,和气地亲自给美国人也倒上了一杯。

  美国蹙着眉头端起了陶瓷杯,却一口都没有喝。他只是狐疑地盯着茶面问道:

  “就算非喝茶不成,你好歹也得给我来个茶包吧?我可不想把叶子喝进去。”

  “来了我家就得守我家的规矩,”中国的语气中带上了一丝严厉,“客随主便,给你上什么你就喝什么。”

  “可是——”

  “挑三拣四的,成何体统!我可不会跟那个英国似的,成天惯着你。”

  美国的中文虽然不算好,但这后半句话他总还听得明白,于是立即高声反驳了起来:“英国什么时候惯着我了?不对,谁要人惯着了!你这是在剥夺我不饮茶的正当权利!”

  中国深吸了一口气。他将腿放下,又转起了手里的核桃说道:

  “我家还有句老话,叫‘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别对我这么大的敌意,何必要把政治上的事情带到私人场合?”

  “可我实在想不到除了政治咱俩还有什么可聊的。”

  美国毫不委婉地将内心的想法直接说了出来。但令他没有想到的是,中国不仅没有生气,反倒给了他一个很是欣慰的眼神。

  “既然你说话不喜欢绕弯子,那我也开门见山地跟你说了吧:我是来跟你告别的。”

  “告别?什么意思?”

  美国立即坐直了身子,他戒备地打量着中国棕褐色的眼眸,那其中却没有丝毫开玩笑的意思。

  “是的。我有幸获得了一个隐退的机会,明天就会离开这里。”

  东方人呷了一口茶,轻描淡写地继续说道:“也许中国会有新的国家意识体出现,也许不会,不过反正都和我没关系了。”

  “你真的不是在开玩笑?就算你真要退休也轮不到单独和我告别吧?”

  “我不过是想在离开前随便找个国家意识体聊聊,恰好今天只有你在北京。这理由还不够充分么?”

  “我可以暂且相信你…但抛弃自己身为国家的责任,这可不像你的风格。”

  美国问完后看见中国的眼神转瞬间变得犀利骇人,他为了掩饰心中的惊慌只得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不出意外地将茶叶也一并咽了下去。

  中国看着他的客人咳嗦着干呕的样子,整了一下自己的袖口,又给那人倒上了一满杯茶:“在这个国家彻底不需要我之前,我总得为自己提前打算打算吧。”

  “我不明白你说的什么意思,你的上司怎么能允许——”

  “他们现在觉得是好事一桩,也许过几年就会反悔,”中国说着哼了一声,“但这个世界大得很,到时候谁又知道我会去哪里,还活不活着呢?”

  “…国家意识体不会死亡。”

  “所以如果我不是了,也就没有这种困扰了。”

  “中国,这难道由得了我们自己决定么?”

  听了金发青年的质问,中国放下茶杯,眼中带笑地瞥了一眼窗外的几颗松柏树:

  “咱们能不老不死,不仅仅是因为这个…”

  他用手指抵住了自己的太阳穴。

  来自新大陆的青年挑起了眉毛:

  “你是指因为脑子?”

  “...更因为我们从来不能有这个。”

  中国闭上眼睛,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胸口。

  美国瞪大了双眼盯着面前的东方男人,随即因想起了什么而咬紧了下唇。

  “所以苏联能自杀成功,就是因为他——”

  “不,是因为他早已丧失了自己存在的意义。你知道么,他从来不是个合格的共产主义者。”

  中国说完这句话便睁开了眼睛,目光深邃地望着墙上挂着的毛泽东像。

  “你知道他的政府控制了他,”美国笃定地说,“原来他政府的洗脑机器在你这里。”

  “当我们这种人存在最根本的信念被动摇了,又何须利用什么洗脑机器呢。”

  “他那时濒临解体,但你现在才刚刚走上正轨——你的国家正在高速发展阶段,你又何必要这样做?”

  “苏联从前总说,死亡也是一种反抗。我没有他那么理想主义,我只是觉得至少在这个年代退休,还可以由着我做几年自己,”中国说着又一次挑起了嘴角,“我已经活了够久了,累了,需要休息休息了。”

  他的神色云淡风轻,仿佛所说的根本事不关己一般,而这也让美国突然攥紧了拳头:

  “即便你相信自己的政府,相信放弃国家身份对本国国势并无影响,那你对那些国民的承诺呢?你答应会记得的那些人怎么办?”

  “我早就不敢对谁承诺了,天知道我们的记忆又能存续多久呢?”

  中国站起身子走到书架旁,用手抚摸着几本线装书的书籍,

  “五千年间朝代更迭,我的意识形态也几经更改,自己都快忘了自己诞生于世的理由了。所以至少最后退场时,我想由自己的心选择一次。”

  “……我尊重你的选择,但绝不认同你或者苏联的做法。”

  美国嘴上说得坚定,但眼神却飘忽在桌面上散落的物件之间。

  “你不理解是件好事,至少说明你依然坚定自己存在的意义。”

  中国说完从储物柜内取出一个紫砂茶盒,递到了美国手里:“总之我要离开了,这是易武山的普洱——”

  “我真的不爱喝茶。”

  “我知道,这么好的茶给你也是白瞎了。请你替我转送给英国。”

  美国打开盒盖瞥了一眼其中青黑色的茶饼,忽觉一阵伤感,但他也只是扶了下眼镜框,并未有任何表露。

  他将紫砂盒放到桌上,朝已转过身去的那人问道:

  “你就一定急着要在明天离开么?好歹大家认识这么多年,你难道都不和其他国家道个别么?”

  “夜长梦多,”东方人草草看了他一眼,又旋即将头转了回去,“我相信缘分。何必道别,有缘自会相见。”

  “我不信这个,”金发男人耸了耸肩, “你要是有重视的人,就要把握住和他们相处的每一秒,‘有缘再会’这种话不过是自欺欺人。”

  中国的背影晃动了一下,美国暗忖这位东方古国想必是在因无法反驳他而气恼,但这一想法却并未能让一向争强好胜的他感到喜悦。

  直到他拿起茶盒,站起身来准备离去时,长发男人才再次转过身来:

  “自欺欺人,是这个世界上最容易却又最痛苦的事情。”

  这简短的一句话并不带任何指责的意味,却让美国没来由地感觉到一阵愧疚。

  “谢谢你的招待,也替英国谢谢你的茶,”他说着握紧了门把手,“我差不多该走了,保重。”

  “孩子,想要长久地维持你和他现在的关系,无疑于痴人说梦。”

  美国难以分辨东方人是不是话里有话,只听出此人言语间有种难以言说的哀伤。他停下脚步,定定地望着中国深褐色的双眼,毫无情感起伏地叙述道:

  “我和他的‘特殊关系’并无丝毫特殊,不过也是基于利益的互相利用罢了。等到双方立场冲突、或是其中一方失去利用价值的那天,自然就会断掉。何谈维持?”

  “美国和英国间的特殊关系确实无可厚非,但你和他之间的这种感情……”中国的双眸仿若两个黑洞一般摄人心魂,“无需我再多言,望你也多保重。”

  来客自觉知悉了东道主话中的意思,于是改用中文一字一句地回应道:“这种私事,我们自会处理好。”

  西方青年说完便匆匆甩上屋门离去,只留下金属门把上浅浅的几个指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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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着走廊间美国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没有片刻的停留,东方长者整了整长衫的下摆,又坐回到了刚才的位置上,从书桌抽屉内拿出一个相框。

  他取出相框内自己同新任上司的合影,其下被掩盖多年的一位银发紫瞳的苏联人的脸庞才重见了天日。

  中国右手指腹隔着相框的玻璃,缓缓摩擦起那张早已泛黄的老照片。再度想起方才年轻国家夺门而出前留下的话语,那过于信誓旦旦的语气让他不禁失笑。

  笑着笑着,他左手捏着的两颗核桃应声而碎。

  不知是嫌恶照片内早已褪了色的五星红旗,还是恐惧那位斯拉夫青年过于刺眼的灿烂笑颜,他又一次闭紧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