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今晚的第七辆救护车响着尖锐的鸣笛声驶离医院时,亚瑟终于站起来走到了窗边。

  他伸了个懒腰,将窗户向上推开,侧身倚在了窗棂边。

  凌晨两点的波士顿,他已经见了不知道多少回。

  他并非有任何睡眠障碍,大多时候熬夜都并非是他能自主选择的。但即便学业或工作长期剥夺着他的睡眠,熬夜严格来说对他也算不得什么困扰。

  他喜欢波士顿夏天的夜晚,即便今天已经算是进了七月,这里也依然清爽舒适。况且位于东海岸的波士顿没有西海岸快节奏的灯红酒绿,也并非是纽约那样喧嚣的不夜城,这个青砖红瓦间皆能感觉到学术氛围的城市会在夜晚来临后逐渐安静下来,给居住在此的学者们留出思考和寻找自我的间隙,让他们不必担心自己的灵魂会迷失于高楼大厦之间。

  他伸了个懒腰,望着窗外昏黄的路灯照射下的街道。

  此刻,街上已经没有什么人了,偶尔走过的几个依稀的人影看上去也像是从聚会晚归的附近几所大学的学生。

  亚瑟的目光跟着这几个学生路过一家甜甜圈连锁店突起的招牌,然后穿过儿童医院后的那条小路消失在街角,他想象着自己能跟随他们再向前走过几个路口走到他母校的医学部。

  虽然才刚毕业没几年,但他已经几乎记不得多少上学时候的事情了,最近晚饭后他也时不时会独自回医学院闲逛,他偶尔会用手指抚摸刻有学校名称的那面半圆形大理石墙,好似只有那阵冰冷却真实的触感才能让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和母校间的联系。

  他知道,阿尔弗雷德一定也曾无数次地走过这条街,走过那些他也曾走过的道路。

  现在,他突然开始好奇,阿尔弗雷德是否也曾做过相似的事情?是否曾感觉到学校的某块墙砖上有过一个英国人留下的余温?

  这种过于浪漫主义的幻想,让亚瑟的嘴角微微上扬,他转过头看着监控画面里正在睡梦中的那个人。

  他们现在就只有一墙之隔,亚瑟将手掌贴在监测室的墙面上,仿佛这样就能感觉到对方起伏的呼吸和平缓的心跳。

  阿尔弗雷德睡得如此安稳,这令亚瑟既欣喜又担忧。

  他摸了摸自己的肋骨附近的皮肤,几小时前被那人触碰过的地方似乎还在发烫。

  不知为何,他不再愿意相信阿尔弗雷德会故意隐瞒或欺骗他,比起草率地推测阿尔弗雷德有精神分裂倾向,他认定自己有必要探究出事实真相——哪怕这个事实会挑战他所有认知观念。

  他隐约怀疑,阿尔弗雷德提到的梦境和他下午看见的幻觉是存在某种联系的。虽然现有的猜测都还构不成逻辑,但这些假设却都让他看向屏幕的眼神变得复杂了起来。

  “我是值得你信赖的吧。”

  再度想起幻觉中少年的话语,亚瑟同时也想起了下午自己安抚阿尔弗雷德时说过的话,他看着监控画面喃喃自语道。

  对方好像听到了他的问话似的,从床上猛地坐了起来。

  亚瑟急忙凑到屏幕前,可从摄像头的角度只能看到阿尔弗雷德两只手抱脑住了脑袋,十指攥起狠狠地揪着自己的头发,或许因为过于用力,他膝盖上的双肘也在不住地颤抖。

  亚瑟的视线同时在盯着另一块屏幕,那上面显示的阿尔弗雷德的脑电波只短暂出现了几秒钟他预想到的峰谷波动,然后逐渐变得和清醒时无异。

  但是严格来说,阿尔弗雷德并不能被算作清醒,因为尽管他现在动作已经如此剧烈,身体其他数据却没有丝毫波动。

  这并不能简单被理解为他的身体依然处于深度睡眠状态,更应该被看作一种完全违背医学常识的平稳状态。

  就在亚瑟思索着是否应该采取什么行动时,阿尔弗雷德抬起了头。

  他先是环视了一整圈房间,盯着墙壁一侧看了半晌后,眼睛定在了监控摄像头的方向。

  片刻之后,他看着镜头,缓缓舒展着嘴唇,露出了一个微笑。

  这正是阿尔弗雷德一贯的笑容,典型的美国式微笑——夸张得有些做作,毫不吝啬地展示出自己整洁亮白的牙齿。

  但这个微笑,却让亚瑟感觉到一阵战栗,因为他注意到美国人的双眼并未有丝毫的弯曲,它们就这么直勾勾盯着屏幕外的亚瑟,像两丛幽蓝色的鬼火。

  亚瑟像是被那两抹深蓝勾住了魂魄一般,竟没有注意到这双眼睛的主人已经在不知何时,娴熟地取下了所有监测设备。

  在他终于看到屏幕上的一串直线后,匆忙赶到了观察室门外。正打算推门而入的一瞬间他却停住了动作,这并非是因为他不清楚如果阿尔弗雷德是睡行症发作的话下一步要怎么做——真正令他担忧的,是阿尔弗雷德并非梦游也并非清醒,而是处于其他某些他不愿意设想的状态中。

  刚才,阿尔弗雷德空洞的微笑印在他的脑海里,让他想起了自己在这家新医院接诊的第一位抑郁症患者。

  他们的笑容同样像在压抑着什么情绪。那位患者对服药十分抵触,他最终也没能帮到她,他们只见了两次面,那患者在昨天于自家公寓中吞枪自杀了。

  一阵最本能的不安袭来,让亚瑟握着门把的手指颤抖了一下,但最终,他还是选择了打开房门。

  *******

  “好久不见。”

  在跨进门的一瞬间,亚瑟听见阿尔弗雷德这么说道,那声音要比几小时前低沉上不少。

  亚瑟用后背抵住了门,左手摁着门把手,右手打开了房间灯光开关。

  白炽灯的灯光下,他看见阿尔弗雷德已经站了起来,身子靠在床头柜前边,而那双蒙上了一层灰色的蓝眼睛里读不出任何情绪。

  “这里是医院吧。”

  “是的,你在监测室,”亚瑟屏住呼吸补充道,“这里的监控设备都是医疗用途的。”

  “你一直在波士顿。”

  “嗯,咱们上午聊过的,你还记得我是谁么?”

  “回去吧,你没必要做到这份儿上。”阿尔弗雷德轻笑了一声,他自顾自地继续说着,“其实这对我也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抱歉,阿尔弗雷德,我不是很明白你在说什么。”

  “我是自己来的,追踪器也被我拆掉了,”站着的阿尔弗雷德似乎很是疲惫,他的手压在柜子的边缘,“我想再和你谈谈。”

  “你不是阿尔弗雷德。”

  “行了,英国,你也不是什么亚瑟·柯克兰。”

  阿尔弗雷德嘴唇抿成了一条细线,他停顿了一下后继续说道,

  “已经拖了够久的了,我是不会改变主意的。”

  “你不会改变主意…”

  亚瑟小声重复了一遍对方的句子。

  “希望你能尊重我的决定。”

  亚瑟倚着屋门,膝盖却不由自主地开始颤抖,他眼里倒映出的阿尔弗雷德的那张脸,渐渐和那个少年的重合在一起。他感觉到傍晚的那阵酸涩的刺痛感再一次穿过头骨和鼻腔,直击他的心脏。

  “我的意见,又对你很重要么?”他问道。

  “你一直让我很为难。”

  阿尔弗雷德说完把手从柜子上拿开,没人注意到铁质的柜子边缘留下了五个隐约的手指印。

  他朝亚瑟走了过来,身后半开的窗户漏进了一阵夜风,将深青色的窗帘吹了起来。

  ——(“你一直都在骗我,在利用我……”)

  突然间,亚瑟似乎又闻见了海水的咸腥味,而这股味道也同时让他再一次感到头痛欲裂。

  他想起了拍打在木制甲板上的大西洋的巨浪,想起了夏天下着小雨的波士顿城郊的草地上,想起了火枪的子弹穿透皮肤后留下的灼热疼痛,想起了端着枪的那个自称为“美利坚合众国”的少年。

  ——(“从今天起,我要从你身边独立。”)

  疼痛消失后,亚瑟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门,他的身后就是门。

  打开这扇门逃走的念头突然疯狂冒了出来,他都没发觉自己的身体正发出一阵阵颤栗。

  “你想杀了我?”他颤巍巍地问道。

  “你为什么觉得我是来杀你的?”

  “不然你为什么要朝我开枪?”

  “独立战争?你早就知道的,我不会为那时候的事情道歉。”

  “不对,不是我…”

  亚瑟打断了美国的话,又一次袭来的疼痛让他变得语无伦次,他握着门把手的五根手指蜷曲着,指甲深深陷入了手心里,

  “我从来没有想要骗你,我是真的把你……”

  美国扶住了向前倒去的亚瑟,他伏下身子用手背抹去了亚瑟嘴角渗出的鲜血。

  “我知道。差不多就忘了吧,别总和自己过不去,”

  美国叹了口气后继续说道,“回伦敦去吧,你上司或许还有很多事情等着你回去处理。”

  这里有的是监控,至少现在他不会伤害我。

  ——他不会伤害我。亚瑟暗忖。

  “什么上司?”

  亚瑟冷静了下来,

  “我在波士顿有稳定的工作,为什么要回伦敦?”

  “总之,你不能待在这里了,一切结束前,我希望你都能待在自家。”

  “我的家不在英国。”

  “可你就是英国。”

  “我不是。”

  “那你怎么会有独立战争的记忆?”

  “我都说了我不是英国!”

  亚瑟毫无预兆地吼了出来,他感觉到美国摁住他肩膀的两只手的力度突然加大,但马上又变得轻柔。

  他望着美国的脸,心底沉了一下:又是那个微笑,又是那个空洞得骇人的微笑。

  突然,他感觉到一阵愧疚感顺着脊髓蔓延到全身,他不明白自己为何突然情绪失控到会大吼大叫,更不明白为何自己此刻会觉得眼眶酸涩。

  “你现在都记得什么?”美国问道。

  “我记得我不是英国。”

  亚瑟闭上眼睛,决绝地打开了美国的手。

  美国看了一眼亚瑟卷起的衬衫下露出了一道结了痂的伤疤。

  他的手臂悬在了半空中,仿佛亚瑟的一个动作竟能将他给定住了一般。

  当亚瑟再次睁开眼时,发现美国的脸上已经没有了任何表情。他只是抱着双臂,语气冷淡地问道:

  “那好。不是英国,你又觉得自己是谁?”

  “我是亚瑟·柯克兰!我记得这二十多年来的每一件事,我记得我从小在哪里长大、在哪里上学、经历过什么事,它们那么真实……”

  “每一件事?别开玩笑了吧。你亲身经历的作为亚瑟的记忆不过就这小半年。”

  美国耸了下肩膀,他就像突然间换了一个人似的,极其随意地坐到了地毯上继续说,

  “你现在是精神科医生,以前却也在私人诊所做过咨询师对吧?那你能否告诉我你为什么想从事这份工作?或者请给我描述一下你在私人诊所时最平常的一天?”

  亚瑟被问得一时语塞,他的手不自然地架在半空中,怔怔地看着对方。

  美国停顿了一小会儿,他或许是在观察亚瑟的表情,也或许只是在思考,只是他不知道他所多停顿的每一秒钟,对亚瑟而言都堪称折磨:

  “是的,你根本不可能记得,因为我们并没有编写这段数据。根本没有亚瑟这么个人。他只是个幌子,是个工具,他甚至连家住何处、在哪里上的大学,到底兴趣是什么都无所谓,根据任务具体需要你可以是心理医生、也可以是外科医生、是律师、军事顾问、证券师……他可以是任何人,因为他的存在本身并没有任何意义。不信你还可以再仔细回想一下,你真的见过任何一个认识你超过半年的朋友么?”

  亚瑟并没有将这一大段话完全听进去,他在对方说话时一直试图从那张脸上找到一丝说谎的破绽。

  察言观色本是他最擅长的几件事之一,可此刻他的能力就像突然失效了一般——他看不出这个人有任何的情绪,也无法预知他下一秒会说出什么来。

  他不甘心自己陷入如此被动的局面,可是他也清楚自己说出反驳的话语时声音有多没底气:

  “我有家人。”

  “你是孤儿,只有一个养母。她叫利兹,是我以你的两任叫伊丽莎白的女王为原型设定的。我连细节都懒得改动了,所以其实你仔细想想就知道,她每天的吃穿用度能是普通的单身退休翻译能负担得起的么?”

  “不,不可能。”

  亚瑟的手落了下去,他落下去的那只手向后伸去按在了背后的墙上,另一只手扶住了额头,他说,

  “即便是政府,想要完全篡改或是虚拟出一段虚假的人生需要捏造的数据也未免多到不现实,这完全……”

  “对,所以你不可能记得‘每一件事’。亚瑟只会记得我们想让他记得的‘有用’的事。我们并没有事无巨细地编造个连贯的二十几年的记忆出来,谁会有那个闲时间干这种事情。理论上来说,我们只需要虚构模拟出有关几个大的人生转折点的记忆就足矣。”

  美国每一个句子的词尾声调都微微下沉,这让他听上去很是不耐烦,

  “人类本来也记不得那么多事情,没人会天天回忆乱七八糟的小事,所以即便他们成人后再也记不得自己小时候吃过什么餐厅、去过什么游乐场也不会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活过。只要在性格的合理范围内设定几个事件,再输入几个连贯合理的人物,如此一来即便他完全回忆不起来某个重要日子的小细节,身边自然也会有人安慰他说‘哦,你一定只是忘了’。”

  亚瑟耳边似乎听见了阵阵轰鸣声,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震惊还是恼火。

  他用手捂住了下半张脸,沉默了很久后才开口问道:

  “你这是在完全否定‘我’的存在,你就这么有把握我会完全相信你?”

  美国听到他的问话后却发出了一声嗤笑:

  “你要是完全不相信我,又怎么还会问出这种问题?”

  亚瑟哑口无言。

  他突然感受到一阵强烈的压迫感,他就像第一次被告上法庭就不幸遇见了另一方的一位精于偷换概念之道的老牌律师一般:对方的每一句话都有可能暗含陷阱,而他的每一个词却都会成为呈堂证供。

  ——保持冷静,不要让他看破自己在想什么。

  亚瑟告诫着自己,他意识到现在起必须得对面前这个人的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小动作和微表情都提起十二分的警觉来。

  “即便真如你所说,又为何有人要如此费力地造一个虚假的身份出来?”

  “不是人,而是国家,是像你我这样的国家想出来的办法,”

  美国面色平静,语气仿佛是在向亚瑟介绍什么浅显的常识一般平淡,

  “你听说过吧,想骗得过别人就得先骗过自己。白天亚瑟就是最好的伪装,他能完美的融入任何我们想他融入的任何地方,晚上亚瑟入睡后你就可以在药物的作用下恢复意识——就像我现在一样——然后执行你该执行的任务。”

  “难道足有四亿多人口的美利坚合众国还会缺特务么?你们何必费力自己去执行任务?”

  “因为总有些任务是人类力所不能及的。而我们作为国家的特殊体质就是实施这一方案的保障,我们有常人所无法企及的学习力,也不怎么需要睡眠。本来所有人都以为这个方案会百无一失的,至少本该是如此的。”

  “你的意思是,但是这次我却失控了?”

  “我们还无法确定。不用担心,即便你确实是失控了,军方也会很快将你恢复正常。”

  “恢复正常?这就是你的任务吧?”亚瑟说,“那在你完成任务前我还有一个疑问,究竟对于‘我’而言,什么才是正常?性格很大程度是由过往的经历决定的,可不论具体与否,我都存在着只属于我自己的记忆,它们并不属于英国的历史。如此一来,我就势必会产生脱离于英国的性格和人格,所以我是独立于英国的完整的个体……”

  “没错。作为亚瑟,你的性格和英国确实有出入。你太温和又太友善,顺风顺水的人生经历让你从来不会以恶意来揣测他人,你的新教徒养母也让你对宗教十分包容。反观英国,他既偏激又刻薄,为了达到目的从来都不择手段,私下里蔑视一切信仰,只把它们作为安抚教徒或收获名誉和利益的工具。更要命的是他还非常固执己见,没人能劝他改变任何主意,别说妄想让他放弃任何利益,单单让他放弃一天的下午茶就比登天还难。”

  美国说完把眼镜从床头柜上拿了下来,朝镜片上哈了口气。

  “所以我不是英国。”

  即便亚瑟知道对方远非这么轻易就能被他套入逻辑陷阱之中,但他还是暗自舒了一口气。

  “可是你们本质上就是同一个人,虽然经历不同,但是你的知识确确实实都来源于他的知识。你们的性格也并没有差出你想象的那么多,你只是他的一部分,或者说是不那么为人所知的一部分。其实你想不起来是好的,他的记忆也没什么有趣的,全是陈年的抱怨和牢骚。”

  美国低着头耐心地擦拭着镜片,仿佛那副再平常不过的眼镜是他什么的宝贝似的,他动作顿了一下而后继续说道,

  “或许你是对的,你不是英国。无所谓,你不是又如何,即便你真的不是英国,能让你变回他的方法也有的是。”

  “方法…”

  亚瑟想起了自己几天前在一本不那么主流的科学期刊上看过的论文,讨论的是关于长期储存或备份人类记忆的可行性。虽然他和文章作者得出的结论都是否定的,但现在想来,或许是他们这些象牙塔里的学者,都过分低估了军方研究人员对操纵人脑技术的渴求也说不定。

  “我可以这么猜测么?你是指,你们有能力删除掉我所有的记忆再重新植入英国的,毕竟我的人格对政府毫无意义。”

  “你的理解力果然很出色,”

  美国戴上了眼镜,亚瑟看着他,觉得自己已经不该再将他视作人类看待。但美国却肯定也不会在意亚瑟的这些想法,他只是继续说着,

  “不论如何权衡利弊,这都是目前最稳妥的办法。”

  “权衡利弊,意思就是你只愿意留下对你有利的?”

  亚瑟还在盯着那双望不到底的深蓝色眼睛发问,

  “我估计阿尔弗雷德也是虚假的吧。当然了,毕竟他完全不像你,没有一个人类能像你这么冷血。你利用他完成这次的任务之后,也会把他抹除掉,不是么?”

  “你对他的了解又有多少呢,亚瑟?我认为你不需要那么在意什么真不真实,那并不重要。”

  “那才是最重要的!你也觉得这种自欺欺人的做法是正确的么?这种做法的解决方案、不,这种做法从根本上,就是在违背人道主义。”

  “反正我们也都算不得人类,又何必为自己考虑什么人道主义?”

  美国扬起了嘴角,眼神依旧没有一丝波动,

  “自欺欺人又如何?正确或错误不重要,真实或虚假也不重要。对国家来说最重要的,除了利益还能有什么呢。”

  美国说话的语气让亚瑟觉得自己像个无理取闹的小孩子,而这种感觉让他感到很不舒服。

  尽管也或许,他在美国看来确实是个幼稚的孩童,毕竟他们此刻的关系极不对等。

  他不禁开始好奇如果换了是英国的话,会如何回应他刚才的质疑呢?不必开口向谁询问,他只稍微想了一想英国一贯的作风,答案就已然非常明确。

  “所以你们是国家,而我是人类。因为我尚且存在人性,不会为了利益做出抹除一个有思想有人格的个体存在的行为来。你若是也多少存在人性的话,必然不会苟同那些论调,更不会喜欢做这种民族刻板印象的聚合体、这种政府的活工具。”

  亚瑟双臂交叉了起来。

  他自己也不确定如此言辞激烈地反驳一个国家的意识体,会不会为自己带来更大的风险,但他内心却丝毫没有为刚刚脱口而出的话后悔的意思。

  “古往今来,无数人愿意付出一切来换取我们近乎永生的生命,为了长生不老,仅仅是抹杀一两个人类的存在又算得了什么。求生是人类的本能,由此而衍化出的自私自利也是人性存在的根基;正如寻求利益最大化也是我们的本能,为了能达到目的,即便是消灭另一个国家也并非不可,只仅仅是抹去一两个个体的存在,难道还算得上代价么。”

  美国的眼神依旧毫无光彩,他的语调也并无起伏,既不是炫耀也不是讽刺,

  “你质疑我们存在的意义,标榜自己的人性,不过也是惧怕自己以另一种形式消逝罢了。”

  随之而来的,是一阵令人压抑的寂静。

  亚瑟感觉到一阵刺骨的寒意,他知道自己在恐惧,却并非如他自己所希望的那般,是因为知道美国的那番话全是阴谋论,而恰恰相反,是因为他清楚自己根本无从反驳这些论点。

  许久过后,他眯起了眼睛,盯着美国说道:

  “你不该对我说太多的。”

  “你应该直接把我带走,早该在我知道真相前就把我带走,”

  他犹豫着继续说着,

  “反正你既厌恶英国也厌恶我,所以那还不如直接把我送到那些什么上司那里交差来得稳妥吧?”

  美国一声不吭,他第一次避开了亚瑟的视线,转而看向了另一个角落。

  亚瑟于是更坚定了心中的猜想,他身子向前靠去,反问着:

  “难道是你疏忽了么?美国,我可不这么认为。”

  美国依然没有回答一句话,即便他镜片的反光让人难以看清他的眼睛,但却也并未让他显得多有威慑力。

  “阿尔弗雷德也是你轻易不愿意袒露给他人的一面,对么?”

  亚瑟的语气变得更加强硬,甚至已经可以说是咄咄逼人,

  “那你应该就是阿尔弗雷德的噩梦,如果这样的话是否说明,你潜意识中也对……”

  “够了,我不需要潜意识。如你所说,我并非人类,心理学那一套自然不适用于我。”

  “你不觉得,这和你之前的论调很自相矛盾么?”亚瑟眨了下眼睛,“你有不愿意说的事情,我也自然不会逼问你,毕竟我又没有什么洗脑机器。但是我敢肯定阿尔弗雷德之所以惧怕你,是因为他知道你不肯接纳他,甚至是因为你也在惧怕你自己。”

  “你究竟想做什么?”

  美国猛地转过头来,和他视线相接时亚瑟下意识地怔了一下——那双眼之中毫无焦点,这的确并非属于人类的眼神。

  “取决于你希望我怎么做,”

  亚瑟深吸了一口气,

  “你之前提过的被你拆了的追踪器就是政府的,对么?我猜测你没有直接带我去见什么政府部门,不只因为你一时兴起想要告诉我这些。你想要让我做什么,不是么?”

  亚瑟发现美国的瞳孔开始颤抖,他还听见了几个含糊不清的单词。

  当他凑得离对方更近了一些,这才听清了美国的话:

  “杀了阿尔弗雷德。”

  美国语气强硬至极,但在亚瑟听来却觉得那之中夹着一丝恳求的意味。

  “为什么?”

  “你只管照我说的做。”

  美国站起身子,他从枕头下方取出一把手枪,又从裤子口袋里掏出几枚子弹,给枪上好了膛后才递到了亚瑟面前。

  看到亚瑟一动未动。他于是补充道:

  “你大可不必担心承担任何责任。”

  “如果我说不呢?”

  “我从来不接受‘不’。只有答应我,你的身份才能继续是个秘密,你所惧怕的事情才不会发生。”

  “你又何必要威胁我?”

  “只有一天时间了。”

  美国拽过亚瑟的胳膊,将手枪塞到了他的手里,亚瑟发觉他的力气大得吓人,

  “今天过后就是独立日,军方的人那天一定会找到你和阿尔弗雷德的。如果到时候你还没完成的话,等待你们的就只剩下那一个下场。”

  “我说了,我不会做出这种事情来!”

  亚瑟低声咆哮着,将手枪打落在了地上。

  美国愣了一下,然后弯下腰将手枪捡了起来。他单手反握住了枪管和扳机,将枪柄指在了亚瑟胸前:

  “在阿尔弗雷德还是阿尔弗雷德的时候杀死他,至少这样他能以一个人类的身份死去,而不是成为一段被删除的数据。”

  美国再开口时,语气又变得那般地淡漠,他一字一句地说道,

  “他一辈子都不必体验你现在所体会的这种迷茫和痛苦,也永远不必质疑自己存在的意义,他就只会是一个拥有完满一生的快乐的普通人,这样不好么?”

  “他的身体难道不是你的身体么,这么做又对你有什么好处?他被枪杀你又会怎么样?”

  “国家是不会因为枪击就灭亡的。英国也没少挨过枪子,现在你不还是活得好好的。”

  美国嘴角扯动了一下,

  “身体的一次死亡和电脑的一次重启没什么区别,对我而言阿尔弗雷德不过是一个失去控制的程序罢了,所以我需要重启来修复。”

  “我该如何相信你答应我的事情都会是真的?”

  亚瑟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我该如何相信做完这些后,我就能全身而退继续作为亚瑟柯克兰活下去?英国怎么办?”

  “你以为每个国家都非得有一个意识体么?反正国家意识体的存在本身也不是完全公开的,有的是正处在特殊时期的国家由政府代行全部职责,英国也有他的政府,你自然不用担心这些,像他这样的意识体即便消失了也没人会抱怨的。”

  “你就这么恨英国么?”

  “不恨他,我又为什么要想开枪杀他呢?就像你知道的那样,是他欺骗了我,我也早就怀恨在心。实话告诉你,从很久以前我就想除掉他了,只是一直苦于没有机会,给你个顺水人情刚好免了我很多麻烦。”

  美国平静地说,

  “至于你自己之后如何脱身的事情就更不用担心了:别忘了我是谁,我可以给你你想要的任何身份。”

  美国说这些话时死死盯着亚瑟的双眼,他垂下的那只手的拇指蜷曲了起来,在反复摩擦着食指的指节。

  突然间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停了一秒然后攥紧了拳头。

  “你恨他。真讽刺,难道国家意识体还需要感情么?”

  亚瑟看着美国,觉得那张脸上的表情像是政客谈判时为了不让敌手看透而故意装出的样子,可那眼神却只属于对人世毫无留恋的临终者,望进那双眼睛就好似陷进了黑暗空洞的深渊之中。

  亚瑟怔了一下,然后听见美国的声音再度在耳边响起:

  “随便你怎么想。其实我并没有强求你这样做的意思,只是单纯地觉得这样对你、对我、对阿尔弗雷德都好罢了,别曲解了我的好意。更何况,骗你我更得不到任何好处,不是么?”

  “那我答应你,”

  亚瑟接过了手枪,他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手臂不去颤抖,

  “但不代表我理解你的立场,也不代表我愿意替你做事,只是……”

  “只是为了你自己罢了。我明白的。”

  美国笑了起来,这是亚瑟第一次觉得他的微笑是发自真心的。

  亚瑟嘴唇动了动,却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好。

  他将手枪的保险打开,把枪装进了裤子口袋内,在美国的注视下站直了身子。

  在他甩上门离开前,听到了美国的最后一句话:

  “谢谢,很高兴见到你。”

  *****************

  美国听着亚瑟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没有片刻的停留。

  当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后,美国套上了阿尔弗雷德下午带来的那身制服,走出了病房。

  大约二十分钟后,他又回到了监测室内。

  他从运动裤口袋内取出一张纸条,看了一眼而后放进了阿尔弗雷德身份牌的夹层中。

  他脱下上衣,将一次性止血带绑在了上臂,在床头柜上铺了一层深绿色的遮盖布,然后将左臂在上面用酒精简单涂抹了几下小臂。

  他的左侧小臂只有仔细观察才可以看到一道长长的浅色疤痕。

  [该死,只两周不到就已经彻底愈合了。]

  他暗自埋怨国家意识体身份给这幅躯体带来的极强愈合力。

  ——但是好在马上就能离开它了。

  他自忖着,将手术刀贴着手腕的静脉边缘刺入。

  疼痛让他的手指骤然一缩,随着皮肤裂开而汩汩流出的血液将,下方的布料染成了深黑色。

  由于没有找到任何合适的扩张器具,他只得用刚被酒精过消毒的右手撕扯开了方才划出的裂口,露出了瘆人的白色骨架边缘。

  从深处取出了一片小型书签大小的长方形芯片后,他熟练地缝合了自己的伤口。

  他单手将芯片掰断,接着在给自己用注射器注射了一管颜色诡异的深蓝色液体后,将芯片和刚刚使用过所有器具都包进染血的布料中扔出了窗外。那里是属于医院旁边社区大学的一片废弃的草地。

  他将制服放回袋子内,重新穿上T恤,虚脱般地倒在了床上。在意识完全消失前,他又一次想起了那张纸条上的内容:

  “原谅我,英国……”

  他的自言自语也随着今夜的秘密,一同消失在了波士顿的夜色之中。