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比盖尔·怀特来波士顿已经快二十年了
她的丈夫托马斯·怀特几年前继承了这家海鲜餐厅。
凭借怀特家祖传的料理手艺和店面的地段优势,夫妻二人也并不需要多起早贪黑地忙碌,就足以让这个四口之家过上阔绰的生活
阿比盖尔今天仍然如往常一样,在店内帮忙做着些收银点单的杂活。可她忙碌而平静的生活却只持续到了临近正午时分,两位年轻客人走进店门的那一刻
这两位金发青年乍一看都没有什么极其出众的地方,然而他们中头发颜色稍深些的那一位却让阿比盖尔扼住了呼吸。
纵然他着实相貌出挑,但真正吸引住阿比盖尔的却并非他英俊的脸蛋或是健美的身材,而是这个人走过她身边朝她微笑时带给她的熟悉感。
当然,阿比盖尔清楚自己绝非是对这位客人产生了什么罗曼蒂克的幻想——毕竟连她的小女儿估计都比他小不了两岁。
她只是确信自己见过这个人,而突然冒出的这一想法也让她本应跟上这两位顾客的脚步慢了一拍。
“妈妈,这一桌就交给我吧!”
她刚满十九岁的大女儿艾米莉亚抢在前头一步站在了两位青年的桌前。
自家女儿望向那位深金色头发的青年时秋波流转的眼神,让阿比盖尔迅速明白自己是怎么也不该挡在这位春心萌动的少女身前的
她转身走到吧台后开始擦拭储酒柜,突然之间,她想起了自己祖父生前最珍视的一张老照片。
由于祖父在世时坚持不愿将这张照片公开示人,所以很长一段时间内就连她也不曾有幸亲眼见过这张照片。但自从二十几年前祖父过世后,这张合影也就理所当然地被她珍藏在了身边。
阿比盖尔小跑着到柜台抽屉中拿出那个装裱精致的相框,坐到椅子上仔细端详了起来。
在那张早已泛黄的老照片上,她年轻时的祖父和五六个同样年轻的战友们勾肩搭背地站在一起,被众人簇拥在最中间的是一位穿着空军夹克的金发上尉。
她举起照片,悄悄将画面中间的那人和不远处餐桌旁坐着的那位青年比对:他们有着同样方正宽阔的下颌、同样挺拔上翘的鼻梁、甚至脸上还都挂着同样耀眼迷人的微笑。
这绝对是同一个人。
但同时她却犹豫了
首先,是无需推理便可得出,这二人的年龄显然相差甚远:这张照片是她祖父在越战初年拍下的,到今天都已经过去将近七十年了。
其次,是眼前的年轻人与那位军官的气质截然不同:照片中的那人尽管同样笑容灿烂,但眉眼之间除了空军所特有的器宇轩昂外,还更带了一种极具进攻性的野心勃勃
这种坚忍却又暗藏凌厉的眼神,绝对不是任何成长于和平年代的小伙子所能拥有的——这是战场淋漓的鲜血与岁月长久的积淀反应后的产物,是独属于老兵的目光。
她正思考着,艾米莉亚蹦蹦跳跳地走了回来。
“阿尔弗雷德和他的朋友想要两个龙虾和三份意面!”
她看着女儿兴奋的微笑,明知故问道:“瞧把你给乐的,怎么啦这么开心?”
“妈妈!我和你说,妈妈!这个阿尔弗雷德简直是个小甜心!但别被他可爱的外表给骗了,他可是个医生,还是外科的!”
女孩兴奋地凑到母亲耳边,眼睛一个劲儿地往她心上人的方向飘,
“这个人肯定就是我的真命天子!我绝对要得到他!”
艾米莉亚一口气说完后,快活地撩了下她那头赤色的长发。
她是啦啦队长,还刚主演了学校的音乐剧,这位走到哪儿都备受欢迎的漂亮女孩从未怀疑过自己的魅力。
她坚信自己刚才那几个魅惑的眼神绝对已足够对方回味一阵子了,但她转过头却发现那个人压根儿就没往她这边看,只是托着腮帮子看着他对面的青年一个劲儿地傻乐
“别白费功夫了,艾米!”
罗莎琳,也就是她的妹妹,大声嚷嚷着从一堆餐厅税务证明中抬起了头来:
“你的那个小甜心,和坐他对面的那个大学生很明显是一对儿!”
“不可能!阿尔弗雷德说了,他们是昨天才刚认识的!”
艾米莉亚气急败坏地冲到了妹妹面前,捂住了她的嘴低声反驳着,
“我的小阿尔绝对不可能是那么轻浮的人!”
“那绝对是他故意拿你寻开心呢,你自己来看看!”
罗莎琳打开姐姐的手,将她拉到了自己这一侧,用手指了指阿尔弗雷德对面的青年,
“你见过谁用这种眼神看刚认识的人嘛!”
艾米莉亚被那个青年看向阿尔弗雷德时眼神里浓得发腻的温柔和宠溺给惊得语无伦次:
“肯、肯定就只是那个粗眉毛单恋我的小阿尔!”
“得了吧,你的小阿尔明明就被他迷得神魂颠倒,而且他们刚才可还是牵着手进来的呢!”
“他们没有!”
“切,你非不愿意相信,我能怎么办!”
罗莎琳无奈地朝她姐姐耸了下肩膀
正在他们争执的这当儿,两位客人的餐点已经备好了,但艾米莉亚此刻也已经没了去送餐的勇气。
“妈妈,”她撒着娇晃了下母亲的手臂,“拜托您帮我去问问他呗,你闺女的终生幸福都在今天了啦!”
“你呀你!”
阿比盖尔点了一下她大女儿的鼻头,然后端起盘子往两个青年的餐桌走去。
她确实有件事想要求证,虽然并不是少女的这些心事。
“您好,打扰一下。”
阿比盖尔笑着将盘子放到了二人中央她女儿的暗恋对象激动地高举起了刀叉,却马上在对面那位极有贵族气质的青年的眼神示意下收了回去。
“谢谢您。”
浅金色头发的绅士彬彬有礼地向阿比盖尔道谢,阿尔弗雷德也跟着说了一句,眼睛却始终没有离开大龙虾鲜红色的双钳。
绝对不可能是同一个人。
这个叫阿尔弗雷德的青年过于澄澈的目光,让阿比盖尔彻底否定了心中那个奇幻的猜想。
“希望您们用餐愉快,先生们。”
她话音刚落,阿尔弗雷德就掰下了龙虾的一条腿。他似乎不太用得惯铁钳,折腾了一会儿后索性直接拿手捏裂龙虾外壳吃了起来。
“你该注意一下形象。”
操着英国口音的青年低声提醒着,将配菜里的青椒全都自然地叉到了自己的盘子里。
他的这个餐前小动作让阿比盖尔不禁笑了起来:她和托马斯在外面吃饭的时候,也总得替他吃掉他不爱吃的那些胡萝卜。
“抱歉,突然这么问可能有些失礼,但是…”
阿比盖尔看向了吃得正欢的那位美国甜心,
“请问先生您是否有什么长辈曾参加过上世纪的越南战争?”
阿尔弗雷德塞着一嘴的食物,只得摇了摇头
“请问您为何要问这个呢?”
英国青年放下了手中的餐具,微笑着朝阿比盖尔询问。
她一瞬间觉得这位先生也是说不出来的眼熟,于是选择了更加信任他们二人。
“其实是因为这个,”她说着掏出了那张老照片,“这是我祖父的遗物,照片上的都是他参加越战时的战友,我唯独没听他提起过这一位战士的姓名……”
阿比盖尔用手指了指照片正中间,他们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那位和阿尔弗雷德容貌完全相同的青年身上。
“哇塞,”阿尔弗雷德差点把食物喷了出来,“原来我穿军装可以这么帅!”
英国青年只看了一眼便沉默着垂下了头。
阿比盖尔从他的表情中感觉到他是在压抑着什么剧烈的情感,这让她不免心生疑窦:
“您认识这位先生吗?我祖父其实留下了不少和老战友的合影,但他生前唯独对这张最为珍视,我猜多少是与这位先生有关系。”
“我可否知道哪一位是您的祖父?”英国青年问道。
阿比盖尔指了指画面左边的那位红发长雀斑的青年。
“我猜他或许有些英国血统?”
“正是,我祖父是在英国长大的,到上中学才移民来的美国。”
阿比盖尔想起了曾经窝在祖父怀里听他哼那些英国民谣的时光,不禁心生惆怅。
“您不是在波士顿长大的吧,听口音您的故乡似乎更接近…中西部?”
“是的,我一生中所有姓‘斯瑞尔’的岁月,都是在威斯康辛州度过的。”
她幸福却又忧伤地透过后方的玻璃看了眼厨房中自己丈夫忙碌的身影。
英国青年的神色也变得和她同样伤感,这反而让阿比盖尔露出了笑容。
“瞧瞧,这世界多巧啊,竟还真有这么相似的两个陌生人,”
她强作欢快地说着拿围裙抹了下手心的汗,又看向了那位外科医生,
“不管怎样,见到您还是很开心的。”
“我也是!哇,这要真是我就好了,当飞行员肯定很帅!在战场上我绝对能大出风头——”
他话还没说完,就因被面前人在桌子下踩了一脚,嗷地一声叫了出来。
“这家伙对军人实在太不尊敬了,希望您不要在意。”英国人严肃地说道。
“没事没事,”阿比盖尔摆了摆手,“我才抱歉,打扰到您们的约会了。”
“约、约会!?”阿尔弗雷德顿时瞪大了双眼。
“抱歉抱歉,是我误会了——”
“也没有啦,这…这也不太好说?”
他红着脸望了望坐在面前的英国人,但那人却一言不发,脸上的表情更是让他捉摸不透
“总之祝您们用餐愉快。”
阿比盖尔顿时意会了这二人是什么关系,她意味深长地朝他们笑了一下,然后匆匆走回了吧台
“怎么样怎么样?”
她刚一走回来,大女儿就焦急地凑了过来
“放弃吧艾米,他们确实是一对儿。”
“看,我就说了嘛!”罗莎琳幸灾乐祸地看着她姐姐
“算了算了,切,好男人总会再有的。”
艾米莉亚闷闷不乐地远远看着让她小鹿乱撞的那个人。
他在不安地向面前的青年求证着什么,然后又在得到对方答复后害羞地笑了起来,满脸欣喜地帮恋人剥起了龙虾。
她看着这两个人整顿饭都在卿卿我我,心中难免泛起阵阵酸涩,以至于在见到那位年轻医师微笑着朝她招手的时候,不耐烦地打发了妹妹去给他们结账
罗莎琳回来后没多久,这对恋人就手牵着手朝艾米莉亚所在的柜台走了过来
“回头见,艾米。”
阿尔弗雷德走到她面前时,爽朗地笑着和她道了声别,害得她的少女心再次悲凉地颤抖了一下。
“谢谢您们的热情招待。”
和他同行的那位清秀的青年也微笑着向她道谢,这个人言行间出众的绅士风度让艾米莉亚顿时觉得心情明朗了不少。
她笑着和二人告别,而后才走回了他们刚用过餐的卡座。
桌子上二人留下的小费数额远超过了艾米莉亚的心理预期。
不仅如此,在那位英国青年方才就坐的那一侧,整齐叠放的一厚沓钞票下竟然还压着一张折好了的字条。
她打开字条,上面是隽秀工整的花体字:
[ 美利坚合众国将永远铭记卡森·斯瑞尔上校所作出的牺牲,愿他在天堂安息。]
这莫名其妙的一段话让她完全摸不着头脑,只得跑去询问自己的母亲。
而她的母亲在静默着看完后,哆哆嗦嗦地将字条放进了曾祖父的遗像内,继续忙碌了起来
“艾比,你怎么哭了?”
托马斯叫住了正准备接过餐盘的妻子。
“卡森祖父……”
阿比盖尔这才伏到桌面上崩溃地哭了起来,她想起了自己祖父的遗言:美利坚合众国会记得
现在她才终于明白那句话的真正含义:
“您是对的,合众国什么都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